第六章 殺
清風寨沒有清風,只有臭風。
這種臭不是鼻子嗅到的臭味,而是一種發自身體和心靈的排斥厭惡。
山寨之中氣息渾濁駁雜,集合了血腥氣,陰氣,煞氣,穢氣和妖氣,若是長時間呆在這種地方,人會心性大變,變得兇惡,嗜血,邪淫。
修行人也不例外,若是定力不夠,肉身會被煞氣污染,自身神魂靈性也會蒙塵。
清風寨的人沒有一個是無辜的,能在這種地方活著,時刻被這種渾濁之氣包裹侵染,好人也要變惡人。
這寨子就像一池渾水,能活下來的人,都是適應了渾濁的魚,適應不了的魚,早已經死光了。
謝羿一路走來,見到很多山賊,他們吸了醉生夢死,正在沉睡,此刻就算拿刀捅他們,他們也沒有感覺,更不會醒來。
他沒有動他們,當他們吸入醉生夢死時,就已經死了。
凡人中了這種秘葯,沒有獨門解藥,會一直沉睡下去,沒人管的話,一般都是餓死或者渴死。
這個過程沒有一點痛苦,飢餓,寒冷和傷痛都感覺不到,如醉如夢,直至死亡,這就是醉生夢死名字的由來。
不過這葯對修行人用處不大,修行人開靈之後,肉身十萬八千精孔可以自由開合,閉合精孔便將這煙氣隔絕了。
謝羿一路走著,周圍突然多了很多黑色藤蔓,如爬山虎一般纏在樹上,屋子上,地上,汲取著大地和草木的生機。
很多山賊也被藤蔓纏住,有藤蔓伸進他們的眼耳口鼻之中,汲取他們的血肉,將他們殺死了。
越往前走,地上的黑色藤蔓越密集,越粗壯,滲出黃色的水,屍臭熏天,彷彿到了亂葬崗。
忽然,一根黑藤如蛇一般動了,向他小腿纏來,他不閃不避,天罡氣透出,金光遍體。
藤蔓觸到金光,呲呲作響,像是水淋在了烙鐵上,竟是發出一聲女人的尖叫,瞬間縮了回去,卻在半道上自燃了。
那藤蔓燃起的部分直接斷掉,不斷燃燒著,周圍的黑藤像是懼怕那火焰,瞬間退出了火光的範圍,火一滅,又圍攏上來。
謝羿看也沒看,一步步走著,前面的黑藤越來越多,他一身金光護體,所照之處,黑藤如活物般讓開了道路,不敢靠近,等他走後才重新圍攏。
他一直向著山頂而去,那裡有一座聚義堂,整個屋子都被黑藤籠罩,那裡陰煞聚集,如烏雲翻滾著。
如果說黑藤是一張蜘蛛網,那麼結網的蜘蛛就在那聚義堂里,很明顯有修行人在那裡布了陣法,正等著他。
忽然,一陣吱吱聲響起,他循聲看去,只見一隻老鼠趴在屋頂。
老鼠一身灰毛,油光發亮,身上覆著一層白光,周圍的黑藤連草木生機都不放過,卻對它視而不見。
那隻灰色老鼠見他看去,立刻對著他作揖,指著一個方向吱吱叫了兩聲,好像要他跟著去。
這老鼠開了靈,有一些妖氣和靈性,卻不是那鼠妖,而是它的子孫。
「清風寨兩個有修為的,一個人在那裡布陣,用屍藤吞噬一切生機,看來是要和我拚命,一隻妖躲躲藏藏,竟讓子孫找上我了,有意思。」
這兩個傢伙看起來像是鬧翻了,也可能是在耍詭計。
謝羿都無所謂,無論什麼陰謀詭計,他都不懼怕,直接大步向前,跟著那灰色老鼠走了。
屋子雖有藤蔓籠罩,卻比別的地方要少很多,也沒有那種活性,反應很遲鈍,沒有及時躲避他的金光,直接燒了起來。
他推開門,老鼠直接進了屋子,鑽入黑暗中,他也進了門,門嘎吱一聲合上了。
屋中昏暗,屎尿氣味刺鼻,角落裡躺著五個人,三女兩男,衣衫不整,臉上脖頸處有淤青,有的傷痕是新的。
看他們的樣子,明顯是被山賊擄來的,做洩慾之用。
他心中嘆息,吐出一團天罡氣,散成五個金光氣團,落在五人身上,金光一閃,他們身上的淤青就消失了。
天罡一氣,采煉日月,合人身天罡之氣煉成,蘊含了日月精華和人身氣血生機,能治癒傷病。
現在情況未定,他沒有給他們解藥,呆在這裡還算安全。
謝羿看向屋中一角,那裡黑暗一片,他卻知道有東西在那裡,「看在你救了這幾個人的份上,給你個機會,說說吧,怎麼回事?」
黑暗中白光閃動,走出一個佝僂老人,身穿白袍,尖下巴,一雙小眼睛望著他,眼神中帶著喜色,又夾雜著恐懼。
老者躬身一禮,說道:「老朽灰風,拜見道長。」
「灰家的人?」謝羿問道。
大乾東北廣闊,有白山黑水,古老神秘,有五種異類自稱仙家,受百姓香火供奉,庇護一方,在修行界頗有名聲,其中灰家的真身便是老鼠,自號灰仙。
「老朽正是灰二太爺家的人。」灰風又是躬身一禮,態度十分恭敬。
「你受傷了?」謝羿聽他說完,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發現他神魂虛弱,左臂有傷口,是被斷魂箭所傷,神魂之氣不斷流出,不過魂氣沒有逸散,而是被他那件白袍裹住,壓制住了傷勢。
「道長好眼力。老朽之前在黃風洲被挾魂崖的斷魂箭所傷,僥倖逃回了玄黃洲,便在這裡做了三當家,隱在此地治傷。」灰風說道。
「原來疤臉的斷魂箭是從你這兒來的。」謝羿道。
「是我送給大當家的,他看不上,賞給了疤臉。」灰風說道。
「你們大當家呢?」謝羿倒是想看看這個大當家,連斷魂箭都看不上,眼光還挺高,即便是破損的斷魂箭,也是難得的法器。
「他已經走了,不會再回來了。我本打算今晚悄悄殺了孫四娘就走,只是疤臉突然死了,我查看了他的傷勢,以為是挾魂崖的人來了。」灰風頓了頓,接著道:「後來便是封山,然後看到儺教獨有的醉生夢死,才知道是儺師來了。」
後面的事,謝羿也能猜出大概,孫四娘知道儺師來了,必定很害怕,想找灰風一起對付他。
結果灰風根本瞧不上她,直接和她撕破臉了,兩人鬥了起來,然後便是他進來看到的。
謝羿摸了摸鼻子,他已看出這灰風的確是個善類。
那件白袍是灰家某一任家主的皮所制,只有灰家嫡系才會有,這樣的身份,不可能和那些山賊野妖同流合污。
「你請我來,是想和我一起去殺了孫四娘?」謝羿問道。
「不錯,這瘋女人修鍊邪術,培養屍藤,不知殘害了多少生靈,老朽身為灰家子弟,是絕不能容她的,若不是受了傷,早就了斷了她的性命。」
灰風嚴肅地說道,剛說完,左臂傷口傳齣劇痛,他的傷勢有複發了。
門忽然開了,有黑色藤蔓如蛇一般探進來,謝羿冷哼一聲,金光陡亮,將昏暗的屋子照亮,黑藤呲呲作響,尖叫著退了出去。
這間屋子上的黑藤都被金光嚇退了,退到了外面,卻徘徊不去,還有無數黑藤從別處伸過來,越聚越多。
灰風面色凝重,這屋子本是一直被他的法力保護著,剛才他傷勢又發作,一不留神,竟是漏了氣息,被那黑藤尋到了。
他轉頭看著角落裡的灰色老鼠,眼神流露出悲傷,對著謝羿躬身到地,懇切地說道:「老朽願與先生同去,誅殺那邪魔,若老朽遭遇不測,只求先生保全我孫兒的性命。」
那隻灰色老鼠吱吱叫著,跑到他身邊,趴在地上,不住朝謝羿作揖,眼裡竟是流出了淚水。
謝羿看著他們,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師父,他們雖不是同類,卻有著同樣的感情。
他大步上前,將灰風扶起,拱手道:「你們在此稍候,我去殺她。」
說完他將一張符遞到灰風手上,轉身便出了門,門自動關上了。
符紙赤紅,遍布如血管一樣的金絲脈絡,靈文交織,紅如金日,一股暖意在符紙上流淌,溫暖卻不灼人。
灰風手在顫抖,他已認出這是定日甲光符,攝日精之氣成符,能形成甲光籠罩一方,刀劍難入,水火不侵。
「此人好生大方,這可是靈階法符,能抵住化氣修士全力攻擊至少一盞茶的功夫,太貴重了。」
他眼神雖不舍,卻知道耽擱不得,一揮手,符紙直接貼在了門上。
金光如水一般蔓延開,牆壁,門窗,屋瓦,整個屋子裡裡外外都被金光暈染,連屋內地面都是金色的,彷彿變成了金子鑄成,不留一點縫隙。
外面的黑藤等謝羿走後,本要在圍上來,卻被金光灼燒,直接燃起來了。
謝羿深吸口氣,看著山寨最高處,那裡有一間非常大非常氣派的屋子,匾額上寫著:聚義堂。
氣海法力洶湧而出,天罡氣透出,化作一片水一般粘稠的金光遍布全身,接著他化作金光衝天而起,如一隻金色的箭,劃破夜空,直射聚義堂。
砰的一聲巨響,厚實的大門直接破了個大洞,洞中有藤蔓生長交織如網,很快便將洞遮住。
謝羿站在聚義堂中,雙目金光明亮,像是兩顆金珠一般,觀察著屋中景象。
遍地屍體,在大堂里堆積如山,都是剛死不久的山賊,卻發出濃郁的惡臭,彷彿到了亂葬崗。
有黑色藤蔓紮根在血肉中,如血管一樣蔓延,從屍體蔓延到地上,再爬上牆壁,樑柱,屋頂。
外面看不出什麼異樣,只一進來,才會發現整個屋子都被藤蔓覆蓋了。
這藤蔓是屍藤,一種只在亂葬崗生長的奇物,以死屍為養分,能分泌蘊含屍毒的屍水。
四周陰煞逼人,寒氣刺骨,像是一下進到了寒潭之中。
不過他一身天罡氣,只是感受到陰冷,卻不懼怕。
周遭寒氣煞氣扭動如蛇,直往他身上鑽,卻怎麼都鑽不透他這金光。
屋頂垂下一大片屍藤,像是一條條倒吊著的黑蛇,有黃水從屍藤上滴落,落在地上滋滋作響,眨眼便是一個小坑。
一滴黃水落下,滴在金光之上,呲的一聲,彷彿水滴在了烙鐵上,瞬間蒸發了。
謝羿抬頭,看著屋頂垂下的藤蔓,他知道那裡有個人,「給你這麼長時間準備,就弄出這麼點陣仗?」
「呵呵,讓公子見笑了,奴家一介散修,這麼點陣仗已經是我的極限了,可比不得你們儺教的人,一出手就是封山這種大手筆。」
屋中遍布藤蔓,生著葉子,每一片葉子都發出一個嬌媚的聲音,叫人聽不清來處,聲音多而不亂,層層疊疊,有種攝人心魄的詭異力量。
謝羿身上的金光薄膜漣漪陣陣,對方想用攝魂類法術影響他,卻直接被他天罡之氣擋住了。
天罡一氣作為天罡派鎮教法門,光明正大,變化隨心,能擋刀兵水火,還能辟邪擋煞,傳說練到最高處可到達金剛不壞的境界。
孫四娘躲在屋頂藤蔓之中,將下方的謝羿看的清清楚楚,這屋裡每一片葉子都是她的耳目。
她心中暗罵:「草特爹的,那疤子真他娘害人,自己死在外面就好了,非要跑回來死,把這個煞星引到家裡來了,我的屍水劇毒無比,竟連他的罡氣都破不了,連迷魂咒都不起作用,真他娘的見了鬼了。」
她看過疤臉的屍體,知道疤臉死在斷魂箭下,在聚義堂布下藤蔓大陣,主要是擔心斷魂箭。
這裡到處都是藤蔓,若是斷魂箭放出來,被藤蔓纏住,或者沾染上屍水,靈性會大損。
但是現在看來,這儺師一身罡氣剛猛無鑄,陽氣旺盛,照在周圍的屍藤上,竟有種焦灼感傳到她心裡,比那斷魂箭還讓她害怕。
「這位公子,不如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放我一馬如何?」孫四娘說道。
「是關於你們大當家的秘密?」謝羿說道。
「伱,你怎麼知道的?」孫四娘實在驚到了,她入清風寨三年,就是為了那個秘密。
她本以為世上除了大當家本人,就只有她知道。
別人若是知道了那個秘密,絕對要來搶的,那可是價值連城的寶物。
「寶物天成,有德者居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謝羿頓了頓,接著道:「我還想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孫四娘聲音顫抖,屋頂的屍藤卻忽然扭動起來,彷彿蛇一樣發出嘶嘶聲,腥黃的屍水直接從屍藤中射出。
謝羿抬著頭,看著漫天黃水灑下,握住了腰間的劍,「我是來殺你的。」
聲音一落,一道金光縱身躍起,如箭一般直射屋頂,空中雨幕般的黃水一分為二。
他的人已消失,一身金光濃烈到極致,屋頂垂下的屍藤受不住金光,發出一陣刺耳的尖叫聲。
虛空彷彿在扭曲,整個屋子開始震動起來。
灰風感受到了震顫,聽到外面的屍藤在尖叫,立刻出門去看。
只見夜色之中,聚義堂屋頂,有金光透出,接著屋瓦炸裂,一團黑氣衝天而起。
夜色濃濃,如一張漆黑畫布,那黑氣飛入黑暗中,彷彿鑽進了畫里,就要消失不見。
就在這時,一道金光從屋頂破洞中飛出,衝天而起,直追那道黑影而去,沒入黑暗中。
夜色,黑暗,萬籟俱寂。
時間彷彿過去了很久,又彷彿只過了一瞬。
忽聽倉啷一聲,劍吟乍起。
一道白色劍光劃破夜空,將夜幕畫卷斬出一道口子。
一道人影飛出,落在高高的檐角上,一身道袍隨風飛舞。
一柄劍斜斜向下,雪亮的劍鋒上,一串血珠滴落。
夜色中忽有鮮血如雨,兩截殘軀落下,落進屋頂的破洞中。
孫四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