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花重錦官城
次日正午,錦官城一處酒樓上,臨窗一座圍坐四人。
這四人俱文人打扮,正飲酒間,只聽其中一個道:
「『花重錦官城』確好!那我推這首李太白的:
九天開出一橙都,萬戶千門入畫圖;
草樹雲山如錦繡,秦川得及此間無?
蘇兄,輪到你了。」
另一人應聲而答,這蘇姓男子濃眉大眼,約莫而立之年,所著衣衫陳舊,不似另外三個光鮮,這時也搖頭吟誦道:
「那我也吟一首李白的:
日照錦城頭,朝光散花樓;
金窗夾繡戶,珠箔懸銀鉤。
額...中間是什麼來的?算了算了...
今來一登樓,如上九天游。」
「哈哈哈。」一首詩讓這蘇姓男子只背得首尾,引來另外三人鬨笑,「蘇兄啊,蘇兄。你素來半耕半讀,詩書只愛略知大意,如今怕是只耕不讀,當年同窗所學早已都忘個精光了吧!」
蘇姓男子自罰一杯,訕訕笑道:「懺愧,懺愧!蘇杲無心功名,學業荒馳,不及諸位同硯高學!」
首座上滿飲一杯:「哎,蘇兄過謙了,當年學堂先生曾言唯數蘇兄天資聰穎。對了,蘇兄一向留在眉州通義隱事農耕,今天怎麼有興來游都府,還邀請我等到這『錦江樓』上吃酒?」
見蘇杲支吾起來,那人又道,「大家同鄉舊友、又兼同窗之誼,蘇兄有什麼難事但說無妨,就算幫不上忙,我等也可相助參謀一二。」
蘇杲聞言聳眉,又飲一杯,重重嘆氣:「唉!楊兄,無事不登三寶殿啊!」
那三人對望一眼,紛紛坐直起來。首座姓楊的又道:「哎呀!但說無妨!莫若是家中簡緊難接,要藉資相助?」
另一人眼珠一轉,搶話接道:「哎哎哎,怎麼可能呢?蘇兄輕財好施之名聞名在外,斷然不會與我等借錢的,是吧蘇兄!」
蘇杲搖搖頭,從懷中掏出一袋物什推在桌上:「我非借錢,乃是送錢來的。」
那三人重又鬆懈下來,面面相覷,一時無人應答。
「勞煩三位高才,非我所願,實是走投無路呀!」蘇杲見狀拱手作了一揖,「我家有個不成器的族弟蘇玩,犯事吃了官司,已經下獄,聽聞要判大罪。
本來按律聽罰天經地義,但他來信家中堅稱冤屈。他那一房四代單傳,族中父老湊資,央求我無論如何疏通關係,打聽案情。
諸位高才高就州府,早聽聞楊兄家中舅父,可是在通判大人前也得臉的紅人!從前疏於走動,是蘇杲之過!楊兄勿怪呀!」
眾人聞言俱是一松,那首座楊姓男子聞言昂首道:「嗨!我還以為是甚了不得的事,好說好說,小事一樁!莫說鄙人舅父,便是在座任何一個,府衙里三班六房,幕職曹官哪有不熟的。況我與衙內相熟,銀錢使到點上,要減刑也非難事。快說說是哪樁案子?」
另一個皺眉道:「『蘇玩』這名字聽得有些耳熟啊!」
蘇杲低聲道:「額,不怪程賢弟耳熟...是『金釵拐奸販』、『孟王宮失火』、『海涼珠遭竊』、『譚天師中毒』四件案子。」
那三人一聽,紛紛將喝在口裡的酒水噴洒出來,原本有個人還在掂量著蘇杲銀袋,這時也嚇丟在桌上。
姓楊的瞪大雙眼,朝著蘇杲悄聲大驚道:「這...這這這,我的天吶!這都是川中近來的潑天大案吶!加起來得是夷三族的罪,都是你那族弟做的?怪不得你舉族驚慌了。」
「原來你族弟本事這麼大,連青城山天師也能毒上?譚天師可是有封號在身上的高道,朝廷定會嚴辦的。」
「舍弟只是錦官城中一個潑皮,哪裡做得了這些天大案子,知府大人只定了舍弟未從犯,且鑒於蘇氏祖上名士蔭德,暫時不予株連。」蘇杲連連嘆氣,又轉向姓程的問道:「程賢弟,你在僉廳當差,這案子可有什麼消息?」
姓程的咳嗽兩聲,又環視一圈,見三人圍攏過來才悄聲道:「這是朝廷機密,我看在同窗情分才說的,你們可別外傳!
這幾件案子專挑朝廷武德司欽差在的時候犯下,匪徒一時哪抓得住?那繡衣內衛可有專權可先斬後奏的!
知府大人意思,將這四案串一,先找人頂住,將案情穩下一步再捉拿匪首,也好有個奏報交代!」
「這...舍弟這不是無妄之災嘛,愚兄深知『送錢遠比借錢難』的道理,但程賢弟,你看能否疏通疏通!打聽下最小能定什麼罪呢?好叫族中父老安個心!」
姓程的臉色立時為難起來,將那袋銀錢推向首座姓楊的面前:「這是知府大人的意思,恐怕難辦呀!要不還是請楊兄看看通判大人那裡有沒有法子罷!」
姓楊的又將錢袋推遠,搖著頭道:「我說蘇兄,定罪還不算什麼,譚天師中毒的事昨日剛在城中傳開了!以天師在江湖上的聲望地位,我看今日城中突然多出這麼許多武林人士,恐怕也是專門為此而來,斷然不會輕饒了他,這些人以武犯禁,他能不能挨得到提審還不好說呢。」
說到這時,忽聽身後一陣嘈雜,眾人立刻閉口看去。
原來隔壁一桌上,正有一個人仰倒喝酒,這時女掌柜潘二娘站在一旁喝道:「你這人穿得邋裡邋遢,從昨日吃酒吃到現在!如今還要往官人們邊上換座,快先將前面酒錢與了!」
那醉漢披頭散髮,烏袍前胸膛半露,一手按在一口巨大青葫蘆上,一手兀自舉碗暢飲,正是浮白。這時大聲叫道:「先賒著!待會子吃完一併付了!我在等人來呢!」
見這一聲大叫已將眾人目光引了過來,潘二娘橫叉起腰來:「昨日吃酒住店錢便已算賒你的了,但我看你連件新衣裳都穿不起,到底有錢無錢?由不得你如此吃下去了,快先將錢付了!否則便差人報了官爺!抓了你去!你就等著差爺吧!」
浮白聞言起身大笑道:「哈哈哈,你怎知我等的是差爺?少聒噪,共計多少銀錢?說來!」
「你已喝了三梢五瓮,吃了二十斤糕花肥牛,五對大雞,酒肉錢約五貫,小菜不計,合給五兩!」
聽此一言,酒樓里人倒吸一口,有人嘀咕道:「這麼多撒!這破叫花怕是吃霸王餐來的!可惜遇上潘二娘,她可是出了名的潑辣狠貨,這下准沒好果子吃了!」
浮白醉醺醺起身,一步三搖,經過蘇杲旁猛一探身,便把那袋銀錢搶在手中,口中念叨著:「送錢難?不如送與我買酒了!容易得很!」
潘二娘見狀大叫:「你這破叫花!竟敢當眾盜搶!近來川中殺人放火,拐賣婦女的匪徒巨盜莫不就是你了!快來人吶,快去報官!」
蘇杲那桌人騰得一下俱離座站起,卻見浮白又將錢袋扔回他們桌上,獨自晃悠回自己座上繼續喝了起來。
眾人心中稍安,連潘二娘也啞了火,轉頭看見蘇杲便道:「哎喲,這不是聞名鄉里的孝善『蘇好施』嘛!聽聞前些年歲凶,賣了自家田產賑濟其鄉里,來年秋熟卻不受回償,自家日漸破業饑寒,非但未嘗後悔,反而好施益甚。莫非今個要幫這漢子將酒錢與了?」
不待反應間,忽聽邊上有人叫道:「快看,那是群衙差上樓來了!」
蘇杲等人一看,果有一群衙差和幾個青袍道士一併從街上進了酒樓。
姓楊的朝姓程的問道:「這是哪裡的快班衙役?可識得?」
姓程的皺眉搖頭道:「不太相熟,哦!那個領頭的好像是眉州通義縣的同鄉啊,對,周捕頭!說是這個月要調進府衙來的。」
「眉州的捕房..還有道士。」姓楊的喃喃兩句,又朝蘇杲問道,「莫不是沖著蘇兄你家來的?你可告知別人與我等今日在此相會?」
那兩人一聽紛紛離桌,碰得杯筷也掉在地上。
蘇杲急得直搖頭:「我未曾告訴任何人今日要請你們呀!」
姓楊的從懷中掏出兩貫錢放在桌上,邊走便道:「那便好!那便好!我家中還有急事,先走一步了!那個...蘇兄前面六子早夭,如今嫂夫人懷上第七胎,這點喜錢不成敬意,蘇兄收下吧!」
另外兩人也各自掏出兩貫錢:「呃...我們同窗之誼,還請蘇兄記得今日未曾見過我們吧!」
三人說罷匆匆而去,留下蘇杲一臉喪氣坐在那裡。
少頃,一眾衙差道士們烏泱泱十數人到了樓上,便往這邊走來,瞬時將這樓上擠得滿滿當當。
蘇杲嚇得騰得一下站起身來,他身後浮白哈哈笑了起來:「掌柜,我沒騙你,吃酒錢果然來了!周捕頭,快幫我結了賒賬!」
只見群差之首周旺轉向潘二娘問道:「主家,需結多少錢來?」
那潘二娘見竟真有差爺來結賬,楞了半晌笑道:「哦!五兩銀子!」
「多少?五...五兩!」一班衙差聽得倒退兩步驚叫出來,「這...這吃喝了多少撒!是一個人吃得撒?」
「我潘二娘開門做生意,童叟無欺!還能胡說八道來?店裡各位官人都在這看見的。他昨晚就吃了五瓮燒春,今個又吃三梢,吃了二十斤牛肉,五對大雞,小菜果盤我都沒算咯!」
眾衙差一時支吾起來:「這...周捕頭,我們那點錢還想留著娶老婆呢!」
卻見浮白起身,將他大葫蘆朝眾人面前一抬:「掌柜的!再來兩瓮,將我這葫蘆也灌滿!就一併算六貫錢,如何?」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怎麼還要再加一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