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大戰參合陂

第四十八章 大戰參合陂

鹽池岸邊,北魏國拓跋遵的隊伍里,響起了震天的鼓角。

滿坑滿谷的燕軍,人馬晃動,火把明滅。

八萬披甲燕騎,策馬衝出谷口。奔跑的戰馬到了拓跋遵陣前百步遠,北魏黑旗一舉,羽箭交飛。

參合陂的山前,戰爭是死神的夜宴。燕軍疾馳而出,用人海淹沒了魏卒的箭雨;刀劈劍剁,槍架矛迎,三萬魏卒的鐵拳,死死抵在了參合陂的咽喉:

積屍草木腥,血流川原丹!

燕、魏兩國陣亡士兵的身軀,壓彎了荒谷里的連天蔓草。舉頭望月,明月平靜地照映著這片山水,明月也見慣了古戰場里千年不休的廝殺。

月光中,兩萬魏軍精銳在北魏國主拓跋珪的率領下,已經悄悄登上了參合陂的山頭。

人馬無聲:

這兩萬北魏精兵,人人的口腔里,都含著一小截木棍;戰馬的馬嘴也被繩索緊緊扎著,又用粗布包裹了馬蹄鐵。

「陛下,讓我先行入陣。」

劉裕勒馬提刀。

「燕軍披著重甲,一百步以內,魏弓才有破甲的可能。後燕的前軍剛從谷口探出頭來,山谷里燕人的主力騎兵,陣營尚未混亂。要等,等山下陣型亂了,我這支生力軍的騎射才能發揮效力。」

拓跋珪淡淡道:

「劉寄奴,你這兩把秦刀,能敵幾人?」

劉裕道:

「連破三十名甲士,我能無傷。」

拓跋珪一笑:

「你熟讀兵法,卻未曾領兵作戰;你們漢人的兵書上說,一而衰,三而竭。這是指揮十餘萬人的大戰,一個人的血勇,很難決定整場戰鬥的勝負。」

源源不斷的燕軍騎兵,從山下谷口裡有序結陣而出。

一將威尊,萬夫命賤。北風卷了胡沙,撲在鮮卑族兩國將士的皴裂面龐,刀劍楔入玄、黃二色的魏燕甲胄,利鏃穿進士兵們的年輕戰骨。

主客相搏,山川震眩;

聲析江河,勢崩雷電。

馬背上的燕刀魏劍,經過一個多時辰的激烈碰撞,廝殺轉進為單方面的屠殺——

拓跋遵麾下的甲士一個接一個倒下,其餘的輕騎兵們,紅浪將貂裘凝成鐵衣,矢盡弦斷,屍堆岸上;片刻間,魏人骸骨遍野,血滿長城窟!

「陛下!」

劉裕摁刀怒目:

「人都死光了,還不上?」

拓跋跬死死抓著永明劍的劍鞘,額頭和手心綻出熱汗。魏主摘下自己的寶胎弓,輕輕掛於劉裕的馬側,沉聲道:

「當日渡河時,寡人已經教過你了——兵凶戰危,軍中只有一個統帥!」

卯時已半,太陽的輪廓扒住了參合陂的山頭。

修羅場中,魚肚白冉冉升起,不管馬鞍上的還是馬蹄下的,十萬活死人,都被日光重新普照。這些鮮卑士兵,是孩子的父親、妻子的丈夫、父母的兒子,但此刻,他們都是殺心熾烈或已經停止運轉的戰爭機器。

鹽池河岸,北魏帥旗的麾蓋已經被燕軍亂兵砍倒。魏將拓跋遵下馬步戰,身邊親兵,凋零漸盡,拓跋遵死戰不退。

後燕太子慕容寶一聲胡哨,谷中燕軍騎陣凌亂。燕兵個個著急收割魏將的人頭軍功,隨著胡哨一哄而出。

山頭,拓跋珪拔出永明劍。

「大魏的將士們,誰無父母,誰無妻子,誰無兄弟!我們在陰山的凜冽寒風裡苦苦掙扎,至今已有九年!」

「我們受盡了氐族的亡國欺辱,又歷遍了慕容氏的連年凌虐。將士們,你們是草原的天驕,是大漠的兒子——

斬燕人一首,軍餉雙倍!陣亡于山下,撫恤家人金銀爵位!」

「如今入主中原,一雪國恥,就在參合陂!」

三萬玄甲,浴血朝陽。

參合陂山頭,拓跋珪在陣前勒馬狂奔,永明劍碰撞在北魏士卒乾渴的霜鋒雪刃上,金鐵錚鳴之聲,震懾山下。

「大魏猛士何在?」

「在!」

「隨我殺!」

虎嘯龍吟,北魏中軍馳射,山前五十步,圓張魏弓,向慌忙列陣的後燕士兵拋射箭雨;

兩支重甲鐵騎佔據山坡的左右兩翼,收緊參合陂的山谷口袋,絞殺著被沖潰了的燕軍首尾。

紅日耀眼,望著山頭的魏卒衝殺而下,亂陣里八萬燕兵睜不開眼睛,人馬聳動,心驚膽裂!

白刃交而寶刀折,

兩軍殺而生死決!

燕軍人馬驚擾,自相踩踏,墜馬而亡者無數。

劉裕引弓,一箭射落燕人令旗。後燕太子慕容寶,提劍砍殺身邊的後退親兵,這也止不住燕人的潰敗之勢;太子悲號大呼,沒了令旗,終究調不動騎陣。

當壯勇的後燕大軍失去將領的指揮,剎那間變作披甲待宰的八萬牛羊。北魏精兵,人如孽龍,馬如餓虎,山呼海嘯,將燕人趕入鹽池水裡。天氣大寒,水如冰沙,燕人一時落水凍溺而死者,何可勝數!

「皇叔!」

亂軍中,慕容寶瞥見山前一片松林,正好能遮嚴了魏卒視線。慕容寶扯住慕容紹的四爪龍袍:

「你去把那三十乘戰車顧好,擋一擋山谷前的魏軍攻勢。」

後燕太子,借著戰車的一擋,拍馬馳入松林。卸了全身金甲,脫下林邊陣亡北魏將士的甲胄,重披到自己身上,沿河岸疾馳,遠去沙場,慕容寶找到一艘休漁時泊於水前的小船。

後燕太子,孤身渡河脫險。八萬燕兵事大,大不過中山城裡的皇權交接。

亂鬨哄參合陂的山谷里,突然打出「趙王」的鮮明旗號——後燕趙王慕容麟,提兵殺進了參合陂。

「拓跋珪!」

慕容麟率部馳來,稍解了燕軍的敗退局勢:

「你借後秦的孬兵堵我,本王早防備你這一手!我趁秦兵半渡黃河而擊之,那數萬羌人已都被我幹掉了!」

拓跋珪拔劍大吼:

「劉裕何在?」

魏主一言未畢,北魏軍陣里,一人身穿玄鐵明光甲,胯下踏雪鐵鱗騅,背後白羅生花袍;白袍順風沒有抖上兩抖,黑馬已然馳近了慕容麟。

劉裕雙刀在鞘,飛馳中悄悄取下寶胎弓,用右腳踏圓了弓弦。與慕容麟五步遠近,一拽馬韁,鐵鱗騅旋蹄側身,劉裕以足開弓,將四棱的大箭射向了慕容麟的面門!

趙王的馬鞍空了。馬鞍一旁,一枝大箭把慕容麟的腦袋狠狠釘在了馬蹄邊的凍土上。

後燕皇叔慕容紹,遠遠望見趙王被當眾射殺,只覺天旋地轉,心力立時都散盡了。

谷口排著一圈燕軍戰車,內環里,緩緩舉起了唏噓落魄的白旗。

「大燕皇叔,慕容紹,請降!」

白旗飄舞,殺聲頓息。

殘存燕卒,束手就擒。

那些得勝的北魏士兵,紛紛收攏集合,重新排列為整齊的騎兵軍陣。

北魏的刀劍矛戈上還掛著淋漓的熱血,這些魏兵的眼中卻看不到任何明顯的情緒變化——他們認定,這場參合陂山谷中的決戰,他們本該勝利。

大小北魏將校騎著戰馬,巡檢戰場上的後燕降卒,尚且殺氣騰騰:

「降卒解甲!原地列陣!」

「漢臣出列!工匠、醫師出列!」

北魏的軍陣也圍繞著這些重新聚合的降卒排開,幾個軍幢里的魏兵聞令而動,沉默著打掃戰場,運送那些剛剛繳獲的兵刃、衣甲、糧草和輜重。

「恭喜陛下!」

劉裕道:

「陛下留了後燕的可用之人,剩下的三萬降卒,不如撥給些糧草,讓他們回鄉與妻兒團聚吧。」

拓跋珪並不回答,面無表情道:

「慕容紹!」

降卒里走出了後燕皇叔。

「你可願還鄉?」

「小臣冒犯陛下天威,螳臂當車,罪該萬死。如果僥倖能歸故國,不敢忘陛下大德!」

「寡人這就送你還鄉。」

拓跋珪笑笑,不等雙膝跪在凍土上面的慕容紹反應,拔劍砍了他項上人頭。

魏主撿起被馬蹄踩成七零八落的後燕殘旗,小心擦抹乾凈了永明劍的劍鋒。揮揮手,身邊的將佐慌忙迎上,拓跋珪在一名魏將的耳邊,簡單交代了幾句。

皇帝麾下,大魏黑旗搖動。

魏兵彎弓,後燕降卒陣中,箭雨齊落。

絕望的慘叫聲沒有維持多久,幾個軍幢的士兵湧進後燕的屍山血海,不加遺漏地割取了三萬個燕卒的首級,築之而成小山高的京觀。

劉裕收刀,蒯恩等七人,噤若寒蟬。

「這一次,後燕傾盡全國之力來攻。寡人也明白,殺降不祥,可只有滅盡這些燕卒,才能掏空後燕的肺腑;放虎歸山,後患無窮。

分什麼糧呢,那是三萬多張降卒的嘴——

你看看寡人的大魏猛士們,他們自從渡河追擊燕人,兩天一夜,只有些許的水米打牙!

寡人做不到把自己士兵的饃饃,掰開一半送給敵人。

與我大魏為敵者,寡人必屠滅之!」

參合陂下,拓跋氏於此興,慕容氏於此亡。山風忽起,如同鬼嘯;白草縈人骨,黃沙吹馬蹄。

劉裕長嘆道:

「一將功成,萬骨皆枯,人間只是斗獸場。我翻遍史書,大凡開頭的皇帝建國立業,有王業,也有霸業。願陛下善待北朝百姓,劉寄奴這便告辭了;他日相見,再論功果。」

天上孤鳥盤旋,拓跋珪打聲口哨,一隻白隼俯衝而下。

拓跋珪道:

「你綢繆獻策,教寡人以退為進,贏得戰局的主動,功一;黃河東岸,雪原谷里,掩護大軍渡水,陣斬燕將慕容農,功二;方才戰事有變,一箭射殺趙王慕容麟,功三。

寡人自從開國以來,身邊都是些唯唯諾諾、只知趨炎附勢的漢臣,賤如土雞瓦狗。鮮卑人,最愛玩鷹隼,你知道為什麼——

鷹翅不恨天高。

亂世中,獨行千里、只為一諾的人,本就不多;胸懷韜略,放眼天下之輩,少之又少。劉裕,寡人不討厭你,你為償還寡人的小小人情,立下三樁大功,寡人再給你回禮三件:

寡人這隻膀子上的名隼,稱為「摩雲白」;穿山跨谷,旦夕能越千里。鷹隼這東西,待風起雲湧而後飛,它是你的了,記得要餐餐將它餵飽!

還有你馬側的寶胎弓,弓開三十石,正合你的力氣;平原射兔,馬後橫捎,拎著回南朝吧,不必歸還寡人。

洛陽路上,又要經過我大魏層層的城關哨卡;這黃金腰牌,是寡人親佩之物,也送了給你。沿途兵士,見此腰牌,如見寡人,無人敢阻攔你。你手提雙刀,騅馬橫行天下,這牌子本來沒什麼作用;你且拿著吧,留這邊塞之行一個念想。」

摩雲白隼如通人性,飛上了劉裕肩頭。劉裕不拜,只是一揖;翻身上了馬,七人七騎,搖鞭欲行。

「劉裕!你且慢走,寡人還有一言。」

拓跋珪笑道:

「寡人熟讀你們的漢家經典。書上說,西晉立國后,石崇、王愷這樣的蛆蟲,高官厚祿,佔據路津;寒門英俊,卻只能沉淪下僚。

想當年,季漢魏吳,三國並立,一時多少豪傑?這西晉僥倖得了天下,司馬氏一門豬狗——時無英雄,使那些豎子成名。

寡人戎馬半生,復國之初,受夠了草原六部的困辱。數年間,依次平定高車部、賀蘭部、獨孤部、鐵弗部、柔然部、庫莫奚部;

又南抗姚興,東拒慕容垂——

這秦燕的國主、六部的汗王,他們都是亂世梟雄啊!

我本喪國餘孽,只圖苟且求生,是這些敵手們,硬生生逼著寡人建立了煌煌大魏!

六部早被我滅了,如今後燕也難成氣候;待吞下了後秦,再拾掇乾淨西燕南燕西秦北涼這些個蕞爾小國,提兵南下,待到了長江邊上,寡人不想太過寂寞——

敵手在,這大魏國史的篇章本紀里,後世才能看明白寡人的偉大!

劉寄奴!且保重!

他日沙場再見,你我刀劍相逢,亦為快事……」

《辭營》:

歸雁無情遠哨樓,

離人心上又一秋。

轅門騁過飛旗畫,

鐵衣褪盡鎖兜鍪。

按劍仗劍由我手,

平戎和戎非我謀。

青蔥小校袍生蝕,

白髮將軍雪滿頭。

連年胼骶循刀環,

日暮蓬蒿沒玉鞍。

抬槍舉手敬邊月,

搖鞭沉語送胡天。

解甲不聞行軍號,

下涕不灑握別間。

振策朝馳龍城柳,

還鄉夜宿虎牢關。

輕拋塞外雙倍餉,

且當洛陽買酒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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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武屠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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