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潛龍在淵
出廣陵郡,一路閒遊;劉裕向西南獨行,直往京城而去。
廣陵遇見的女子,水行乘舟,劉裕步行用腿。他只有遺憾,而不抱希望,因為步行怎麼也攆不上順風的船槳。
一路曉行夜宿,這天到了臨淮郡的地界。
劉裕走進郡城之中,放眼望去,街面上沒有一個活人。空空蕩蕩,只見家家上板,店店關張。
沒奈何,更沒有敲人家門問問原委的好奇心。罵一聲晦氣,劉裕加快了步速,急忙穿城而出。
城外有山,山名「捺山」,本是太平世節,農人開墾的坡田,如今已荒了。荒山後是淮水,過了淮水,也就出了臨淮郡的地面。
亂石嶙峋,劉裕翻山而過,山後忽聽馬嘶。
三匹黃馬,驃肥體壯,呼哧揚蹄,悠閑在山坡啃草。馬群邊是個壯偉的漢子,倒騎著一匹又禿又瘦的病馬。那漢子高過九尺,斗笠壓的極低。
劉裕以手按刀,細看那人面色。大漢手把一張強弓,馬側掛了一壺箭,足踏麻鞋青衣,高鼻樑,深目眶,眼皮上面壓著兩道蠶眉,臉頰凍得通紅,滿是塵垢;還有一部邋遢長須,凌亂塞在衣領里。
漢子翻身下馬,漫不經心朝劉裕點點頭,瞥了瞥他雙手緊握著的刀柄。
「刀是好刀。」大漢放下強弓,隨手掛於鞍邊。
「馬是好馬。」劉裕雙手離開刀柄,抱拳施禮。
大漢卸下馬鞍,道,「這段淮水,正晌午時才有人擺渡。下山也一樣是亂石堆,不如將就在此,同歇一宿?」
天快擦黑,二人在背風的山窩裡搭了塊篷布,生起一堆火。
大漢拴好三匹黃馬,卻放任他所騎的劣馬任意在山後翻草刨根。漢子去行李中拎出一小口袋肉乾,又掏出來幾個酒瓶。
他脫下外衣掃掃風塵,露出領子里二尺的長須,唇腮下頜分作五綹;臂膀比劉裕還顯寬闊,趕上了常人大腿一般粗。
漢子抓一把肉乾放在劉裕手心,道,「只好在此將就了。你看嶺頭,彤雲如怒,水汽甚濃,今夜必有大雪。」
「已然開春了,怎麼還會下雪?」劉裕笑。
「這天氣,比世道還亂。」
「好個衝州撞府的人。」劉裕道,「我實是不懂時節天氣,走到一驛算一驛。老哥怎麼稱呼?」
說話片刻天氣更惡了。男人頭上的斗笠堆了兩寸的霜,摘下斗笠抖上兩抖,露出通紅的一張臉。
「我名王鎮惡,往來後秦、東晉之間,販馬為業。」漢子答。
「後秦人?」劉裕小心問道。
「前秦人。沒什麼可避諱的,我祖父王猛,乃是大秦天王的朝中丞相;我父鎮守長江要塞,和你晉人打了十幾年的仗。嗨,前秦已沒啦,到我這裡,榮光早是沒落了!」
王鎮惡苦笑一聲,目光始終離不開劉裕手邊雙刀上的鐫文,「世事無常,誰能想到,秦主的刀,能落在晉人的手……」
劉裕聞言變色,起身欲動。
「冷靜,冷靜。老王我,國也沒了,家也沒了,沒什麼懷念,也沒什麼立場。」王鎮惡遞過來一瓶燒酒,「這高粱酒,是用我家鄉牧馬河裡的河水釀的,暖暖身子吧。苦寒有酒,人生幸事。江湖聚首,何必相知。」
「鎮惡兄,敬這個沒名沒姓的年月吧。」
劉裕舉起燒酒,一口嗆出鼻孔,五臟六腑如同火煉一般,急抓了肉乾吃。王鎮惡仰脖,兩口已喝乾了,倒轉泥瓶,一滴酒也再流不出來。
遠處瘦馬一聲驚嘶,馬蹄嘚嘚,飛奔回篝火旁邊;眾馬也都驚了。馬頭齊往淮水看去,戰戰兢兢,畏畏縮縮。
王鎮惡雙手捧了肉乾,塞進瘦馬口中,輕撫馬鬃。這漢子九尺的身長,所騎的劣馬又矮又瘦,與他極不相配。
「鎮惡兄金剛一般的身量,肩寬臂闊,真是銅澆鐵鑄。如此虎威,只是所騎之馬似乎太不相稱。」劉裕說道。
王鎮惡笑道:「你所見這幾匹黃馬,是我從西境盜來的涼州大馬,平平無奇;我胯下劣馬,確實也是凡馬。年幼時家逢變故,多虧此馬載著我逃出生天。十年負重,我不忍心換了它。徐徐行路,何必良駒;功名未立,我一介白身,也披不起富貴的狐裘。此馬雖劣,到底有些腳力。刺史州牧的汗血寶馬又如何?未必扛得住千里萬里的僕僕風塵。」
劉裕舉酒痛飲,「鎮惡兄,牛逼!」
見劉裕來了興趣,王鎮惡也是荒野里沒有聊賴,接著解釋道:
「貴人相馬、愛馬,喜歡的多是一張馬皮。驪馬純黑,騂馬純赤;照夜馬白色,黃驃馬杏色;踏雪騅蹄子青色,驒駁馬毛如龍鱗。愛快馬的,有四蹄纖長的名馬,絕影飛電、翻羽奔宵,貴人賽馬為樂。」
喝口燒酒,王鎮惡接著慢慢講道,「我看馬,不看馬皮,但看馬骨。相馬有五術。」
「一觀齒鼻。齒長則馬老,食草無力。鼻孔窄小則呼吸不暢,奔跑不疾。」
「二觀眼目。駑馬終日備受笞楚,目光渙散,了無生氣。但凡好馬,縱被千鞭萬撻,臨死時眼目里也自帶一股傲氣。所謂『桀驁不馴』,地里耕作的牛驢眼裡決出不來這股精氣。」
「三觀鬍髭。良馬唇吻的一圈細毛,粗長而敏。馬的靈性,都在嘴邊不起眼的一圈鬍髭。駑馬良馬,共處一廄,吃一樣糧,做一樣工,挨一樣打。你試試用手去捋駑馬的鬍髭,老老實實一擺不動任你撫摸;真正的良馬,脾氣烈的就算不蹬你牛子,也會繞著圈轉圜自己的鬍子,決不給人當做玩物。」
「四觀胸脅。好馬即使食之不飽、力其不足,肚子餓癟看見馬肋,也一定有一個寬闊的胸膛。人馬馳騁,人心裡裝著志氣,好馬的心胸里也必是風雲激蕩。雞胸狗肚,小肚雞腸的畜生,如何敢橫行天下!」
「五觀股腳。你看我這匹劣馬,雖生的矮小,但卻股寬蹄粗;那些公子王孫胯下的纖麗玩偶,多是跑短程的快馬,馬腿瘦長;這樣的馬衝刺則可,絕對不耐長程。」
「人生八十年,馬踏五萬里,有的人在意幾百米的馬力,有的人在意遠方。我愛馬,只愛耐得住勁頭、和我一起吃得千里萬里苦頭的良馬。」
「天行者莫如乘龍,地行者莫如乘馬。我識馬、知馬,奈何無人用我、懂我。他日使有知己,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但覺雄心好笑,你我兄弟二人身處荒野,下酒菜只有發霉的肉脯……」
「鎮惡兄此行何去?」
「我聽說鷹揚將軍劉牢之,自打敗青州兗州叛逆之後,又到京口募兵,重建北府軍;我正打算到京口相投。我是亡國之奴,北方沒有我的棲身之所;大丈夫立功揚名,來了南方,再不能埋沒這男兒的身子。」
劉裕聞言大笑,「京口——太熟了!咱們有人兒啊,我兄弟劉毅……」
春雪下得緊。劉裕一言未盡,淮水裡一陣狂風,劈波斬浪,平地而起,吹跑了掩蓋月亮的雲彩。塵土攪和雪片,扶搖翻飛;巨響如雷,二人剛捂了四隻耳朵,又聞到一股衝天腥臭,各自只恨少生兩雙手掌,堵不住鼻孔的刺激。
但見淮水之中,張牙舞爪,遮天偃月,剎那竄出一條蒼龍,直搶上捺山而來。
掩耳之間,電光火石,二人來不及彎弓提刀,轉眼間龐然大物已飛來眼前。那孽龍撐開血盆大口,囫圇便吞下了瘦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