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蠱惑
「不是剛從家裡出來嗎,你跑這裡來幹嘛?」
「我不能來?」張與眯起眼睛,眼鏡的反光讓忒休斯看不真切她的眼神。
「我可沒這麼說過,我只是問你為什麼大晚上的過來,」忒休斯給張與拉了把椅子過來,「你今天剛說我不會說話,晚上怎麼也開始不好好說話了。」
張與坐在椅子上,但不像平常一樣放鬆地把自己窩進去,而是端正坐著,像是有根棍子撐著脊樑一樣。「人就是這樣,人是會受環境影響的,人是善變的,」張與摘下了眼鏡,任由眼鏡鏈撐著掛在脖子上,「今天上午我可以理智地告訴你怎麼做更好,今天晚上我就可以任由我的情緒宣洩出來,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變成我自己最討厭的極端。」
這次忒休斯看清了,燈光打在張與的黑髮上,在她臉上埋起了陰霾。那雙本如山間清晨一樣明亮的黑眼睛此時什麼情感都流露不出,宛若一雙空洞。
「忒休斯,怎麼不說話了?」張與轉頭看過來,但忒休斯感覺她其實什麼都沒在看,她只是朝向了一個應該對的方向。沒在看著任何人,也沒在跟任何人對話,將靈魂完全孤立,與外界徹底隔離。
只是一個下午的時間,你究竟經歷了什麼?忒休斯很想這樣問一句,但她說不出口,目前的她還沒資格問出口。
「……算了,我跟你捯飭什麼呢,顯得我這人多無理取鬧。」張與的眼慢慢從毫無情感的狀態恢復了過來,看向忒休斯的眼神重新染上一抹笑意。
忒休斯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氣,如釋重負:「現在可以和我說說了嗎,來我這裡幹什麼,你單純想嚇唬我一下?」
「你看我像那麼閑的人嗎,好吧,我確實有這麼閑,不過我今天確實不是只單純來嚇唬你一下的。
「家裡太悶了,我覺得不舒坦,我想去買束花放在卧室里,你今天不是邀請我去西邊的花店嗎,我就想著來找你了。」
「我聽家裡的老人家說過,卧室里放花容易睡不好覺,時間久了會對身體不好,」忒休斯想了想說道,「不如擺在客廳或者陽台?」
「聽你的。」張與笑道。
忒休斯站起身,故作嚴肅擺出了一副紳士的姿態,雙膝併攏,左腳后移,右手作揭帽的樣子,從右上往左下划弧,左手遞向了張與。「那麼,張與女士,我是否有這個榮幸邀請你和我一起上街逛逛?」
張與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次她是真的被忒休斯的禮節逗樂了,任由自己笑出了聲。不過忒休斯覺得張與笑得有點誇張了,她表現出來的似乎遠比本身激起的情緒更加激烈,像是在以此遮掩逃避著什麼。
你在逃避些什麼呢,為此不惜創造一個小世界,把自己與外界隔離,但卻依然沒有獲得快樂。若以他人為代價取悅自己,那對你的恨意會更進一層。但你傷害了他人,自己也未獲得快樂,那你究竟是想要些什麼?
人從不是只有惡的一面或善的一面,忒休斯知道張與也是如此。但哪怕並非惡念結出的惡果,也要有人為此償還罪債。
複雜而糾結的,單純而真摯的,都是人。
騎士虛扶著她的手,兩人並未真正接觸,這只是一個禮節而已。
因為第二天凌晨就得起來準備早餐,所以蘇姨早早就睡下了,兩人沒跟她說,只拿手機留了言就出門了。
她們兩人並肩走在街上,此時夕陽已經落下,城市被夜色籠罩。
忒休斯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根據她的經驗,兩個人在街上並肩散步的時候順便聊聊自己,很適合增進感情。不過這好像是隊里大家聽說其中一人想追求喜歡的女孩才出的主意,用在兩個女生之間是不是不太合適?
「莫爾,膽子大點,主動聊點什麼,然後帶她去路邊的花店挑一束她喜歡的鮮花!」紅髮亂糟糟炸著的男子舉著酒杯大聲喊道,一旁叫莫爾的男子羞紅了臉,恨不得把自己的頭埋進酒杯里。
當時,當時自己在做什麼呢?忒休斯想到,她似乎也喝了不少酒,醉醺醺地跟著起鬨。那時候多好啊,魔王的小世界才剛剛在世界中心展開,還沒造成什麼威脅。大家只覺得這是個建功立業的機會,誰也沒能料到接近毀滅的未來。
莫爾死在了掩護平民撤離的途中,他也被魔漿吞沒了。
那麼多人都死去了,自己卻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走在街頭,享受著迎面吹來的晚風。她們要一起去花店,忒休斯或許會為了和罪魁禍首更進一步,在花店為她挑一束花。即使告訴自己這是為了最後的成功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忒休斯也為剛剛那一瞬間自己的放鬆而憤恨不已,那是對自己竟然有那麼一瞬間想要沉溺在這平和日常的痛恨。
倖存下來的人不配享受這種日常,所以繼續恨自己吧,比起痛恨罪魁禍首還要更多去痛恨無能為力的自己。
「你喜歡迷迭香對吧,我喜歡滿天星,藍色的滿天星,」張與頗有興緻地說著,「藍色的滿天星象徵著如夢境般的溫柔,我的夢裡就出現過成片的藍色滿天星,在那片花海中,我就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靜。」
「平靜?」忒休斯忽地感覺自己抓住了什麼。
「是啊,平靜,絕對的安寧。
「哪怕我能享受到的片刻寧靜是我終將迎接的死亡,只要讓我的心不再躁動就好,只要不再讓我被激蕩的情緒折磨就好了。」
張與的腳步稍微快了一點,現在正背對著忒休斯。低馬尾一晃一晃,張與的脖頸就在忒休斯的眼前,好像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掐住,然後狠狠地扭斷,結束這一切。
你不試試嗎?心中的低語正蠱惑著忒休斯向前伸手。魔漿正一刻不停地壓縮著所有人的生存空間,就算能一直撤離,也每分每秒都在勞民傷財,早點結束對誰都好。張與不也說了自己想要寧靜嗎,既然死亡就能做到,那給她不就好了?
我們總要償還。
眼前一道白光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