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毒瘤
第一百六十一章
宮裡派出去的人很快,將軍府又離皇宮的距離不算遠,因此在一眾朝臣沒有餓暈之前,慧福郡主從宮外趕來,被先宣上殿,沈小娘子在外等候。
她甫一進殿便瞧見垂頭立在殿中央的楚君鉞,以及……他身邊那個形容狼狽的中年男子,緋色官袍的前襟上還有暗色的印跡,鼻青臉腫,容妍忍不住要猜測:難道是血跡不成?
前去宣召的太監只將事件簡單幾句話概括了,又提示她楚三郎還在朝堂上行兇揍人了。至於揍成什麼程度,那太監沒說,容妍見到旁在他一側的中年人,便自動腦補了一下楚三郎的行兇過程,若非當著滿堂文武官員,她都要朝著楚三郎來句半真半假的誇獎:大哥你真牛,居然敢跑朝堂上來揍人了!是瞧著御座上的那位好說話嗎?
御座上的那位今日比之平日與容妍在宮裡聊天要嚴肅許多,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家老公剛才揍了朝臣的緣故。等容妍行過叩拜大禮之後,他便問起陳御史家的兒媳婦。
「慧福,今日陳御史在朝堂之上狀告你夫婦拐走了他家兒媳婦沈氏,你可認罪?」
容妍左右看看,發現一眾大臣們的眼神里多含了熱切的八卦之意,還有幾個眼冒綠光(餓的),眼神非常詭異,除開最前面她家公公與她阿爹的神色還算正常,因此她衝口一句便是:「回聖上,臣妹既不是翩翩少年,亦不是人販子,拐走陳御史家的兒媳婦做什麼?」
陳御史:「……」
眾臣:「……」
唯有楚君鉞一臉笑意,目中大有讚揚之意:媳婦兒,乾的漂亮!
陳御史不甘心,不成想他今日拿此事大作文章,先挨了楚三郎一頓老拳,接著被慧福郡主一句話給全盤否定,當即氣的臉都紫脹了——其實原本已經被楚三郎打的紫脹了,只不過現在的顏色又加深了幾分。
「陛下,慧福郡主巧言令色,明明是她拐走了我家兒媳婦,我兒親眼看見的,豈能有假?!」
容妍轉頭:「陳大人,如果我當真當著你兒子面兒搶走了他媳婦,那隻能說明你兒子是個熊包軟蛋,媳婦都被人搶跑了,只會回家向阿爹告狀,他幾歲了?斷奶了沒有?」又語重心長的安慰他:「陳大人你不必擔心,孩子總會長大的,等將來他長大了,就不會在外面占不到便宜,回家便向阿父阿母顛倒黑白的告狀,還倒打一耙!」她一臉寬容忍讓小孩子胡鬧的表情,說出來的話卻相當刻薄不留情面,引的朝堂之上不少官員笑出聲來。
陳大人平日在朝堂之上,也沒少刻薄過別人。當御史的人,挑起刺來總是出人意料的快狠准,還帶著文化人的斯文與含蓄,來幾句外面聽著柔軟但裡面包著刺的刻薄話,總能讓某些官員面紅耳赤,狼狽萬分。沒想到今日栽到了慧福郡主夫妻倆的手裡,當真是奇景一樁。
特別是那些平日被他刻薄過的官員,忍不住就要在心底里為楚三郎夫婦倆點個贊了。這夫妻倆一武一文,倒是頗有默契,擠兌的陳御史一張老臉都快沒地方擱了。
「郡主既然不肯承認你拐走了我家兒媳,那我想問一問,我家兒媳自昨日是不是跟你在一起?」
容妍猛點頭:「是啊是啊,府上少夫人昨日確實跟我在一起。」
陳御史面露得色,轉頭向蕭澤指控:「陛下,慧福郡主還說她不曾拐走我家兒媳,明明我家兒媳昨日起先跟著我兒出門,後來就被她帶走了,這是事實!她自己都承認了!」
蕭澤撫額:阿妍皇兄真是幫不了你了!方才還瞧你伶俐非常怎的一眨眼便犯蠢呢?!
容妍卻連連搖頭,向離的最近的一位鬍子花白的官員行了一禮:「請問大人,您家可有閨女?」
那大人被問的莫名其妙,可是瞧聖上都未阻止,又有容國公時不時飄過來的眼神,只能照實回答:「本官家中育有二女。」
容妍面露欣喜:「正好!我想問大人一個問題,假如大人家小娘子嫁出去之後,被丈夫在街上毆打,還要搶了自己的陪嫁去賭坊,碰上旁人管一管,將大人家小娘子帶走照管一晚,並延醫問葯,大人會不會感激救了您家女兒的恩人?」
陳御史抓狂:「你明明拐走了人,還非要顛倒黑白成見義勇為!」韓娛:維密一姐重生韓娛記事
容妍不理,只盯著那位大人瞧。
那位大人拈鬚略一思考,便瞬間給出了答案:「本官自然是感激的!」又補充一句:「不過這種禽獸事情,我家賢婿是做不出的!」
容妍拍掌喝彩:「說的好!大人家貴婿做不出這種事情來,偏偏陳御史家兒子就能做出來,真是替沈小娘子家的阿父阿母掬一把同情之淚!當初是怎麼糊裡糊塗將閨女許了給這種人?連閨女在街上被人打的半死都不知道!」
「你胡說!我家大郎又豈是你說的這種人」陳御史怒了。
可惜還有人比他更怒。從隊列裡面站出一名官員來,向容妍略一拱手:「敢問郡主,我家姐兒真是被夫婿在街上毒打?」
容妍將他上下一打量,旁邊楚君鉞立刻好心替她解惑:「娘子,這位便是沈娘子之父。」
「沈大人眼神兒真不好!」容妍一句話便等於肯定了方才所說。
沈公知的眼神立刻暴怒了起來,大有當堂挽袖子與陳御史掐架的可能。本來已經餓的有氣無力的諸多官員精神一振,心道:又來了又要打起來了!雖然肚子很餓,可是能夠看到這麼精彩的掐架,今日餓一頓也算是值了!
作為現場見證人,容妍連忙攔他:「沈大人先別動手,且等你見過了沈小娘子,再來動手也不遲。再說從來父債子還,可沒聽過子債父償的。要揍也是陳大郎而非教出這種熊孩子的陳大人!」
她這話諷意十足,到了如今陳御史都要被他們夫婦給弄的不知道臉上有點什麼顏色才符合此刻的心情。
蕭澤立刻宣沈氏進殿。
自有小太監引了沈娘子進殿,她進來之後先向著上座的蕭澤磕頭,聽聲音倒是柔婉恭順,只不過蕭澤一句抬起頭來之時,大家還是被嚇了一大跳。
按理說,這麼一把柔婉動聽的嗓音,理應配個清秀的面孔,可是眼前的小娘子一個眼窩青黑,唇角也破著,臉蛋腫脹,實在不能用清秀來形容。
她跪的地方恰在中間朝後一些,正是容妍與楚君鉞所立的三步開外,沈大人一回頭,便瞧見女兒這副情狀,當即失聲:「阿婉——」
沈娘子來之前懵懵懂懂,只知宮裡有人宣,卻不知能在宮裡瞧見她阿爹,聽得那熟悉的聲音,立刻循聲去瞧,這一瞧之下雙目便撲簌簌流下淚來,忙拿袖掩面,嗚嗚咽咽:「阿爹……」卻是不欲再讓沈大人瞧見她這副狼狽模樣。
沈大人猶自不信,兩步跨到女兒身邊,將她的袖子拉下來,見得她淚流滿面,不由便追問:「當真是陳大郎打的你?當真?」
沈娘子只流著淚搖頭:「阿爹,只怨我命苦……」
陳御史看到兒媳婦這張臉,頓時啞了火。
回想自家兒子說起兒媳婦之事,卻有吱吱唔唔之意,恐也有不盡不實之處,只是他當時一聽是慧福郡主,便想到了給容國公與楚將軍這兩人面上狠狠一耳光,又是自家兒子親口所說,哪裡用得著再多查證?
他卻不知,陳夫人對兒媳婦成親三年無所出早已經頗有微詞,因此明知兒子時常行為不端,偶爾對媳婦動手,但沈娘子性子柔順,多隱忍了下來,她便也裝不知道,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要時常轄制兒媳婦,敲打她,又不令她時常回娘家,因此沈娘子雖然如今年紀才十八歲,人卻已經有幾分枯槁蕭索之意。
陳御史在外,又加上陳夫人有意隱瞞兒子行為不端,這一二年間迷戀上了賭博,常去賭場消遣,陳夫人將這一切都怪罪到了沈娘子頭上,只道她嫁人之後不但籠絡不住丈夫,還逼的丈夫在外沾上了毒癮,因此後宅之事,陳御史竟然是被瞞的死死的。
只有到了今日,在朝堂之上被容妍揭開真相,他方知曉。
起先他還是不肯信的,直等沈娘子進了殿,見到兒媳婦那張臉,又有今上開口審問,他才有幾分相信。極品紈絝妖主
沈娘子不得已才道出挨打原因。
原來陳大郎已染上賭癮多時,將她的大部分嫁妝填進賭坊就算了,但昨日他帶了沈娘子出門,到了外面卻開口向她討要她隨身的一對白玉鐲子。原本沈娘子總視嫁妝為死物,平日被討,若是拒絕了總會挨打受氣,她也就忍了,大部分時候都隨他去拿。但這對玉鐲子卻是沈夫人親娘傳下來的陪嫁之物,到了沈娘子出嫁,沈夫人又傳給了她,意義非同凡響。
自陳大郎開始賭之後,沈娘子總怕這鐲子會保不住,多貼身帶著,只軟語求他,總要給自己留下一份出門體面點的首飾。
也不知道昨日陳大郎發什麼瘋,非要這對鐲子不可,偏成親之後柔順了三年的沈娘子昨日卻死活不肯給這對鐲子,陳大郎便在馬車裡動起手來,直到將沈娘子打的從馬車裡滾下來,正巧被路過的容妍撞見……
有時候就是那麼巧。
若是撞見的是別人,未必肯管旁人家夫妻私事。偏偏陳大郎與沈娘子昨日撞見了容妍,她最近倒對上京城中已婚婦女的婚姻質量不小心多多留意了一番。大約算是被林碧月的婚姻生活刺激的,又見過了當街被打的已婚婦人,便激起了心頭一點善意。
她如今地位全然不同,只不過微小的伸出援手,便能令旁人受惠,本著給楚小郎積福的美好願望,便接二連三向著不幸的已婚婦女伸出援手。
這一援手就援到了朝堂之上,卻是意料之外了。
「聖上,百姓夫妻和順,有利於國家安定。女兒家嫁人為婦,侍候夫婿孝順公婆,遇上個混帳夫婿,被毒打了也只有獨自飲泣的份兒,何其可憐?!」見御座之上的蕭澤連同表示贊同,容妍遂又面對文臣武將,語聲激昂:「我就想問問堂上諸位大人,誰家沒有女兒?誰家不會養兒娶婦?當阿爹的將女兒如珠似寶的養大,嫁到了婆家被這般不街毒打,難道不會心疼?娶了人家閨女進門的,既想讓兒媳婦孝順,操持家務,還要挨打受氣,說句不好聽的話,這嫁人又有什麼好的?」
她的目光從一張張臉上滑過,蘇公知今日既生氣又心疼,聽到這話簡直感同身受,恨不得老淚縱橫以酬慧福郡主。倒是還有些官員不知道她說出這些話是為了什麼,但也覺她這話十分的在情入理,卻又覺得,女兒家不嫁人做什麼?女兒家天生不就是嫁人生子,傳宗接待,操持後院的嗎?碰上陳大郎那般的混蛋,也不知要怪當阿父阿母的眼光不好將女兒許錯了人家,還是要怪這女兒家命不好。
偌大金殿,朝堂之上,文臣武將忍不住交頭私語,家中有女兒的,難免會想,若是此事輪到自己女兒身上,大約心情也如今日的蘇公知一般了。又有娶婦的,難免會慶幸家教甚嚴,沒有養出陳大郎這般混帳的兒子。
這麼一想,便不由將目光都放到了陳御史身上。
——這一位今日恰做了個典型的反面教材。
教出來個不成器的兒子,倒讓自己在朝堂之上大大的露了一回臉,想要扇別人的耳朵倒扇到了自己臉上,真是耳光響亮,猶有迴音!
反是慧福郡主當庭鄭重對著蕭澤一跪,語帶微憫:「聖上,您是萬民之主,百姓官員,不論男女貴賤,皆是子民,若是遇上了丈夫毒打妻室,該如何處置?是不是該給那被毒打的婦人一個公道?」
蕭澤還未說話,蘇公知已拉著蘇娘子帶頭跪了下來:「求聖上斷我蘇家女與陳家兒和離!若我兒再在陳家過下去,只恐這條小命都沒了!」
這卻是事實了。
陳御史往日說嘴,今日此刻便跟鋸了嘴的葫蘆一般。不但是蘇公知要求自家閨女與他家兒子和離,便是此後他家大郎想要在上京城中官員圈子裡尋個年貌相當的媳婦,恐都沒了指望。
——誰家肯把親生的女兒給婆家糟踐?
除非那女兒不是親生的。
便是有那一等想要攀附的小官叫將女兒嫁於他家,恐怕也會遭同僚恥笑!
這就好比光天化日之下將陳家內宅之事攤開來給旁人瞧,家醜不可外揚,他今日在朝堂之上是徹徹底底的沒了臉,以後哪還有立場去糾察同僚?金牌江湖
陳御史心灰意冷,恨不得當堂辭去官職。只不過現在若提此事,才更沒臉,唯有等此事消停一陣子再做打算。
蕭澤見得蘇公知態度堅定,又問過了陳御史,只道兩家當初締結婚緣,如今若要和離,總歸要兩家大人同意才好。他雖表面是做得公正,但暗底里不知道暢快:平生能看到道貌岸然的陳御史折戟沉沙,斷言封喉,實是快意無比。
事到如今,陳御史還有什麼話好說?
蕭澤當堂判離,令蘇公知帶女歸家,並陳家將蘇家女的嫁妝全部送還。
蘇陳兩家的官司斷了,容妍卻還跪在當堂。
她方才明明有話要說,卻被蘇公知給搶了選,原本來時的路上已經預演過的一場好戲卻在中間被人截了胡,心頭難免有幾分不快,待得蕭澤一低頭瞧見她還跪著,眼底笑意一閃而過,忍不住問道:「慧福可還有話要說?」
這會兒倒是終於輪到她上場了。
滿堂官員除了寥寥幾人,其餘的官員都忍不住在內心哀嚎:餓死了還不散朝放飯!
容妍這會倒是再不拖延時間,忙道:「臣妹近日撞見多起被暴打的婦人,無家可歸,便收留了她們,又請醫問葯,只覺她們十分可憐。這些婦人倒是不願意回家去,但婚約未除,又極怕原來的夫家找來。故臣妹想求得聖上恩典,想開一家慈幼局,收留這些可憐的婦人,給她們一口飯吃。但凡進了慈幼局的婦人,想不想回原來的夫家去,婚約算不算數,只看這婦人意願,原夫家不可再強迫。只求聖上金口玉言,替這些可憐的婦人留一處庇佑之所!」
原來她前面鋪墊的氣氛都被蘇公知給破壞,此刻直通通講出來,再無可講,她唯有抬頭朝著蕭澤眨巴眨巴眼睛,試圖能夠讓他應下此事。只要他應了下來,此後但有多少潑皮無賴恐都不敢找上門來。
楚家護衛武力值自然不低,可是也不應該浪費在這上面,日後總不能收留的每個婦人身後都跟個貼身保鏢吧?
想要讓她們能夠堂堂正正在社會上立足,一個不受制約的身份便是最大的保障。
餓的兩眼冒光的眾臣皆將懇切的眼神望向了蕭澤,蘇公知竟然還站了出來,道:「臣附議!」
旁的官員聽到這話,也站出來好幾個附議。本來只是容妍的一個請求,倒好像朝中大事一般有不少臣子開始表決。
再不附議,恐怕大家都要餓暈在朝堂之上了。
不過是慧福郡主的一時心善,又不影響國策,有什麼好考慮的?
眾臣如是想,卻不知慈幼局就是大梁女子地位提升的第一步,此後漸湧出一批能力卓絕的女子,跟在福慧郡主身後,甚至影響了整個大梁閨中婦人的思想,這是后話。
後來的人們追溯起慧福郡主創辦慈幼局的初衷,都將目光投往北狄,只能怨怪北狄女子地位與男子平等,令得慧福郡主好好一個大梁貴族女子,原本應該在後院三從四德,相夫教子,最後卻因為在北狄的數年生活的影響之下,走向了社會。
真是……好大一顆毒瘤!
此後,大梁郎君們凡有壓制不住媳婦兒,又或者反被媳婦壓制的,無不如此作想。
可惜當時無人能有如此遠見,新帝蕭澤親自拍板,此後慈幼局收留的婦人,可自由生活選擇。並且在慧福郡主向他求親筆御書之時,也毫不猶豫的答應了下來。還答應由宮中作坊親自做慈幼局的牌匾,回頭就給容妍送過去。
一場風波漸平,冗長的朝會終於散了,朝中眾臣四散而去,先上了停在宮外的自家馬車,抱著點心盒子猛啃一氣,灌一肚子茶水再考慮回家或者去衙署。
慧福郡主被楚三郎直接拎回家去了,蘇公知帶著閨女想要去致謝都沒來得及,只能將容國公堵在了宮門口,謝了又謝。
容國公為人倒是謙遜,微微一笑:「人同此心,蘇大人不必客氣!」
作者有話要說:寫了一夜……就寫了這麼多。好了天亮了我去睡了,大家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