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綠色的福克斯
在卡倫一家到來之前,我並不知道那些傳說與陰暗的故事竟然是一種另類的真實。甚至不知道,我活著的地方,僅僅是一個中年大媽關於愛情的夢。——2003年5月17號
福克斯是一個長年都浸潤在陰雨與苔蘚里的地方,終年不見陽光,陰霾的天空讓這裡的主色調永遠都無法鮮明多彩。這裡唯獨翠綠這種顏色滿目蒼夷,代表生命力的顏色,在福克斯這個地方總是給人一種壓抑到快要形成實質感的壓力。
我需要這裡的陰天,但是卻不太喜歡這裡的綠色。
每次出行開著我那輛二手的寶藍色福特汽車經過森林的時候,可以看到高聳的道格拉斯冷杉在淡綠色的霧氣中時隱時現,綠到發藍的山脈遍布針葉樹。一些野鹿偶爾會出現在公路旁邊,也許我該感謝這裡獨特的人文習俗,沒有人會輕易將這些可愛的森林動物一槍了事,送上餐桌。
我不知道生命的軌跡是怎麼延伸的,看了許多關於前世今生的書籍,也看到了許多似是而非的轉世故事,但是對於我好像並沒有太大的幫助。在八歲的時候我就放下那些詭異的生命話題,而打算認認真真活下來。
我記得自己上一輩子是中國人,在打算放下追究我從何而來的那一刻起,關於我是中國人這個事實就是上一輩子的事情了。
我年輕得病,輾轉醫院病床好幾年後咽氣身亡,那時候親人朋友都已經比我先放棄我的生命。記得在病床上閉上眼睛的時候,只有窗外溫暖的午後陽光爬上了我的臉孔,溫柔地陪伴著我走過人生的最後一程。
平凡的人生在最後那幾年裡好像濃縮了生命里所有的大起大落的精華,悲痛與苦難,直面生死與*的頹敗,還有所有人離開的步伐與自己掙扎的不放棄,到最後摟著一縷陽光平靜地迎來永遠的沉睡,一輩子的生命就這樣落下。
我在死去的時候其實不覺得遺憾,甚至是輕鬆。我想我短短的一輩子生活平淡無奇,卻在得病後終於迎來了人生自我的成熟與升華,到了最後我甚至能聽到我心靈完美無缺,花開燦爛的那一刻。
再次清醒,是在一個溫暖到發燙的懷抱里,滿目鮮血,恍惚不知何處。一個女人一直摸著我頭髮,她被壓在車底,而我在她懷裡被護得緊緊的。
我不知道一個人竟然能流那麼多的血,就像是被破壞的水龍頭水管,誰也無法阻止那些血液洶湧而出。女人是外國人,皮膚白皙,金色頭髮粘著玻璃碎渣與黑紅色的液體,五官立體而美麗。我聽到她逐漸虛弱的喃語:「克萊爾,寶貝,媽媽愛你,我們去接爸爸,去接……」
我發現我滿臉淚水夾雜著血腥味,卻還搞不清楚是什麼狀況,剛剛接受自己死了,結果眼睛一睜開又挪了個地方。
費力地摸摸這個女人的臉孔,瀕臨死亡的蒼白正在顫抖著,我安慰她,「沒事,會有人來救你的。」
女人目光漸漸沉寂,我發現自己眼淚又開始橫流了,可是我並沒有脆弱到見到陌生人受傷就嚇哭的境地,身體與心理似乎一點都不契合。
我喃喃自語:「會有人來救你的。」沉默了很久又說:「救我們。」
最後得救的只有我,他們叫我克萊爾-米勒。他們都是外國人,說的都是英語,我英語不好,但是奇迹的是我聽懂了所有人雜亂的話語,怒吼,安慰,悲憐的細語。
真是一個詭異而漫長的夢,受傷的地方開始了尖銳而沉重的痛苦。我重新躺回病床上,比之前好的醫療環境,*的劇痛也不是那種被死亡消磨到崩潰的倦怠無力,我重新變得新鮮而堅強。
這是一種無法言喻的美麗感覺,像是靈魂慢慢在與一個充滿生命力的身體互相融合,車禍受到的傷害刺激到我迷茫的神經感知,我真實地感受到活著的劇痛,清晰到我無法抗拒逃避。
這種痛苦是來自骨頭碎裂,內臟哀嚎,還有精神重組。
來來往往的安慰與八卦,我知道了自己變成了一個六歲的美國小女孩,這讓我驚恐了幾天,擔心自己是不是精神病發作,逗自己玩的。慢慢接受了現狀,知道了這個小女孩的父親是華盛頓的州警察,在公路上巡邏的時候捲入珠寶搶劫案,被犯人擊中三槍當場死亡。
母親是那個我醒過來見到的女人,聽說是警局方面通知她后,她刺激過度帶著才六歲的小女兒上了車,發了瘋地踩油門要去醫院看自己的丈夫才發生的車禍。
一夜之間,這個曾經完滿的三口之家,支離破碎。
就剩下我,以孤兒之身重新活了下來。
那段時間很多穿著警服的人來到醫院照顧我,他們很努力地對我笑著,給我講故事說笑話,帶了很多孩子喜歡的玩具還有絨毛娃娃,女孩子喜歡的裙子新鞋。
我愣愣地對著他們,跟塊木頭一樣,因為我英語真不好,就算很奇怪一醒來就無師自通能聽懂這些夾雜著各種美國俚語,平民化幽默,各種各樣複雜單詞串聯起來的異國語言,我也無法確定自己一開口是不是這種語言,我更傾向自己出聲可能就是普通話,中文。
所以他們以為我嚇傻失語了,連兒童心理醫生都天天過來給我搭積木,輕聲細語地給我唱搖籃曲。
後來一個男人匆匆出現,他滿身風塵,似乎剛從飛機上下來,行李就丟在病房門邊。很典型的美國人,眼窩深邃,臉孔削瘦,深棕色的短髮下滿臉疲憊。行為舉止少了一點這個地方的人特有的那種熱情自然,反而有點笨拙嚴謹。他對著我似乎有點手足無措,「我是你舅舅,你媽媽的事情我才知道,我真是……真是該死,竟然放著你一個人在這裡這麼久,原諒舅舅,克萊爾,你別難過。」
說是我舅舅的男人伸手將我小心翼翼地擁在懷裡,他怕是驚嚇到什麼脆弱的物體般溫說:「沒事,都過去了孩子,我會照顧你的。你父母一定不會希望你這個樣子,你可是個好孩子,你會好的,克萊爾。」
我覺得這個懷抱的溫度很暖和,跟那個護著克萊爾的母親的懷抱一樣的溫度。不知道怎麼我竟然開口輕聲喚了一聲:「舅舅?」帶著點不確定,是英語,我覺得我應該是念對了這個詞語。
男人擁抱我的手臂顫抖了一下,才將我更用力地抱住,接著身體劇烈地抖動起來。他哽咽地說:「是舅舅,你媽媽她很愛你,克萊爾,她真的很愛你。」
我知道,所有母親最愛的永遠是自己的孩子。
但是對一個哥哥來說,失去了親愛的妹妹,也是一種挖心掏肺的苦痛。
生離死別,永遠是人類最大的看不破與放不下。
我伸出手回抱他,聲音帶著自己都不太習慣的尖細稚嫩,「她也愛你。」
我在醫院裡住了半個月,舅舅查理就在醫院裡一直照顧我。我感激他,我並不是真正的克萊爾,別人對我的好,我都當做恩請記著。
身體好了點后他將我接到華盛頓州的福克斯小鎮,這是他住了半輩子的地方。我來的那天福克斯在下雨,經過溫帶森林的時候看到浸潤上雨水的樹木與石塊都覆蓋上一層厚厚的深綠色。無邊無際的高山樹木,漫長虛幻得如同一個夢。
奎魯特河奔騰過瀰漫著翠綠色大霧的古森林,彷彿在一路歌唱。
這裡是一個泡在雨水裡的綠色星球,我沒想到自己會這裡一住就是很多年。
甚至在那一家子來到這裡之前,我都沒想起來過這個聽著有點耳熟的地方,跟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名有什麼不一樣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