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花落誰家(下)
熙和十七年四月初九,黃道吉日,秀女大選。
流光殿外春光好,殿內春勝殿外春。
第一波美人塵埃落定后,當第二波秀女邁著婀娜的蓮步款款上前時,大周帝后將目光又放回到自己的兒子身上。
在第二遍被問及是否中意兵馬大將軍蘇家的二閨女時,心如死灰的蕭渥木然起身:「但憑父皇母后做主。」
禮官最擅察言觀色,當下見機行事,恭敬地將蘇辛引到太子殿下身邊。
最後一次將眼神帶過甄白嫿,蕭渥認命起身,了無興趣看了蘇辛一眼,伸手牽住了那一雙素手。
分明是陽春四月芳菲天,蘇辛卻覺得自己的手被塞進了一塊又濕又涼的冰塊之中,差點沒打個寒噤。
不由深深看了身畔人一眼。
「恭喜您成功進入太子妃角色。」系統這次不賣萌了,可憐兮兮地提示,「太子殿下正處於低谷期,此時rp為負,情緒為負,周身氣壓跌至史上最低值,目測是情傷所致,請警戒。」
蕭渥心情不好蘇辛也看在眼裡,聞言后細思片刻,眉梢輕動,玉指微移,反手握住太子的手,隨意一捏。
垂頭喪氣的蕭渥悶哼一聲,抬起頭來怒目而視。
蘇辛給了他一個安慰的笑容:事情弄成這樣,大家都不想的。
蕭渥勉強打起精神來,兩人並肩而立,一眼望去倒也和諧。
——雖然氣勢上尚有些女強男弱,但是太子還小,且虎父焉有犬子,身邊有這麼一個將門虎女扶持幫襯,熏陶漸染之下,太子必然也日漸龍精虎猛。
皇帝欣慰點頭:「很好,朕會命禮部挑選吉日,擇日派人到兵馬大將軍府納彩下聘。」
於是太子和蘇氏女再拜謝恩,攜手告退而出。
兩人一出流光殿,蕭渥立刻像觸電般鬆開手,不自然地看著腳底下的漢白玉石磚:「你、你可以走了。」
蘇辛自然地收回手:「嗯。」
本來就情緒不穩定的蕭渥內心暴走了:你這是什麼態度什麼叫嗯!小爺都快死了你還給小爺嗯!
嗯你個球嗯!
沒人體察到太子殿下暴躁的內心,守在殿前的小宮女上來說著恭喜的吉利話,蘇辛象徵性地和蕭渥點點頭,轉頭跟著領路的小美人從永巷一路往宮門口走去。
蕭渥默默跟上來,一路黑著臉不發一言,氣氛格外沉默。
蘇辛打量了他幾眼,停下腳步道:「你的好意我都心領了……既然心情不好,還是別送了。」
蕭渥臉色更黑一層:小爺心情不好一半都是因為你!你以為你那麼容易就走得掉嗎!
太子殿下一揮手把小宮女推開:「走開,我來送我蘇家妹妹!」
蘇辛:==
兩人一路默默地走著,蕭渥腳下悄沒聲息轉了個道,自顧自一頭扎進上林苑的無邊春|色中。
蘇辛看了兩眼沒奈何,跟上。
此時正是仲春時節,上林苑中風光正好,細柳依依,桃李繽紛,百花各逞姿色,開成一片雲蒸霞蔚的花海,滿是朝氣蓬勃的活力景象。蕭渥觸景生情,心中一片蕭索,更覺了無生趣。
順手拔下一根柳枝,拿在手裡揉來搓去,不到片刻便把葉子都擼沒了。太子殿下神色哀怨地盯著那根細細長長的光桿,嘆了口氣,片刻后隨手扔了又折一枝新的。
放在手中繼續擼。
蘇辛在旁邊等著蕭渥開口,卻見他發了狠地拚命辣手摧花,終於忍不住出言阻攔:「小擼怡情,大擼傷身,強擼灰飛煙滅,這柳樹何辜,這麼擼下去就連毛都不剩了。」她揚了揚臉,「太子有什麼沖著我來,還是放過它吧。」
蕭渥猛然轉過頭來盯著她,雙眼通紅,表情僵硬,彷彿要吃人一般。
蘇辛安靜地眨了眨眼,表示自己願意聽,也有耐心。
可蕭渥這邊突然又泄了氣,擺擺手又折了一根柳枝,搖頭道:「罷了,與你無干。」
蘇辛看來看去幫不上忙,想了想,小心翼翼問道:「那我可以走了嗎?我母親等我回家吃飯。」
蕭渥無力地點了點頭:「替我問候你母親。」
蘇辛於是沿著來路往回走,還沒走出那幾排嫩柳,便聽身後急切的腳步聲帶著粗喘,不用回頭便知是蕭渥又追了上來。
她無可奈何地停下來,望著趕上之後撐著膝蓋氣喘吁吁的太子殿下,伸手給他拍了拍背。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蕭渥被拍得舒服了些,突然聽到來自頭頂的關切語聲,臉上一紅,不知怎的話到嘴邊一開口就變成了:「對不起。」
蘇辛抬眉,十分不解地看著他。
「我對你的態度一直……不太好,對不起。」蕭渥難得主動認錯,低著頭一雙眼只管看鞋尖,「其實你挺好的,別難過。」
還以為是什麼呢,原來是這茬。
蘇姑娘大度擺手:「沒關係,我從沒把你的話放在心上。」
太子殿下覺得原本就灰暗的世界又慘淡了一點,心好累。
他瞪著蘇辛,咬牙道:「我真是一點都不想娶你。」
這一點上,蘇辛和他不謀而合。
「其實我也沒想過要嫁給你,如果可以取消婚約最好了,你可以做到嗎?」蘇姑娘雙眼一亮,激動地問,「如果我能幫得上忙的話,請不要大意地過來找我!」
太子殿下只覺得心口嗖地中了一記冷箭,正中靶心要害。他聽見了玻璃心碎裂的聲音,玻璃渣掉了一地,扎得人鮮血淋漓。
蘇辛問得真心實意,不巧歪打正著。
蕭渥捫心自問:沒錯,如果可以取消婚姻最好了,可是他做得到嗎?
做不到!
他一個太子都做不到,擺出一副難看的臭臉給女人有什麼用?
太特么熊,太特么窩囊了!
蕭渥捂好自己鮮血淋漓的玻璃心,驕傲又傲嬌地靠著樹站得筆直。
然後他沖著蘇辛擺了擺手:「沒事了回去吧,你母親叫你回家吃飯。」
……
直到蘇辛的背景消失在柳色盡頭,蕭渥這才脫力地滑坐在地。
身後的樹皮粗糙,隔著千萬條柳枝在眼前飄搖,柔嫩的綠意紛紛擾擾,似一張無邊大網兜頭蓋臉覆壓下來。
蕭渥的視線一點點模糊起來。
殿選那麼短,可回憶那麼長。
偶遇甄白嫿,在五年前的上元節燈會。
彼時蕭渥年紀小,被敬敏長公主牽在手裡逛燈會,上元節沒有宵禁,敬敏長公主走累了在長橋邊買了元宵吃,蕭小渥就趁機買了蓮花燈去護城河邊放。
太子爺從小養在深宮,長了一張看上去格外好欺負的少爺臉。蓮花燈才拿到手上,就有一個小賊竄上來搶了他的撒腿就跑。
這一搶攤上大事兒了。
蕭渥雖然看著包子,性子卻霸道,到手了的鴨子還沒煮熟呢就飛了,嬸可忍叔不可忍!
干!打娘胎里出來就沒人敢搶他的東西!
蕭小渥一路怒追蓮花賊十八條街。
從城東狂奔到城西,賊追到了,隨從也跟丟了。
蕭小渥吸著鼻子,紅著眼睛在護城河邊和小賊大眼瞪小眼。
最後小賊憋不住撲哧一聲笑了,把懷裡壓扁了的蓮花燈遞過去,眉眼彎彎地道:「服了你了。喏,給你。」
就著滿大街閃耀的紅燈籠,蕭小渥看清楚了小賊的模樣。
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的,是個姑娘。
小賊其實不是賊,是大理寺少卿甄家的大小姐。甄小姐早起逛廟會時和表哥走丟了,又貪看難得的上元夜市不肯回府,硬是忍飢挨餓看了整一天的熱鬧。不打不相識,在路邊攤吃了一大碗蕭渥付錢的元宵之後,甄姑娘纖纖素手指向自己,溫婉一笑:「我叫甄白嫿,女子姽嫿的嫿。」
蕭渥張了張嘴,想起來要隱藏身份,於是道:「我叫林渥,既優且渥的渥。」
四目相對,兩兩一笑。
最後那花燈被兩雙手一同放下水中,一雙纖細柔白,指如春蔥,另一雙手的手心裡,潮潮地冒著些汗。
甄白嫿蹲在河邊,拿手絹沾了水洗去臉上的塵土。
蓮花燈飄遠后不久,東邊天際「轟」的一聲有煙火炸開,在漆黑的夜幕中點亮無邊的絢爛。
蕭渥一回頭,就在甄白嫿的如水的眸子里望見了自己。
從最開始起,甄白嫿給人的感覺就不是那種「雲破月來花弄影」的美,相反,是那種池塘里捉到一隻偷桃的泥猴子,原本沒抱什麼期望,誰知道提拉出來洗巴洗巴,突然發現居然是個美人的那種驚喜。
意外的驚喜。
情竇初開,一夜而已。
誰知輾轉反側,等了五年,終於美人花落帝王家,卻是擦肩而過,被父皇折取在手,一枝紅艷露凝香。
從此**巫山……
枉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