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節 晚香存我心
一
又是三日,謝相才已是學完十三路拳之六七,走樁的功夫越發爐火純青,輕功因而精進了不止一星半點,現如今不用催動原生之力,便是能夠極為輕易地點牆躍上數十丈高的樓閣。
一日清晨,謝相才如往常一樣站在木樁上屏息運氣,待到日上中天,院門卻是被人推開,他緩緩睜眼,只見於普面露難色地走上前來。
謝相才躍下木樁,擦了擦汗水走到於普身前,好奇地問道,「於普師父,為何愁眉苦臉?」
於普看了看謝相才,嘆息道,「劉家三小姐……想見你一面。」
謝相才一愣,指了指自己,「見我?」
於普重重點頭,「這些日子不知為何,她的病情又是嚴重了一些,已經卧床兩天了,從昨日黃昏到現在已是滴水未進。劉府的下人傳話過來,說三小姐想要見你一面。」
謝相才眉頭緊鎖,片刻之後輕輕點頭。
人命關天,由不得他拒絕。
少年心中怎會不清楚三小姐的用意,但是晚香年方十八,正處於最美麗的年紀,他實在不忍心這樣的姑娘因為自己的一句拒絕而有什麼三長兩短。
於是謝相才趕忙回到房中,擦拭汗水稍作洗漱,換上洗滌乾淨的黑色紋綉長袍,以腰帶束身,將許久不碰的風雲長劍懸挂腰間,與於普並肩點地而出。
安康寺位處三環,正居安慶城中,是以佛法作為安慶城護城大陣的重要一環,此乃國師布局的針眼之一。
劉家以商賈起家,雖家財萬貫,但名份上始終入不了上流,所以宅院只能買在三環邊緣處,與四環接壤的一個角落。
謝相才兩人穿越大小街道,最終來到一處裝飾極為精美的府邸之前。
府邸光是大門兩側,便有立著兩頭雕刻得巧奪天工的石獅子,神色不同,其一銜子,其一掌球,皆威風凜凜,意在喝退想要進此大門的牛鬼蛇神。
門外兩名看門的僕人,看向謝相才兩人,手中長棍一橫,攔住他們的去路,其中一人上前一步,聲色俱厲道,「閑雜人等不得入內!」
於普見狀,攔住謝相才,獨自走上前去,以單手行禮,「在下安康寺戒律師父普度,奉三小姐的話帶寺里的小謝師父探望她。」
僕人將於普打量了一番,見對方的穿著以及面容,估計是覺得稍顯眼熟,於是在思量片刻之後,就將兩人放了進去。
劉府氣勢恢宏氣派,進門便有小橋流水假山嶙峋,亭台錯落有致,廊道貫穿東西南北,渾然天成。
謝家當初在豐雪村算得上是大戶,但是如今一見,謝相才方才得知什麼才叫真正的貴族豪門。
不過少年並未過多感嘆,人各有志,他摸向腰間劍,看向頭頂天,微微一笑,從容跟上於普的步伐。
二
一處房門外,謝相才與於普默默站立,短短几息時間,少年與和尚已是滿頭大汗。
謝相才疑惑道,「為什麼這裡那麼熱?」
於普沉吟片刻,接著環視四周,見房門外的四處陣法,恍然道,「是玄陽陣,這是一種道門的極熱陣法。」
謝相才仍是疑惑,「極熱?用這陣法……」
話還未完全出口,少年猛然抬頭,恍然之間面色大變。
於普深吸一口氣,領著謝相才推門而入。
房門推開,熱浪襲來。
謝相才只感覺如火炙面龐,身形在如此熱浪的席捲之下都是有些不穩。
於普不動如鍾,只不過此時汗如雨下。
謝相才緊隨其後,走上前去,來到空無一人的窗前,床上女子面容慘白消瘦,毫無血色。
少年望著渾身裹著厚重棉被的劉晚香,心頓時涼了半截。
劉晚香聽到床邊動靜,吃力地睜開雙眼,雙眼近乎暗淡無光。
她用盡全身力氣偏頭,看向床邊默默站立的少年,嘴角微微抽搐,可惜最後只擺出一個極為難看的笑容。
謝相才見狀蹲下身子,雙膝跪於床邊,輕聲道,「晚香姑娘,你還好嗎?」
一旁於普於心不忍,背對兩人。
劉晚香看著渾身濕透的少年,撐著床勉強坐直身子,謝相才抬手,猶豫攙扶與否,思緒落下劉晚香已是依靠著床鋪坐起了身子。
她雙眼宛若回春,似有千言萬語地看向眼前少年,抬起手來在對方猝不及防之間摸了摸他的臉頰,剎那之後又如觸電一般抽回。
劉晚香笑容竟是十分燦爛,看向謝相才的雙眼滿含笑意,聲音極低道,「小師父……我喜歡叫你這個名字……小師父,我可能等不到開春了呢……」
謝相才身形如遭重擊,他用力握住劉晚香的雙手,「晚香姑娘,會好的,一定會好的!」
四手相觸,謝相才只感覺渾身冰冷徹骨,血液都近乎因此凝固。
不遠處於普默念佛經,此方天地萬籟俱寂。
劉晚香手指輕輕扣住謝相才的指尖,但卻怕自己身體的陰寒傷到對方,悄悄鬆開手。
她抬頭望天,喃喃自語,「小師父,你說,人會有來世嗎?」
此刻的謝相才已是說不出話來。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但許天下苦,莫加少年身。
劉晚香笑容溫和,猶如秋菊,沁人心脾,一眼難忘。
她扭頭看向謝相才,心中最後一點牽挂就此消散。
女孩不知道,為何有的人日日相見,卻不得上心,而有的人萍水相逢,卻一眼萬年。
想來這就是命運。
劉晚香幻想過以後,自己或許能和小師父的關係更進一步,也幻想過兩人興許能夠白頭偕老。
皆是幻想,一念過後,縹緲虛無。
但是此刻,劉晚香無憾無悔無怨,自己臨走之前,有小師父伴在床頭,即是心安,即是滿足。
謝相才緊抿嘴唇,身子顫抖地看向劉晚香,喉嚨此時像是被什麼東西噎住,吐不出一個字來。
劉晚香輕輕吐出一口雪白霧氣,輕抬眼眸,看向身旁俊秀少年。
「小師父,願有來生,再度相見,不求攜手,只求相見……」
謝相才猛然睜大雙眼,雙手緊緊握住劉晚香手掌,將武根之中的原生之力盡數灌入對方體內,試圖強行續命。
然而原生力剛剛進入劉晚香體內,便是被極寒凍碎成粉末,消散於無形之間。
少年雙眼模糊,仍是竭力運轉原生之力。
劉晚香笑容恬靜,猶如與謝相才的初次相見。
「小師父……晚香……這一輩子見到你……真的很高興。」
話音落下,劉晚香閉上眼睛,整個腦袋耷拉垂下,身形緩緩落下。
謝相才手掌顫抖地撐著床榻,想要站起身來,卻又一個踉蹌跌坐回地上。
於普此刻迴轉過身來,輕輕上前拍了拍謝相才的肩頭,無奈道,「小公子,這不是你的錯。」
謝相才猛地起身,頭也不回地撞開大門,腳踏院落地磚,拔地踏風而起化作一線,朝安康寺掠去,他將天際雲彩撞得散亂不堪,硬生生在天際雲山之間開闢出一條道路來。
少年身形重重砸落在安康寺主院之中,頭也不回地衝進藥王菩薩殿,喝退四周跪拜的百姓,隨即猛地從腰間拔出風雲劍,以凌厲劍氣將偌大一尊菩薩金身像劈砍得四分五裂。
寺內僧人、院內百姓瞠目結舌。
謝相才虎口被劍氣震得皮開肉綻,鮮血直流,然而他卻沒有絲毫停歇,直至將這一座大殿化為廢墟。
「菩薩,你給老子睜開雙眼看看!她還這麼年輕,這麼年輕!求佛,求佛有用嗎?你若真有眼,就他娘的看看這個世道!你看啊!!!」
少年竭力大吼,以劍指天,層雲破散。
霎時間金光衝天而起,於千丈高空之上匯聚成兩座法象。
金枝桂花,九色鳳凰。
剎那之間天地異象,浩瀚穹宇之中的層層大殿,神佛俱驚。
然而待得他們剛有動靜之時,法象已是被一名悄然出現的白髮少年轟成虛無。
少年心中無力,長劍脫手,清脆落地。
他雙膝跪地,掩面哭泣。
年輕和尚嘆息著落在少年身旁,雙手合十,跪地誦經。
寺院之外,僅是幾息時間便是再度恢復常態。
人流熙攘,接踵而來。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人生如水,轉瞬即過,唯有惦念,晚香存心。
人人皆過客,與我擦肩,相識便是相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