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節 與爾共消愁
一
整座山寨,頃刻之間變得熱鬧非凡。
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匯聚在李黑牛肩上的少年身上,或議論、或驚疑。
「誒,他娘的頭兒什麼時候喜歡這麼白凈的小夥子了?」
「去去去,別瞎說!咱們看破不說破,給頭兒留點面子!」
「喂,哥幾個說,到時候三人同床共枕,嫂夫人會同意嗎?」
「……」
喧鬧之間,李黑牛將謝相才從肩膀上放下來,使其輕輕落在野獸皮毛堆砌而成的坐墊上。
少年哭笑不得,片刻後起身,對著李黑牛行禮作揖,「黑牛哥,還有強買強賣的道理嗎?」
李黑牛爽朗大笑,聲音如雷,「哈哈哈哈哈,相才兄弟說笑了。這不是相見恨晚嗎,不拉你來寨里喝上一杯,心中不痛快啊!」
謝相才見李黑牛為人如此洒脫,也只能無奈賠笑,心中思量就算是喝上幾杯,耽誤小半天的時間,也沒甚了得。
李黑牛見謝相才點頭肯首,心中大喜,喜悅溢於言表,當即便是吆喝著讓手下小弟殺雞宰牛,砍豬切菜,須臾時間便是擺好一大桌酒席。
酒席將成,天邊外忽然有一道不滿的抱怨聲。
「他娘的徒弟快活,把師父都忘了?」
話音落下,一道身影踏風而至,落在山寨最為醒目處。
李黑牛見狀,以目光詢問身旁少年。
謝相才扶額苦笑,看來自己師父這個千里眼、順風耳,還真是了得!
壞事充耳不聞,好事千里仍知。
謝相才朝虎頡努了努嘴,對李黑牛道,「黑牛哥,這是我家師父。」
李黑牛聞言大驚,高聲喊道,「莫不是大慶第一高手,清夢城不老仙閣下?」
虎頡仙風道骨地走上前來,隨性拍了拍這位山大王的肩膀,「誇張了誇張了,一個狗屁城主哪有你這個山寨大王舒服?」
李黑牛見到如此強者,心中不免會有些驚慌失措,若非一旁的少年出手攙扶,保不準就當場給這位白髮翩翩的不老仙磕上一個了。
虎頡十分自覺地坐到一旁的地板上,懶洋洋地倚靠地磚,「別管我,只管拿來一壺酒,三斤肉。你們哥倆該吃吃,就當老子不存在!」
李黑牛唯唯諾諾,全然沒有山大王的氣概,直到身旁的謝相才出言勸說了十數遍,方才讓手下嘍嘍畢恭畢敬地端上酒和肉,放在虎頡的身旁。
謝相才見李黑牛仍是有些放不開手腳,於是反客為主先行請他上桌,往他的面前的酒碗中倒滿燒酒。
李黑牛方才回神,小心翼翼地瞥了不遠處的虎頡一眼后,這才端起酒碗,先干為敬。
他將手中大碗往地上用力一擲,抹嘴大笑,「相才兄弟,該你了!」
謝相才搓了搓手。
儘管在東風城中,他與七師兄練出了一身不弱的酒量,但那些都是果酒、花酒鍛鍊出來的,此番與李黑牛真槍實戰用燒酒「漱口」,他還真有點擔當不起。
周圍的嘍嘍見謝相才未飲先怯,紛紛起鬨。
少年臉頰通紅,乾脆一咬牙,往面前大碗中灌滿酒水,隨後端起大碗仰脖一飲而盡。
酒氣入口,直衝腦門,謝相才臉頰宛如熟透的蘋果。
喉嚨之間乾澀且火辣,未等少年緩過神來,李黑牛已是將兩人的酒碗中再度斟滿酒水。
「再來再來!」
李黑牛端起酒碗,又一次一飲而盡,然後再一次將酒碗擲得粉碎。
飲酒摔碗,方顯豪氣。
坐鎮此處山頭的大王,皆以此為標準,傳承許久,心有靈犀間變成此座山頭的山風。
少年幾碗酒下肚,豪氣迸發,難以阻擋,旋即學著李黑牛的模樣,以碗擲地,又單手抓起一隻羊腿,瘋狂撕咬,毫不收斂,全沒有清夢城八公子、學堂掌劍長老那溫文爾雅的模樣。
差點忘了,現如今,還是個北極境提督使了。
酒桌之上,兩個年紀相差數十歲的忘年交,相擁飲酒,稱兄道弟。
酒桌之外,悠哉飲酒的白髮少年靜默不言,只是微笑,只是吃肉。
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此座山頭,傳承許久,那初任山主,據說是多年之前一位逃難至此的少年郎。
那位少年不肯以真名示人,只是化名余礫而已。
於是此座山頭,被後幾任山主同命名為石樂山,以紀念那位來無影去無蹤的初任山主。
悠然之間,白髮少年已是悄然離去,踏風來到山頭最高處,最終停在一口洞穴前。
洞穴頂端,依稀刻著兩個歪歪斜斜的大字。
常樂。
知足常樂。
他苦澀一笑,感嘆還真是時過境遷。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
常樂者,天下有幾人?
二
月明星稀。
晴朗夜色之下,虎頡隨意地躺著,抬頭仰望天空。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
他曾多次神遊天外,不過最終只是停留在那一處天門之前。
門前一座法象,頂天立地,攔住一切天外來客。
金光乍現,虎頡抽回思緒,起身舒展手腳,跺了跺地,冷笑道,「三位,送君千里終有一別。現在還不走,是捨不得我嗎?」
話音落下,三道身影自天幕之中緩緩浮現出身,為首者赫然便是大慶武相徐洪卿。
徐洪卿雙手攏袖,「呵呵,倒不是捨不得上柱國,只是怕上柱國捨不得我們。」
虎頡沒有理會徐洪卿,只是將目光投射到一旁那面容陌生的童子身上。
「喝喲,想不到咱們大慶這條僅存的真龍,千年時間還是沒有修成正果吶?」
童子面容陡然震怒,霎時間整座大慶的大江大河宛如沸騰。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一座陣法驟然浮現而出,鎮壓住千山萬水,隨即一切歸於寂靜。
虎頡挑眉戲謔道,「千年小龍,難不成還想翻出什麼驚天巨浪?」
童子退後兩步,無奈之下只得壓制住一身修為,暫且韜光養晦。
立於另一側的司禮監洪正醇面帶微笑,「上柱國,不知您這位貨真價實的九境強者,面對咱家這三位八境圓滿的貨色聯手攻擊,還能否佔據上風?奴才是說,不動用任何法器、陣眼,或是天時地利。」
虎頡不置可否,默不作聲。
只有徐洪卿如臨大敵,良久之後一揮手,「罷了!上柱國,有人讓我傳句話給你。你的那些雕蟲小技,無須多用,你只不過是個九境而已。」
只不過。
好大的口氣。
虎頡滿含笑意地看向徐洪卿,糾正道,「哦?不是『有人』,是有『神』吧?」
徐洪卿笑而不語,片刻之後,洞穴之前只剩虎頡一人。
「師父!」
山坡之下,一道身形有些踉蹌地朝虎頡跑來。
虎頡哭笑不得地看著自己這位關門弟子,狗刨似的朝自己衝來。
謝相才衣衫之上滿是油漬,他滿臉是泥地來到虎頡面前,未等對方開口,從懷中去除半隻豬爪。
「師……師父!寨子里剛剛出鍋的豬爪……你……你嘗嘗!」
白髮少年一愣,還未回神,謝相才已是將整隻豬爪一股腦兒地塞進他的嘴中。
做完這一切,少年一頭栽倒到地上,滿身酒氣熏天地打起鼾來。
片刻之後一個翻身,從山坡上徑直滾落,徹底變成一個泥人。
虎頡扭過頭去,用衣袖抹了一把,轉過身來的時候只見袖口濕漉漉、油漬漬的一片。
他笑罵著邁步下山,盤腿坐在呼呼大睡的少年身旁。
虎頡抬頭仰望星空,自言自語道,「他娘的,活這麼久,還真的有點膩了……」
他偏頭看了看謝相才,雙眼之中的陰鬱逐漸散去。
良久之後,虎頡起身,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與此同時,漆黑的夜幕之中緩緩出現點點繁星,逐一挪動排布,最後形成一幅精巧畫卷。
白髮少年身形懸浮半空,以豎起的手指為牽引,拽下漫天星河,使其盡數灌入身旁少年的百匯之中。
古有得道仙人,以星辰淬鍊體魄。
今虎頡不僅耗去數年修為,拽下滿天星河,助少年煉化體魄。
星辰之力湧入體內的剎那,謝相才渾身上下彷彿變得晶瑩剔透,經脈、血液流淌的軌跡一目了然。
由上百匯到下丹田的那條路徑,此刻體積竟是膨脹了數倍不止,經脈外延的那一層無形壁障,悄無聲息之間加固了許多。
沉睡的少年有所察覺,猛地起身,環視四周之後再度倒頭大睡。
半個時辰之後,漫天星辰不知所蹤,滿頭冷汗的白髮少年吃力坐下,稍稍解開衣衫,笑容燦爛。
千里開外的銜山數座山峰之上,幾名公子同樣是癱軟在地,相視而笑,望向天際半空,那尊緩緩消散的牛頭法象。
常言道,一切皆有定數。
果不其然。
百里之外的皇城,天壇大殿之中,一縷星光透過穹頂,射向靜立其下的那名黃袍青年身上。
年邁體衰的三代國師,捻指抬眼望天,許久之後竟是對著那名趙家人屈膝下跪。
舉國氣運,在老者屈膝的瞬間,朝另一個方向挪動了一寸。
轉眼又是千里,一處涼亭之上,星漢燦爛。
涼亭之下,三人圍坐,共飲美酒。
正居其中的青年,仙風道骨,袒胸露乳,矯首昂視,瞬息之後筆落成詩。
打頭兩句,皆以「君不見」為首。
山坡之下,白髮少年手中不知何來一壺葡萄美酒,只見他仰脖痛飲,豪邁異常。
「與爾同消萬古愁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