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初識(五)
第五章初識(五)
*破體,意味著靈魂已死,再也沒有來生。*
三更已深,玉繩低轉,奚長老剛躺下沒多久又被薅起來了,本來心情暴躁,罵罵咧咧,可一看到鮫人傷情,愣是噎了一下,半晌,才冷著臉說了句:「這幫不得好死的畜牲。」
他是醫修,也是煉藥師,醫者仁心,對誰都是一樣的,平日就是再不耐,在需要救治的傷員面前,也會平靜很多,當下二話沒有,取出藥箱就開始處理鮫人身上的傷口。
江歲寒幫不上忙,只能在旁圍觀,看著魚尾上那腐爛化膿,層層外翻的血肉,他胃裡難受,臉色發白。
忽地,手腕被人拉了一下,他回頭看,是蕭洛。
「師尊,四師伯治療傷患,需要專心,還是不要有外人打擾的好。」少年看了看那鮫人,像是不經意地建議,「我們去外殿等著吧。」
「……行。」江歲寒也確實待不住了,他來自另一個世界,從未近距離直面過這樣的慘烈,忍著胸腹間隱隱的不適,問奚凌,「四師兄,鮫人的命能保住嗎?」
「不知道。」後者回答得很乾脆,正拿著把細長削薄的小刀,低頭輕輕割著魚尾上的腐肉,沉聲道,「鮫人在陸地上生存能力本來就弱,他又是沒破過體的,恐怕不行。」
「破體?」江歲寒沒太聽懂,茶色的眸子里泛起茫然。
「就是把魚尾劈開,破出兩條像人一樣的腿。」奚凌切割傷口的手很穩,神態也很沉著,沒有半點白日的嬉笑怒罵,一刀下去,拉下一大塊棉絮狀的爛肉,甩到一旁的銀盤裡。
片刻后,他搖頭:「鮫珠裂了一半,不行了,請明夫人來,準備破體。」
鮫人破體,場面血腥,沈在清自然不會讓她目睹,便乖哄道:「凌波,鮫人哥哥現在不方便,你不能打攪他。」
明如霜卻像沒聽見似的,只顧著提裙擺往上跑,看見站在殿門前等候的江歲寒,急如星火:「他在哪?他還活著嗎?」
「如霜,你慢一點,當心台階!」沈在清與她相伴而來,不停招呼。
她指的是殿內受傷的鮫人,江歲寒寬慰道:「放心吧,還活著……明夫人,四師兄讓我叫你來,是幫忙給他破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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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夫人,全名叫做明如霜,原書中也有零星提到,是蒼穹派掌門沈在清的一位紅顏知己,江歲寒本來尚有些不解為何只是個知己,不是道侶或妻子,可在看到真人的那一刻,他好像就明白了。
「爹爹,聽說那個哥哥有條魚尾巴,是真的嗎?我要看我要看!」小女孩三四歲大,粉嫩玉雪的一團,非常可愛,此時正抓著她父親的一縷頭髮,撒嬌耍賴。
一提「破體」二字,明如霜神情明顯凝了片刻,杏眼中的光彩驀然褪去,她漸漸攥緊衣擺,深呼吸調整數次,才顫聲道:「好,我知道了。」
這時,沈在清才趕上來,懷裡還抱著一個小小的拖油瓶。
江歲寒「嗯」了一聲,但其實還是有點不放心那個鮫人,畢竟是他穿來后第一個挽救的生命,是有一些很不一樣的感情。
沈在清摸了摸她的頭頂,眼神溫柔:「別急,鮫人哥哥就要變成人了,那時候,你再去看他,好嗎?」
她的吵鬧聲劃破夜空,很是刺耳,江歲寒就站在旁邊,幾乎看呆了。
明如霜是個鮫人。在如今的修真界中,鮫人地位低下,十有八九為人奴僕,沈在清貴為蒼穹派掌門,確實不可能娶一個鮫人為妻。
「……」江歲寒臉色瞬間更差了。
「等等!」就在他們快走出殿門時,奚凌忽然喊停,放下手裡的匕首,垂首凝眉,不知在盯著什麼。
言畢,她就衝進殿去,可剛跑了兩步,忽然停住回頭,朝他一莞爾:「小五,謝謝你救他。」
蕭洛拉著他後退幾步,聲音很低:「師尊,你傷沒好,不宜太過勞累,我先送你回去歇歇。」
「不好!」小女孩尖聲一叫,眼淚說下就下,拳頭一點不留情,狠狠揪住她老爹那縷頭髮,生扯,「我不看人,就是要看魚尾巴,就是要看魚尾巴!」
淡藍色長發,祖母綠眼眸,容顏清麗而溫婉,柳葉眉輕折,杏核眼微垂,披著一件瑩白色大氅,娉娉裊裊,柔柔弱弱,從殿外疾步跑來之時,彷彿一陣風就能吹走了她。
「啊,」江歲寒愣了一下,忙著解釋說「救人的不是我,是阿洛」,可話沒說完,對方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為什麼不能打攪?」小女孩看著緊閉的殿門,目光如星,「娘明明就進去了,我為什麼不可以?」
書里天下第一大派蒼穹的掌門人,竟然就是這麼被女兒欺負的?他懷疑自己打開的方式有點不對。
他難掩驚訝地瞥了一眼,可就這一眼,壞事了。
哭鬧的小女孩沈凌波,像被按下某個開關似的,一下子就消停了,小臉紅撲撲,怯怯地看著他。
「?」江歲寒不明就裡,暗道難道是自己一身無情道的氣場太壓迫,讓人家小孩都不敢哭了?
沈凌波眼裡還含著淚,一瞬不瞬地望著他,粉紅的嘴唇張了張,想說什麼又忍住了,最後,顫唞著,把臉往沈在清頸窩中一埋。
「??」江歲寒眸子睜大了,差點就開口辯解,師兄,這絕對是碰瓷,我真的沒想嚇唬她!
誰知,沈在清卻呵呵笑了,捏了捏女兒的後頸,揶揄:「丫頭,有話自己說,別藏著掖著。」
沈凌波拒絕了他,小身子扭了扭,沒說話。
江歲寒迷茫地問:「掌門師兄,凌波她……是不是哪裡不舒服了?」
「什麼啊。」沈在清失笑,「就是上次你送給她一副山河圖當玩具,她一個人不會拼,我和如霜幫忙,她還不許,說什麼五叔叔送的禮物,除了她自己,誰都不能——」
說一半,他嘴被捂住了。
敢直接上手捂沈掌門金口的,世上恐怕只沈大小姐一人,她羞惱地瞪著父親,小大人似的:「爹爹,不許在五叔叔面前說我壞話。」
「???」這一回,江歲寒徹底看不懂了。
沈凌波訓完自己老爹,轉頭紅著一雙櫻桃眼,羞答答地問他:「五……五叔叔,我不看魚尾巴了,你能不能陪我玩一會兒?」
啊,原來是這樣!
江歲寒恍然大悟,原來,小姑娘是喜歡自己,又不好意思直說,拐彎抹角地在這磨人呢,他若不答應,她就吵吵著一定要看魚尾巴。
合著從一開始就等著他呢。
江歲寒忍俊不禁,越看這奶香味的糰子越可愛,伸出手:「當然可以了。」
沈凌波歡呼一聲,迫不及待地拋下她老爹,轉移陣地,坐在江歲寒雪白的道服中間,笑得春光燦爛。
沈在清一臉無奈:「你看看,這丫頭從生下來見了你不到十面,就黏得不得了,現在才幾歲,要是再大點,指不定什麼樣呢。」
他揉揉女兒的頭,笑容寵溺:「凌波,難道以後找了道侶,你還要這麼黏著五叔叔嗎?」
「要!」沈凌波驕傲地一仰頭,脆生生說,「我就要找五叔叔做道侶,一直黏著他!」
小傢伙童言無忌,惹得旁邊大人盡皆笑出聲來,江歲寒也不當真,長輩逗小孩似的,逗了她一會兒,又因沈凌波嚷嚷著要拼山河圖,他便辭別了沈在清,抱著她往自己的無妄峰而去。
小孩子精力不行,她說是要玩兒,實際上眼皮子早撐不住了,半途就頭一點一點打起了瞌睡,江歲寒輕輕拍了她幾把,就自然而然地在他懷裡睡著了。
哄睡了沈凌波,江歲寒才騰出空來問一些事:「阿洛,為什麼當時明夫人一聽說要給重傷的鮫人破體,就表現得很害怕?不這樣,他怎麼活下來?」
方才他與沈在清說話,蕭洛一個晚輩插不上,一直靜靜地在旁邊侍立,直到現在他主動問起,才開口道:「鮫人源於南海,是終生與水相伴的種族,按理說是不能在陸地上生活的,但有些人為了將他們捆縛為奴,往往會將捉來的鮫人剖開魚尾,分出雙腿,再在心口刻上奴隸印痕,這樣,他們就永生不能再回到大海中。」
「傳說茫茫大海中有一個地方,名叫歸墟,八紘九野之水,天漢之流,最終都會彙集到這裡,鮫人因水而生,也會伴水而亡,他們的肉/體消散后,靈魂終要回到歸墟,像人類鳥獸一樣,在幽冥界輪迴轉世。」
「沒有了完整的身體,鮫人就不能回到大海,靈魂不入歸墟……對他們來講,破體,意味著靈魂已死,再也沒有來生。」
彼時,更深雪冷,前方夜空呈現出一種溟濛的暗紅,長風無盡,從不知哪裡的遠方吹來,撩起人鬢邊勝雪的白髮。
江歲寒抬起一隻手,輕輕撥開懷中女孩耳後柔軟的發,然後就看到,沈凌波小巧的耳垂底下,藏著一排淺淺的,幾乎看不清晰的透明縫隙。
那是腮,鮫人特有的呼吸器官,他不久前在那個陰暗的洞穴中見過,只不過那隻鮫人,比沈凌波特徵要明顯多了。
許是沈在清大乘初期修為,血脈已經強大到能夠碾壓世上許多種族,所以和明如霜生下的混血兒,無論哪裡都是像人更多一些,黑頭髮,黑眼睛,無鰭,無魚尾,如果不是這一點殘留著的腮,這個孩子真的和別人沒有任何區別。
沈凌波身為鮫人的後代,卻不知鮫人被破身的兇險,吵鬧著要看魚尾巴。
這個世界有多殘酷,她的父母將她保護得就有多好。
「……」江歲寒嘆息一聲,心裡五味雜陳,側頭看了看徒弟,有點埋怨,「阿洛,既然知道掌門師兄與鮫人有親緣,你為何還要選擇孤身行動?太危險了,若不是我今晚跟著你,萬一發生什麼怎麼辦?門中有弟子私下虐待鮫人奴,你與掌門師兄說一聲不就好了?他一定不會放任不管的。」
蕭洛任著他數落,抿唇一言不發,像個扎嘴葫蘆似的落後半步,就在江歲寒以為他不會回答了的時候,一句底氣不足,卻又不甘不服的話語傳來:「掌門真人若真有那個心力,為什麼你們都喚她作明夫人,而不是……沈夫人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