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前塵(四)
第七十四章前塵(四)
*天魔眾*
禁地外,峭壁嶙峋,冷月如霜,一纖細的影子立在月下,手中一桿長/槍,刺破永夜天穹。
黑衣,藍發,碧眼,垂落的左手色澤森白,竟不掛一絲血肉。
見他二人出來,鮫人女子挽槍躬身,敬重行禮:「溫十九見過聖君,見過魔祖。」
她嗓音微啞,不似尋常女子嬌柔,神情舉止中透著一股洗不凈的陰氣,只消一眼,江歲寒就明白過來,這名叫溫十九的鮫人女子,就是當日在青冥山下奇襲他與梅玉書的鬼修。
對方險些害死梅玉書,江歲寒心中自有怨氣,飛掠至對面,看著那白骨森森的左手,修眉微顰。
「你們為什麼會為天魔老祖做事?」
他語含譴責,溫十九低下頭去:「對不起,聖君,天魔族斬魂之術難得,我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不得已而為之,就是不得不為,不論用何種手段。
蕭洛的聲音斜插進來,尾音上揚:「你能夠修鬼道大成,是因為用了斬魂之術?」
傳聞中,天魔眾聚集的地方,名喚碑淵海,那裡的海水是紅色的,浸滿了鮮血。
一片黑黢黢的羽毛落下來,江歲寒伸手接住,稍一凝視,喃喃道:「不對,怎麼會有這麼多魔鴉……」
整整十年,被殺死的天魔不計其數,漸漸地,這些天生的瘋子也怕了,望著那越殺越上癮的傢伙,極少有地萌生出退意。
這個種族嗜殺,視殺戮為飲水,一日不殺,心神不寧,在碑淵海殺不盡興,就要流竄到他處,禍亂六界。
嘩,眼前溫十九的身影像一面水幕,輕而易舉地被打散,可她的聲音,卻從不遠的方向傳來:「人族作惡多端,合該受戮,這是對他們的懲罰,也是他們自己的命數,希望這一次,魔祖能袖手旁觀,不要再心軟了。」
溫十九聞言,沉默良久。
天魔族,之所以上天入地,縱橫六界,血脈強橫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族中不傳之秘,斬魂。
溫十九點頭:「回魔祖,十九是用了斬魂,否則以鮫人自身的靈氣,做不到這個地步。」
不知從何時起,被稱作「六界殺戮者」的天魔眾,銷聲匿跡,很少再出現在世人耳中。
溫十九問:「魔祖,人族不辨善惡,恩將仇報,你難道就不恨嗎?」
蕭洛笑笑:「溫姑娘,這你就說錯了,世人各有各的利益,各有各的因果,我統轄管制天魔眾,本也不是為了他們,何來恩將仇報一說?」
直到有一天,一隻格外強大的天魔來到碑淵海,踏著那血紅色的海水,將方圓百里肆虐的同族屠殺殆盡,這個消息一出,其餘在外的天魔不光不懼怕,反而興奮異常地沖了回來,就為加入這一場盛大的殺戮。
面對他,溫十九漠無表情,也無多少愧悔之色,平聲道:「魔祖,你是從蠱冢碑淵海殺出來的人,應該明白,有些事,不能兩全。」
它們已經在彀中,逃不出去,想活,就得聽從那隻魔的統領,從野獸,轉為鷹犬。
晚了。
「什麼?」蕭洛眉心一跳,意識到不對,二話沒有,閃電般出刀。
蕭洛無言,他明白了,鮫人族為了拿到再造靈髓的秘術,與重傷的天魔老祖合作,幫後者俘獲他,去浮生夢海歷三生劫奪舍。
魔鴉這種鳥,他是識得的,每當連年戰亂或天災,總少不了它的身影,當年清泉鎮被疫鬼清洗時,就曾有一隻魔鴉站在城牆塔樓,呱呱慘叫。
區區一隻魔鴉,就帶來了屠城的慘禍,那如果,半邊天都被遮住了呢?
溫十九抬起頭,仰視潮水般的鴉群,看了一會兒,忽道:「那這一次,總該是了。」
逆天改命,另造根骨,真正的從腐朽中化出神奇,一切洗經伐髓的法門都無法與之相比。
這時,夜幕中閃過一片陰影,黑雲壓城般,將頭頂月色遮了個嚴實,呱呱的鳴叫聲此起彼伏,沙啞刺耳,無數雙翅膀撲棱著,令人頭皮發麻。
「等等!」江歲寒揚聲喊。
無人回應,只有頭頂暴雨似的鴉鳴,和不知哪裡密密麻麻的裂帛聲。
「界膜,」蕭洛傾耳細聽,沉聲道,「糟了,三清山附近,是一處連接外界的人間界膜,十方鎖魂陣毀去,地脈受損,連帶著界膜也不穩了!」
江歲寒倏然回頭,滿目震驚:「你的意思是,六界殺戮者要來了?!」
「……」蕭洛沉沉地看著他,然後,點了點頭。
北冥君未死之時,天魔眾尚拘著鎖鏈,苟且偷生,正道一場圍剿過後,這群亡命之徒沒了鐐銬,重獲自由,百來年一直在六界界膜附近徘徊,尋找可乘之機。
玉京峰上空,界膜受損最重,那層霜雪般半透明的結界,逐漸土崩瓦解。
災難來得很快,江歲寒和蕭洛站在禁地懸崖邊,遙望那白日里仙雲繚繞的山峰,被天降一道明極銳極的閃電劈中,緊接著,上空開出一個烏黑的旋渦,天魔眾傾瀉而落。
距離太遠,看不清實際,只看到猩紅色的群魔落地,像彈珠打上泥土,嘩啦向外散開,玉京峰上修士雲集,劍光刀光四溢。
只瞬息間,長風就融合著慘叫聲刮來,摻著濃濃的血腥味。
江歲寒遁光俯衝下去,一路見神殺神,玉山傾翠綠的劍鋒上,沾滿了天魔眾骯髒的鮮血。
他極目四望,很快在玉京峰南面一座料峭的山頭上,找到了被圍困的蒼穹派眾人。
「掌門師兄!」江歲寒和蕭洛兩個人刀劍合璧,沖開鐵桶般的天魔潮,風塵僕僕落地。
看見他們,沈在清驚喜道:「小五,你們逃出來了?」
「是,逃出來了。」江歲寒無暇多言,掏出溫不昧給他的小藥瓶,倒了十幾粒解藥出來,先給中毒的師兄師姐服用。
「這是?」
「五毒化靈散的解藥,溫不昧給的。」
「溫……」沈在清睜大眼,萬分驚愕。
「來不及解釋了。」江歲寒塞了顆藥丸在他口中,輕輕一拍下巴,就逼他咽了下去,「你們先服藥,界膜和天魔眾的事,交給我和阿洛。」
「不行,太危險了!」沈在清剛服了葯,掙扎著就要起來。
江歲寒按住他肩,溫潤的水靈灌輸進去,助他調息:「掌門師兄,解藥不多,只夠十幾個人的,餘下的幾百名蒼穹弟子,還要你們幫忙運功驅毒,我和阿洛已經在周邊設下結界,天魔眾半個時辰內攻不進來,時間緊迫,不容有失。」
今夜薛朔為制住蒼穹派,在數百人的酒水中下了葯,可他只顧著捉拿北冥君,萬萬想不到鮫人族竟然橫插一刀,毀掉十方鎖魂陣,牽連地脈,引出域外天魔。
六界殺戮者何其兇殘?無涯宗的人自顧不暇,哪分得出心思來保護別人?蒼穹派諸人屋漏偏逢連夜雨,若不是江歲寒及時趕回,被團滅在這都不一定。
沈在清曉得利害,微微頷首,拾起手邊的靈劍,轉身對峰上弟子道:「諸位,今日天不亡我蒼穹派,都打起精神來,專心逼毒,半個時辰后,與入侵人間的天魔眾決一死戰!」
「是!」「弟子明白!」「謹遵掌門之命!」
身後,數百名蒼穹弟子衣衫凌亂,傷痕纍纍,但每個人的眼中,都燃著死灰復燃的光火。
江歲寒看了身邊的蕭洛一眼:「走吧。」
「嗯。」蕭洛牽起他手。
一玄一白兩道身影,倏地從峰上消失,眨眼功夫,就出現在了玉京峰界膜破裂處左近。
風雨如晦,雷電交加,無千無萬的天魔墜下來,像驟雨一樣不加停歇。
蕭洛察覺到,他攥著的那隻手,冰涼如雪。
「阿洛,這次我陪你一起去,好嗎?」江歲寒失魂落魄,心揪得太緊,下唇都被咬出了血。
蕭洛溫和地為他擦去血漬:「師尊,碑淵海被稱為蠱冢,只有生命力絕對頑強的天魔才能活下來,你不適合那裡。」
江歲寒搖頭:「我沒事的,我有了燭龍龍息,元丹已經修復,舊傷也都好全了,你對那裡也熟悉,我們勝算很大,不是嗎?」
蕭洛聽了,很輕很柔地笑了,正是因為他熟悉,深知蠱冢血海是什麼樣,所以才更不能讓心愛之人涉足。
不管這一世,藏雪聖君經過多少殺戮,歷過多少磨難,在他心裡,永遠都是那個需要保護的小寒。
「師尊,孤飲劈開人魔兩界的空間,到時候,會有好事的魔族偷溜過來,所以人間這邊,必須有人鎮守。」
「魔祖北冥生性好殺,越殺越強,那是屬於我的領地,無人能夠撼動。」
「放心,我很快就會回來。」
蕭洛拾起他的手,在那白皙卻染血的手指上輕輕一吻,至珍至重,至虔至誠。
而後,他再沒多說一句,揚手揮刀,斬開千山萬水,碑淵海血紅的海浪穿越空間,夢幻一樣,打在三清山戰火交織的土地上。
肆虐的天魔眾嗅到氣息,紛紛停下廝殺,朝這面觀望。
血海,血瞳,血刀,一身玄衣的強大天魔,挑釁藐視地望過來。
時間定格,六界殺戮者們開始思考,到底哪邊的戰場更具挑戰性。
無涯宗大殿喜堂前,一隻天魔正按著某個修士,準備將其脖頸一分為二,它盯著那道玄影,同樣興奮著的半血紅瞳,骨碌碌轉了一圈,少傾,忽地撤身躍起,朝自己的同族衝去。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
從破損界膜侵入來的天魔眾,退潮一般洶湧,踩著一地同族或異族的屍體,去趕赴一場空前盛大的殺戮。
去往碑淵海的裂縫中擠滿了魔物,摩肩接踵,浩浩湯湯。
江歲寒執劍守在裂口邊緣,不動如山,他感受著這些東西從身邊越過時的腥風血雨,不知怎的,心海中沉寂了近百年的某處,霍然洞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