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鏡花(四)
第八十五章鏡花(四)
*攻寶回來了*
溫不昧離開后,卧房裡只剩江歲寒一個人。
他舉目四望,見屋子裡傢具齊全,擺設得當,顯然是有被好好打掃過的,看起來應該是一處鮫人族潛藏的據點。
窗台上,一盆綠油油的蘭花青翠如洗,細窄的葉尖凝聚著露水,正一滴一滴,靜靜地落在泥土裡。
江歲寒晃了晃左腕,發現那鏈子不知是何物鑄成,材質極其堅硬,如果沒有鑰匙,光憑武力斷開,那他的這隻手,估計也要跟著廢掉了。
其實直至此時,除了與蕭洛的累世情劫,江歲寒都沒有感受到過,自己哪怕一絲一毫與澤水上神的瓜葛。
鮫人族口口聲聲說他是水神,實際上,他可能只是個可憐的替死鬼。
江歲寒幽幽地嘆了口氣,一種命運的無力感轟然籠罩上來。
「聖君大人,聖君大人!」
忽然,屋子裡有幾聲微小的呼喚傳來,江歲寒循聲去找,卻什麼都沒找到,正狐疑著,以為自己幻聽了,那聲音又一次響了起來——
先有梅玉書的機巧傀儡,後有樹妖族言靈契約,這丹藥,大概率也不會是假的,江歲寒思量了一瞬,就撿起來送進口中。
此時,這隻機巧傀儡正忙著攻克他手腕上的鎖鏈,細微的齒輪咔咔作響,不多時,那固若金湯的鎖孔就有了一絲鬆動。
槐霜又抖了抖葉子,抖出一顆深紅色的丹藥,低下頭,呈到他面前:「聖君大人,這是蒼穹派奚長老讓我帶來的,說是通筋活血,不管多麼要命的封鎮咒,兩個時辰內必然解開,您快吃了吧!」
「是你?」見是溫十九,江歲寒右眼皮驀地一跳。
什麼?江歲寒微微一怔,旋即往窗台上望去,見那滴水蘭花安靜地待著,並無特別之處。
「聖君大人,您沒聽錯,往窗台上看,蘭花這裡!」
機巧傀儡,最善解各種機關和鎖,江歲寒從前看梅玉書拾弄過,當時小小的一隻甲蟲,五臟俱全,那裡頭複雜精密的機械,他看了一會兒就眼暈看不下去了。
「你在說什麼,我不知道。」江歲寒強作鎮定,面上雖淡,心裡卻忍不住著慌。
如果能恢復修為,那逃出虎穴也不是件難事,他心裡這麼想著。
當時他覺得像賣身契,不大樂意接受,沒想到,竟然真的有一天用上了。
槐霜的到來,可謂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江歲寒驚喜之餘,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當初它代表樹妖一族獻上族譜的時候,的確說過,只要在有草木的地方呼喚名字,就能召喚來相應的樹妖。
「竟然真的是你!」江歲寒雙眸一亮,又驚又喜。
對方一言不發,衝過來拿出一把鑰匙,就插進了他手腕上的鎖眼,剛一扭動,就察覺到了不對。
話音一落,那蘭花就泛起了融融的的白光,下一瞬,一個圓滾滾、頭上長著槐樹葉子的胖倉鼠妖怪出現在花盆裡。
「聖君大人,我是來救您的!」槐霜一蹦子跳到床上,搖了搖背上的槐樹葉子,一隻拇指大的木頭甲蟲飛了出來。
一個漠無表情的鮫人女子站在門口,一隻手白骨森然。
江歲寒微微睜大眼:「槐霜?」
「糟了。」江歲寒心頭一驚,迅速將槐霜和機巧傀儡一同收進袖子,就在他藏好的同時,門被一腳踹開。
「聖君大人,我是槐霜,您叫我的名字,我就能進來了!」
好在,機巧傀儡動作很快,不過一盞茶功夫,就見那複雜的連環鎖解開了一半,可正要一舉攻破時,門外忽然響起腳步聲。
「有人來救你了?」溫十九側過臉,目光中的森冷讓人脊背發寒。
這女人心狠手辣的程度他是見過的,這麼猝不及防地闖進來,他一點準備都沒有,剛剛燃起的一點逃跑希望被撲滅不說,槐霜和機巧傀儡兩個,被捉去了還能有活路?
溫十九冷笑一聲:「藏雪聖君果然好人緣,都淪為階下囚了,外面人還一個兩個的為你前赴後繼。」
江歲寒沉默一下,自知逃脫無望,黯然道:「好吧,我既已落在你們手中,那便聽天由命,只是求你,不要傷及無辜。」
「好。」
溫十九答應得很痛快,咔一聲打開了鎖鏈,蠻橫粗暴地將他拽起來,硬邦邦地道:「跟我走。」
她手勁不小,江歲寒被捏得生疼,蹙起眉:「去哪裡?」
溫十九沒回答,只抬手在他後頸狠狠一劈,疼痛襲來,他就被迫陷入昏沉。
恍惚中,江歲寒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那裡到處都是水,從四面八方而來的激流涌動,彙集於腳下的無底深坑。
他就那麼踩在深坑邊緣,凌波微步一般,沒有任何被水打濕的跡象。
「澤水大人,這是什麼地方呀?」
懷裡響起一陣稚嫩的童音,江歲寒一低頭,才發現他抱著一個碧瞳藍發的年幼鮫人。
「歸墟。」他聽到他自己的聲音,清冷溫和,不疾不徐,「八紘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彙集於此,這裡,是水的終結。」
「咦?」小鮫人五六歲大,並聽不明白他說的話,壯著膽往下瞄了一眼,「原來這就是歸墟,我聽我娘說,可深可深了,掉下去就摔死了,可今天一看,也不過如此嘛。」
「呵呵。」澤水輕輕笑了兩聲,「你真的不怕?」
「不怕。」小鮫人昂頭道。
「好,那我們就再往近一點——」
「啊不要不要!澤水大人,我不要掉下去,我不要!!!」
「咦?不是說不怕么?」澤水微笑著逗了逗他下巴,道,「撒謊了?」
小鮫人趴在他懷裡,嚇得一動不敢動,半晌,才委屈地悶悶道:「嗯。」
「為什麼撒謊?」澤水問。
小鮫人說:「我想試一試,大人您……是不是真的會讀心。」
澤水愣了下:「誰告訴你的?」
「我娘。」小鮫人抓著他的衣襟,奶聲奶氣,「她說滄海的神明,有洞悉一切的神力,所有人的秘密,在他那裡都不是秘密。」
「哦?」澤水來了點興趣,故意道,「你娘知道的真多,她還說什麼了?」
「她還說,您不光能看透鮫人心裡想什麼,您還能看透一個鮫人所有的……的什麼來著,那個詞好難懂,我記不住了……」
「前塵過往。」澤水溫聲道。
「嗯嗯,對對,就是這個詞,前塵過往!」小鮫人不住點頭,「大人,我以後再也不敢在您面前撒謊了,嗚嗚嗚嗚,再也不敢了,求求您,不要讀我的心好嗎?」
澤水卻搖了搖頭:「別怕,不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但凡不到迫不得已,我不會這麼做的。」
「真的嗎?」小鮫人半信半疑,「那您怎麼知道我剛才說謊了……」
澤水聞言,失笑:「你都怕得抖成那樣了,還用得著讀心嗎?」
小鮫人「啊」了一聲,鬧了個大紅臉,老老實實地承認了:「是,大人您說得對,我是好害怕,坑這麼深,萬一掉下去,真的就回不來了。」
澤水道:「沒事,有我在,你一定不會掉下去,就算真的掉下去了,我也會把你救上來。」
他雖這麼說,卻貼心地往後退了兩步。
小鮫人鬆了口氣,好奇地問:「大人,您就不害怕嗎?」
「不害怕。」澤水道,他望著面前史詩般恢弘的無底深坑,目光分外柔和,「我生來就是水,水的宿命,終將歸於滄海,歸墟於我而言,是新生,而不是毀滅。」
小鮫人撓了撓頭:「什麼意思?」
澤水撫了撫他臉側柔軟的髮絲,笑而不答。
夢境戛然而止,江歲寒急促地喘了口氣,後頸痛楚一陣一陣,像針刺一樣,將他的意識拉回現實。
「藏雪聖君,請吧。」溫十九站在一旁,冷冷地道。
「……」
他疲憊至極,揉了揉太陽穴,一睜眼,就被面前的景象震懾住了——黑如漆夜,深不見底,這方圓不知幾百里的大坑,一眼望下去,一種將要被吞噬的恐懼油然而生。
歸墟幹了,曾經八紘九野之水、天漢之流的彙集地,此時像一個乾巴巴的天坑,一無是處。
坑邊上,每隔一丈就放置著一盞銅壺,壺嘴朝向坑底,密密麻麻,不計其數,彷彿只要將這些壺提起,就會有百川之水同時注入其中。
江歲寒認出這是某種獻祭法陣,再結合之前溫十九在屋子裡的自言自語,也大概猜到了幾分,他能感覺到奚凌的丹藥起了作用,再多拖延一會兒,就能多一分生機。
「好,我死可以,但也得死得明白些,我只想知道,你們信誓旦旦地說我是水神,為何我自己一點記憶都沒有?」
溫十九拿著一個凈瓶,向手邊的一盞銅壺裡添了一滴水,一邊添,一邊道:「水神隕落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所以你不是他,你只不過是……擁有他一縷殘魂碎片的凡人。」
原來如此。
江歲寒明白,此時的溫十九,是絕對不會再編謊話騙他的,可是剛才他一到歸墟邊上做的那個夢,又真實得讓人分辨不清。
為了拖延時間,他故意問:「溫十九,你只是溫不昧的屬下,他留著我,應該有他自己的安排,你這樣擅自行動,就不怕被發現嗎?」
溫十九添完水,對著銅壺念了一段不知所云的咒語,方抬起眼,平靜道:「主人被胡秦那個叛徒刺中命門,本就元氣大傷,后又強行融合了三聖器的力量,逆天成神,他現在很虛弱,需要閉關休養。」
江歲寒嗤笑:「你說胡秦是叛徒,你又何嘗不是?就算在這裡殺了我,充盈歸墟之水,後續他知曉了,也定不會饒過你。」
提及此事,溫十九沉默了,垂頭盯著地面,不知在想什麼,片刻后,她突然身子一轉,朝著來時的方向,畢恭畢敬地跪了下去。
江歲寒微微一驚,看著她折腰,深深地叩首下去,低聲道:「主人,對不住了,十九到底還是讓您失望了,日後回歸南海,任由您發落,便是千刀萬剮,魂飛魄散,十九在所不辭。」
說完,溫十九起身來,又恢復了那一副六親不認的冷臉,白骨左手凌空一抓,一柄烏黑長/槍浮現手中。
「水來,咒起!」
隨著她一聲令下,千萬盞銅壺同時有了動靜,明明只是添入了一滴水,在那一剎那,卻彷彿有無邊的汪洋滾滾欲動。
溫十九用槍尖抵著江歲寒的背心,出言威脅:「跳下去。」
後者背影微絲未動,像僵住了一樣,她雙眉一凜,挺槍狠刺出去——鏗!說時遲那時快,一聲清朗劍吟響起,裹挾著滔滔霜雪氣,毫不客氣地向她面門斬來!
「什麼?!」溫十九大駭,頸側鮮血四濺,一道尺余的傷痕觸目驚心。
再看天坑邊上的那個「江歲寒」,已經原形畢露,化為了一根細細的蘭草。
原來,剛才趁她向遠處叩首的時候,江歲寒凝聚了經脈里殘存的一點靈力,用槐霜留下的蘭草捏了一個傀儡,等的就是溫十九對他出手的那刻。
然而,這女鮫人受過斬魂酷刑,又怎能是等閑之輩?他拼盡全力的一記殺招,並不能將她立斃劍下。
溫十九手背一抹頸側,看見滿手的鮮血,忽然間,她就像凶性被激發的野獸,碧綠的眼瞳中,充滿了嗜血的光芒。
溫十九提著槍,瘋狂地沖了上來。
「去死!!!」
強敵在側,江歲寒卻因方才那一劍透支了靈力,身子一動不能動,眼睜睜看著這瘋子越來越近,槍尖化成雪亮的一個點。
就在此時,二人之間的空氣驟然撕裂,魔氣倒灌,一縷血紅色的刀刃橫空出世,刀風悍然,一絲猶豫沒有,直接將衝鋒的溫十九斬為齏粉!
血霧瀰漫,像下了一場淋漓的紅雨,江歲寒倚著劍,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來人。
幾日不見,蕭洛此時的樣子,彷彿剛從地獄歸來,滿身是血,煞氣四溢。
以殺證道,走的永遠是他人敬而遠之的路,自上一次從碑淵海殺出,他已經很久都沒有體會過這種疏離感。
蕭洛深呼吸一下,眼底狂暴的血色一時鎮壓不下,看看自己一身的污穢,再看看不遠處白衣不染的情人,想上前,卻又有一點為難。
「師尊,等一等,我現在這樣子恐怕……」
話不說完,懷裡就被填滿了,江歲寒緊緊地抱著他,下巴枕在他頸窩,強抑淚水,哽咽道:「聽著,你現在這樣子很好看,非常好看,我就是看一百年、一千年……也絕不嫌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