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序章·浮冰
第一章序章·浮冰
您已被聘用為本校校長
冬季的埃克郡總是這樣,霧靄瀰漫,天空灰濛,漂浮著碎冰的海波瀾壯闊,酒館的暖燈從早到晚始終明亮。
臨港一棟小樓,二層陽台的搖椅上躺著一個男人,約莫二十八九歲左右的年紀,面容蒼白,唇色淺淡;他閉著眼,腿上蓋著厚重的毛毯,上身卻只有一件薄襯衫。
刺骨的空氣從未關好的窗戶中滲進來,他像是感覺不到冷,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裡,呼吸逐漸變得微弱。
「先生,先生?」房東太太從樓下走上來,手中端著一個托盤。
她喊了半天,男人才猛地驚醒:「咳,咳咳………抱歉…天亮了嗎?」
「不,先生,這才傍晚呢……」房東太太心驚膽顫地看著他,探身把窗戶關嚴,「您還好嗎?需不需要叫醫生?」
「多謝……」男人接過她遞來的熱可可,手臂不住顫唞,「……不需要叫醫生,我只是……有點累了。」
「那好吧,」房東太太收起托盤,在他對面坐下,「今晚我們就要離開了,您一個人在這能行嗎?」
半個月前,她的兒子在大城市找到一份工作,要接她和她丈夫過去住,那裡條件更好,生活也更方便;於是,她決定出售這棟二層小樓。
老實說,這房子已經很破了,她本沒抱什麼希望,可出售通知剛掛出去一天,一個英俊的東方男人找到她,表示願意出雙倍價格。
床很軟,被子很厚,陷進去,彷彿躺在雲端,可身體依舊是冷的,精神也是冷的……
首先,他從沒聽說過「霍頓」,這要麼是假的,要麼就是某所世界排名都沒有的野雞大學;其次,布加山脈橫亘4000多千米,頂峰常年冰雪覆蓋,什麼大學會建在這種地方;最後,他怎麼就被聘用為校長了?
電話接通,那頭傳來一個睏倦的聲音:「喂?哪位?」
「您的臉色還不錯,」警長說,「看起來確實不需要去醫院。」
「您節哀……那麼,我就不打擾了,請好好休息。」忙碌的警長很快離開。
他感到難受,輕輕喘了口氣,頭歪向一側,纖長的睫毛垂落下來,輕顫著,淡色的唇偶爾張合,吐出一些無意義的音節。
「沒關係,」奚佑把信放在腿上,並不著急看,「我大哥曾經在這裡工作過一段時間,但他已經去世了……我很思念他,所以想來他生前居住的地方看看。「
另外,公司的事也已經安排妥當,似乎沒什麼好擔心的了,那麼,就這樣吧……
現在,那個男人就躺在她面前,虛弱地像是快要死了。
如果有狠心之人願意在此時欣賞,那麼他一定會稱讚男人的樣貌那是一副很有距離感的長相,輪廓凌厲,鼻樑高挺,除了下巴上一圈小青茬,整張臉沒有一處不完美的地方。
一串黑色的中文簡體字映入眼帘:
「先生!」
啊,八成是助理……奚佑禮貌道謝,伸長胳膊去接。
奚佑一頓,抬頭笑了下:「之前有些發燒,睡一覺感覺好多了。」
他扶著門框,手裡似乎捏著什麼東西:「先生,您還好嗎?瑪格麗特·海頓說您病了,讓我來送您去醫院。」
於是,十分鐘后,裹成球的奚佑走進一家酒館,掏出一沓紙幣遞過去:「您好,可以借用一下電話嗎?」
「那好吧……對了,我剛剛在門口碰到快遞員,這有一封您的信。」警長又說。
是警長。
奚佑沉默片刻,回答:「算是吧。」
酒保接過錢,驚訝地說:「當然可以,您給的太多了,我幫您做點什麼吃的吧?」
[尊敬的奚佑先生,您已被聘用為本校校長,請於午夜0:13準時抵達布加山脈霍頓大學就職您誠摯的秘書,漢娜]
奚佑:「……」
奚佑一邊道謝,一邊撥打助理的號碼。
現在,他寧肯把最後的時間用來欣賞碎花牆紙,也不願再去醫院裡聞消毒水刺鼻的味道。
信……
時間緩慢流逝,奚佑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它在一點一點變得遲緩,手腳越來越涼,神經系統逐漸麻痹……啊,他快死了,本以為還能再堅持一段時間,再在這裡住上幾個月,埃克郡很美,他感到遺憾,同時又慶幸自己買下了這棟樓,畢竟死在別人家裡太過不禮貌……
她說了很多,男人一開始還能勉強應答幾句,後來就失去了意識,迷迷濛蒙間他似乎被搬到床上,緊接著是一段漫長的收拾行李聲、拖拽聲、告別聲……再然後,一切歸於寂靜。
房東太太擔憂道:「您有家人嗎?或者朋友也行……哦,對了,我在冰箱里給您留了一些麵包,可以當作早飯……這個月的煤氣費我已經幫您交了,還有水費……隔壁街的洗衣房要搬家,新的地點在……」
奚佑扯了扯嘴角,掀開被子下床,開始慢吞吞地往身上套衣服。
警長露出一個遺憾的表情:「他是追逐鯨群的學者嗎?」
奇怪的,動作之間,他竟然感覺恢復了一點力氣,不再像之前那樣虛弱。
有點離譜。
房間里暖氣充足。
年輕的警長點點頭,目光中帶著好奇:「冬天確實不太好過,您出門記得多穿點衣服,多喝熱水……噢,冒昧問一句,您怎麼會想來埃克郡呢?非常抱歉如果冒犯到您,只是……我們這裡不太常見到外地人。」
奚佑認真思考片刻,覺得這不像是助理能寄來的東西,但他都快死了,也沒什麼好顧忌的,直接上手拆開封口,展開信紙。
奚佑皺了下眉,苟延殘喘的滋味實在不好受……唔,不過,房東一家人走了,還會有誰過來……他艱難地掀開眼皮,朝門口看了一眼。
只可惜,奚佑沒有同伴,只能孤身一人等待死亡,那雙緊閉的眼睛永遠不會再睜開,暗藏其下的究竟是冷漠還是柔情,也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他走之後,奚佑盯著牆壁發了會兒呆,然後把目光投向那封信。
知道他在埃克郡的只有助理林凌,奚佑懷疑他被人脅迫,這封信或許是一次無聊的惡作劇,但也有可能是某種警示;奚佑仇人很多,鑒於那小子跟了他很多年,他決定去打個電話。
「不,謝謝……」奚佑不想去醫院,來埃克郡之前,他花了大半年的時間拜訪世界各地的知名醫生,沒有人可以解決他身體的問題他要死了,沒有原因,無法治療,就是這麼簡單。
應該是晚上了吧,奚佑昏昏沉沉地想。
信封造型古樸,表面印著暗紋,線條繁複,封口處有一枚火漆印章,圖案是幾根立柱。
奚佑:「林凌。」
對方靜了兩秒,然後似乎打翻了什麼東西:「老闆?!您您您您怎麼想起聯繫我了,是出什麼事了嗎?護照丟了?錢沒了?還是說……您準備回來上班」
奚佑打斷他:「最近怎麼樣,有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
林凌一愣:「沒、沒有啊。」
林助理業務熟練,和奚佑很有一種直覺上的默契,察覺老闆聲音不對,立刻把情況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怎麼了老闆,是有什麼人聯繫您了嗎?還是您收到什麼東西了……我這一切正常,基金會按照您的要求運轉,交割手續也辦得差不多了。」
「咔噠」一聲輕響。
笑容燦爛的酒保在他面前放了一大盤烤腸和一杯威士忌啤酒炸彈,為了不打擾客人通話,還十分貼心的只用眼神示意:吃吧!喝吧!
奚佑:「……」
大哥去世后,他經常來埃克郡散心,深水炸彈配辣椒烤腸是他喜歡的組合,後來越病越嚴重,他就再也沒喝過酒了。
那時他逗留的地方還要再往北一些,這次來實在受不了嚴寒,只能在臨港暖氣足的住宅區買下一棟小樓。
他怔忪片刻,目光掃過杯沿,看向五顏六色的酒櫃,電話里,林凌還在等待回復。
「不,沒什麼,我……」
話沒說完,他眼神驟然一凝不知什麼時候,手中的信件竟然多了一行字。
[請不要懷疑,如果明日午夜0:13之前不能成功就職,您的生命將重新進入倒計時漢娜]
奚佑很確定之前並沒有這行字,雖然他病了,但腦子沒問題,不至於出現幻覺。
「老闆?」林凌有些擔心。
奚佑回過神:「沒什麼……繼續按照說好的做,別的不用管。
林凌立刻答應。
掛掉電話后,奚佑冷笑一聲,丟開信封,用叉子叉住一塊烤腸。
快樂的酒保湊上來,繼續向客人介紹食品:「先生,別擔心,我們這裡的烤腸很好吃,加了別的地方沒有的香料,你知道嗎,就是那個……」
他很健談,奚佑和他聊了半個小時,吃掉半份烤腸,喝完了一整杯酒。
毫無疑問,他的身體狀況在變好,之前連喘氣都艱難,現在喝這種酒竟然還沒疼暈過去……原因非常明顯,但,奚佑並不想按它的意願行事。
活著也沒意思,反反覆復死不了才難受。
奚佑豎起棉衣的領子,起身和酒保道別。
室外飄起大雪,沒一會兒功夫就在地上積滿一堆,他頂著寒風,艱難地往回跋涉,走到一半,不知怎麼想的,突然又掏出那封信。
這次,一段全新的話從奚佑眼皮子底下蹦出來:
[非常抱歉,是我判斷失誤]
[這是我的新條件:如果前來就職,您將有機會得知奚天臨死亡的真相漢娜]
奚佑停下腳步。
鋒利的雪茬梢過臉頰,昏黃的燈光下,男人靜立著,絲毫不在乎肩頭的雪和凍得通紅的手指。
世界上有超凡能力者,這點他很清楚,大哥以往的工作也與此有關,奚佑並不覺得自己瘋了。
問題在於這位秘書小姐竟然拿大哥的死因做誘餌,這很可能是一個陷阱,或者只是一張空頭支票,他冷靜地想。
然而下一秒,他卻毫不猶豫地掉頭返回,再一次推開酒館大門。
林凌似乎一直在等,電話剛播出去就被接通:「老闆?」
奚佑:「立刻派人過來,我需要去一趟……布加山脈。」
17個小時后,奚佑脫下臃腫的棉衣,換上往日的行頭,從一個病懨懨的旅行客,變成了一個病懨懨的貴公子。
直升機懸停在布加山脈提瑞法爾峰上方。
昨天,在他撥出最後一通電話的時候,信紙背面出現了一幅地圖,其上標註著霍頓大學的具體位置信息,現在他們就在那個坐標上空,連同請來的嚮導一起。
嚮導嘰里咕嚕說了一大段話,林凌只聽懂了「下去」和「徒步」,他轉向奚佑:「老闆,我陪您吧。」
「不,太危險了,你回上京,等我消息。」奚佑沒有給他再爭取的機會,直接背上傘包翻出去。
他很久沒跳了,主要是因為身體不允許,落地之後感覺心跳快得有點受不了,只好撐住樹榦休息了片刻,再抬頭時,呼吸已經恢復正常。
嚮導走上來,比劃著一些手勢,奚佑用當地的語言回答:「走吧……我能聽懂。」
於是他們出發,一前一後,跋涉在布加山脈的密林里。
不知過了多久,暗棕色的枯枝覆蓋上白雪,物種活動的痕迹逐漸減少,奚佑的胃開始抽疼,視網膜出現一些細小的黑點但這已經比他想象的要好上太多,按照之前的體力,他大概連幾百米都撐不下來。
又走了大概兩三個小時,嚮導擺擺手,說什麼也不肯繼續向前。
「是禁地,普通人不可以隨便踏入。」他說。
奚佑不知道有沒有理解錯,但他太難受了,懶得糾纏,直接和嚮導告別,讓他回去找林凌結尾款。
又過了一個小時,夜色濃郁,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下,後背完全被冷汗浸濕,眼前一陣接一陣地發暈。
他看了眼時間。
現在是當地時間0:01分,還有12分鐘。
半個小時前他不幸迷路,現在完全憑藉感覺在走,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更不知道能不能按時走到。
管他呢。
行就行,不行就算了。
他繼續往前,走到頭腦麻木,四肢酸脹,走到周圍只剩下白雪,一點樹的影子都看不見……某一刻,他似乎覺得穿過了一層「屏障」,抬起頭,周圍一切都變了。
綠地、清泉、小樹林……氣溫至少有20度,身上粘的雪粒很快化成水,雪山的暗影還在遠處起伏,他穿著厚重的衝鋒衣,彷彿來到了世外桃源。
奚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
這一切已經夠奇異了。
然而,作為一個大學,至少或許應該有點被稱為大學的資本;可是,潺潺水聲中,昂揚春意中,他只看到了一座小花園、幾根立柱和一棟破敗的建築那建築刻著六個大字:
[霍頓大學圖書館]
奚佑嘖了一聲:
這破學校,不會是把他騙來捐錢的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