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鈷藍
第七章鈷藍
「他會愛戴你。」
去往貝克宅邸需要四十分鐘。
奚佑抓緊時間在腦子裡過了一邊埃德蒙·本頓的生平。
現實中,埃德蒙的父親就叫馬庫斯·貝克,是聖蒂斯警局第五分局的兇案組探長,他有妻子和一對兒女,但在兒子和女兒六歲時婚內出軌瑪麗亞·麥金,生下了埃德蒙。
為了維護聲譽,馬庫斯選擇暗地裡向瑪麗亞支付撫養費,只要她不把出軌的事情說出去,然而隨之而來的是兩年後公務體系大規模降薪,他的薪水只能勉強維持一家人的生計,無法再顧及情婦和私生子。
瑪麗亞多次鬧上門無果,把兩歲的埃德蒙扔在貝克家的草坪上,馬庫斯咬牙把埃德蒙抱回家,三天後又扔出來。
他說這孩子太傻了。
憤怒的瑪麗亞捅了他一刀。
出院后,馬庫斯給了瑪麗亞一筆錢,讓他們離開聖蒂斯,保證過段時間會去看他們。
瑪麗亞於是帶著埃德蒙前往S城,在賭場花掉了所有撫養費,欠下一大筆賭債,從此過上了東躲西藏、窮困潦倒的生活。
諾亞接受了審判,埃德蒙的屍體卻從停屍房不翼而飛,甚至連屍檢都還沒來得及做。
這大概就是埃德蒙關於「父親」的全部記憶,伴隨著瘋狂哭喊、痛叫和求饒的背景音;
時隔太久,漢娜也不確定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總之,埃德蒙九歲的時候離開福利院,開始和正常小孩一樣上學,從小學到高中再到大學,監護人那欄一直填的都是一個名字。
瑪麗亞的家族有精神遺傳病史,埃德蒙四歲的時候,她發病了,開始沒日沒夜地虐待親生骨肉,虐待方法包括但不限於切割、電擊、燙傷、鞭傷……有些傷口深可見骨,傷疤將永遠跟隨著他,終其一生也不會消失。
儘管對親生父親的職業抱有抵觸,但那點抵觸顯然不如教父的期望重要。
案件證據確鑿,但私人感情讓埃德蒙的判斷發生錯誤,他沒辦法相信教父竟然是那樣的人,震驚之下,他選擇幫助諾亞,幫助他「洗刷罪名」。
冷血無情的副會長,家主面前的紅人。
可只有埃德蒙自己只知道,恨和疼痛永遠不會消失,它們像幽靈,像鬼魂,折磨著他,每一個夜晚。
背景資料到此為止,奚佑睜開眼,轎車平穩地駛入宅院。
原來諾亞·布雷克不只是販賣毒品,還多次利用埃德蒙的許可權偽造或損毀證據、包庇罪犯、監控分局警官並暗中殺害……這一切都以埃德蒙的名義進行著,打死某個警察的槍現在就在埃德蒙家裡,彈道測試在諾亞手中……
侍者立成兩排,不敢抬頭。
長大后,童年的畫面逐漸模糊,父親和母親成為幻影,他有了新的生活、新的監護人,彷彿從來沒有住進過那個噩夢般的、陰暗而潮濕的出租屋。
最終,聖蒂斯分局的報告顯示「埃德蒙·本頓拒絕合作,諾亞·布雷格向其射擊,隨後S市警方趕到,在次卧發現一具屍體和持槍的……」
他被送回聖蒂斯。
但不管怎樣,16次循環后,至少夢魘的原因已經顯而易見了諾亞·布雷格,他的背叛讓埃德蒙難以承受。
成為「建築師」的埃德蒙回到故鄉,入住26號大街保羅旅店305號房間,某天陷入沉睡后卻再也沒能醒過來……漢娜推測他的精神狀態從一開始就不穩定,普通人不會無緣無故地變成超凡者,更不可能死而復生。
在最後那段時間,瑪麗亞常常陷入可怖的癲狂亂語,她會反覆咒罵一個叫「馬庫斯」的男人,冷靜下來后,又會掐住埃德蒙的脖子,指著馬庫斯的照片,跟他說這是你的父親,馬庫斯·本頓,他是個畫家,在你出生不久后就去世了。
鈷藍色的袖扣和領帶夾在日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彩,黑傘被當作手杖,傘柄上搭著兩根修長的手指,突出的指節骨青筋分明,只透出一點微弱的血色。
埃德蒙開始懷疑自己,也懷疑教父。
他的生命中沒有任何真實和真情,所有都是假的。
奚佑無法想象,當時的埃德蒙是怎樣的心情。
兩年後,一個代號為「建築師」的超凡者出現在聖蒂斯,異常能力收容所秘密記錄了他的情況,漢娜黑進他們的系統,發現這個人竟是本該死去的埃德蒙·本頓。
埃德蒙喜歡建築,但諾亞希望他能和自己一樣,做一名警察。
一次意外讓諾亞的身份暴露,他立刻轉向埃德蒙,聲稱自己被陷害。
這樣一個孩子竟然正正常常長到了二十多歲,沒有心理扭曲,也沒有報復社會,這就不得不歸功於他的教父諾亞·布雷格。
負責的警官帶他去找親生父親,卻被告知馬庫斯·貝克一家人已於兩年前全部遇難某個馬庫斯曾經抓過的罪犯,出獄后回來報復。
他幾乎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
這期間發生了什麼,沒有人知道。
他們逃到S市,諾亞帶埃德蒙去找了一個「朋友」,這朋友住在地下室,家裡只有泡麵,衣櫃櫥櫃都鎖著,怎麼看怎麼不對勁。
諾亞是馬庫斯在第五分局的同事,但兩個人並不相熟。
於是,埃德蒙考入警校,畢業后一邊工作,一邊繼續和諾亞一起的、溫馨安定的生活。
司機拉開車門,他稍稍整了整衣領,戴上手套,拎起雨傘下車。
就這樣,埃德蒙變成了孤兒。
生日,畢業典禮,入學考試,親子出遊……那時候兩個人笑得真的很開心,一個仰慕,一個疼愛,儘管沒有血緣關係,但任誰看了這樣的畫面,都不會懷疑他們之間的親情。
某天他在地板下發現了成包的毒品,一轉頭,諾亞站在他身後,黑洞洞地槍口指著他的腦袋。
然而「本頓」甚至和馬庫斯沒有半點關係,它只是瑪麗亞母親的姓氏。
六歲時,瑪麗亞在浴缸里自殺,埃德蒙被綁在一側的洗手台,直到兩天後房東上門收租,才把他從母親的屍體旁帶走。
漢娜還搜集到了幾張照片,大多數是埃德蒙和教父的日常瞬間。
當時諾亞已經被調到了市政廳坐辦公室,和埃德蒙眼中可親可敬的形象不同,這位熱愛釣魚的老警官其實是聖蒂斯和S城之間最大的毒品分銷組織負責人,是聖蒂斯警局二十多年以來始終沒能揪出的內鬼。
後來一切都變了。
這還不是全部。
奚佑在門口站定,看向疾步出來迎接的默林。
「您來了,快請進……家主在等您……」
默林彎腰把他引進去,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正坐在餐廳用早餐。
「喲,林副會長,好久不見啊。」聖殿的另一位二把手切斯特·莫森正端著一杯咖啡,挑起一側長眉,弔兒郎當地朝奚佑吹了聲口哨。
奚佑眯起眼,停下來和他對視,緊張的氛圍一觸即發。
傳聞莫森副會長十分不滿家主扶持毛頭小子和他平起平坐,又擔心在家主面前失寵,三天兩頭就往馬庫斯身邊跑,晚上吃完飯才走,早上沒吃飯就來,恨不得24個小時都住在這,天天在家主眼前晃蕩。
而林副會長那邊,則覺得切斯特·莫森是個靠熬資歷熬到副會長一職的廢物。
兩人一見面必生齷齪,默林對此見怪不怪,淡定地吩咐侍者撤掉莫森面前的空盤,重新上一份溫泉煮蛋。
莫森兩鬢已經斑白了,穩重程度卻不如小輩,他輕哼一聲,放下咖啡杯,那表情好像在說我能到家主這裡來吃早餐,你能嗎?
奚佑環視一圈,偌大的餐廳只有一個他、一個管家和五位侍者,實在不理解這人在炫耀什麼。
他搖搖頭,連一個表情都欠奉,徑直上到二樓。
身後,莫森重新拿起刀叉,盯著他挺拔的背影,眼底閃過一道暗光。
狂,讓你狂,等你知道了那件事……
奚佑敲了敲門,裡面傳來一個虛弱的聲音。
「是卡洛斯來了嗎?進來吧……」
奚佑於是推門進去,一個穿著睡衣的中年男人靠在床頭,臉頰消瘦,眼睛紅腫,明明才40多歲,卻看起來就像60歲一樣。
這就是馬庫斯·貝克了。
他手裡拿著一把調羹,面前的摺疊桌上擺著一碗雞蛋糕,奚佑眼見著他舀起一勺,顫顫巍巍地試了幾次,就是送不到嘴裡。
馬庫斯嘆了口氣,然後又嘆了口氣,從旁邊抽了張紙,捂住眼。
不過片刻,那張紙就濕透了。
奚佑抿了抿嘴:「家主……」
這樣年輕的卡洛斯·林,顯然讓馬庫斯勾起了關於安東尼的回憶。
「來,卡洛斯,過來。」
馬庫斯重重地喘了幾口氣,勉強克制住自己的情緒,朝奚佑伸出一隻手。
奚佑握住他的手,坐在床側:「您節哀。」
馬庫斯又喘了一大口氣,像是只有這樣,才能把濃重的傷痛壓下去。
他半閉著眼:「我聽默林說了……那個繼承人,還算聽話。卡洛斯,你做的很好。」
奚佑沉默片刻:「……您想見見他嗎。」
他畢竟……也是你的兒子。
「不!」馬庫斯嚴詞拒絕,「我不會見他,我不能……不能讓任何人取代安東尼在我心裡的位置。」
奚佑沒有說話。
馬庫斯的胸膛劇烈起伏,好半天才平息下來,他看著奚佑,緊緊攥住他的手:「他就交給你了,就交給你了……卡洛斯,替我教導他,指引他,為家族培養出一個合格的繼承人,你是他的教父,一輩子都是,他會愛戴銥驊你,信任你,你不會後悔的……」
他說著說著,氣息逐漸變得微弱。
哭了這麼多天,也實在是累了,經常會晝夜不分的睡過去,夢到安東尼,又掙扎著驚醒。
奚佑嘆了口氣,替他放低枕頭,蓋上被子。
出門前,他回頭看了一眼。
安東尼黑色的遺照就擺在馬庫斯床頭,照片中的青年微笑著,額角有一道小小的傷疤。
埃德蒙,讓親生父親的角色化身在夢境里遭受這樣的痛苦,是在懲罰嗎……
那麼,你懲罰的究竟是自己,還是他?
這所有的負面情緒,最終都會反噬到你自己的身上;這所有的人,都只是你意識的分裂……
為什麼不願醒來。
「卡洛斯,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那個繼承人,家族不能沒有繼承人……卡洛斯……」
沉睡著的馬庫斯發出胡亂囈語。
奚佑腳步一頓,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帶上門離開了。
從二樓下去,無所事事的莫森又換了個地方從餐廳挪到了沙發。
默林給他端來果盤,奚佑一眼掃過去,冷笑一聲:「您是破產了嗎?天天來家主這裡混日子,不知道的,還以為副會長有多清閑。」
莫森:「別這麼大火氣,林,讓我猜猜,家主一定是和你說繼承人的事了……我懂你,那麼個大麻煩,誰都不想沾邊,把一個物理系乖乖仔培養成像安東尼一樣優秀的繼承人,還要頂著小輩們的不滿情緒,接下來的日子可不好過咯……對了,你知道嗎,我調查過,那位乖乖仔還是年級優秀學生,上一學年拿了滿績,還得了獎學金」
「是建築系。」奚佑打斷他。
「什麼?」莫森一愣。
「他是建築系的學生,不是物理系。」奚佑接過默林遞來的雨傘,徑直從正門離開。
司機站在車旁等他:「先生,我們去哪?」
「先回總部,」奚佑沉思片刻,「然後去學校。」
今天是周一,埃德蒙下午最後一節課三點十分下課,晚上六點半還有課。
他準備處理完工作之後把人接上,一起吃個晚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