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兩心知(三)
第一百章兩心知(三)
雨下了一夜便放晴,秋陽升起,灑在掛著寒露的殿檐,燦若金箔,經過一夜安眠,清晨總是生機勃勃得很,宮女頭上的珠翠也跟著生輝,一個個動作輕盈,腳下生風,穿過廊下流光,有稀碎聲音若有似無,從窗外飄來。
十七公主的目光還落在那盞湯藥上,半晌發獃,才用餘光瞥了眼天子高挺的鼻樑,看不明白對方神色,也不打算兀自猜得累,索性笑了笑,倒是滿不在乎,「陛下怎麼啦,想讓妹妹死啊。」
「胡說!」冷霜檀蹙起眉,凝了滿臉威嚴,看過來的眸子又充滿愛憐,不像賜人毒藥,反而好似自己要吃般,「我總共就你一個至親,縱使禽獸也不會做這種事,你若不放心,為兄可以先嘗一口,裡面放的是——」
「放的是藏紅花,淡竹葉與麝香,全是滑胎之物。」十七公主冷笑一聲,將兔毫盞端起來,閑閑地晃了下,「陛下真厲害啊,妹妹處心積慮藏這麼久,還不是被你知曉,實話告訴兄長,無論是誰都別想讓我落胎,拿掉蘇家的孩子和要妹妹的命有何區別!」
「雪兒糊塗,滿嘴胡言。」冷霜檀直起身,一瞬不瞬地看過來,眼神凌厲,語氣卻溫柔得像個長輩,「你才多大,以後的人生還長,拖個孩兒如何是好。」
這話說得可笑,身為英勇捐軀的大將軍遺腹子,母親又是十七公主,難道楚月還容不下。
「陛下何出此言?」霜雪把葯湯放下,眼神依舊如故,半點不見慌張,「好哥哥,方才還說咱們親昵,彼此不藏掖,這會兒又和妹妹隔著心吶,你不如直說,大將軍的孩子怎麼留不得。」
柳眉微蹙,眉宇冷如月下寒江,這個妹妹他最了解,並不是一般長在閨閣的女兒家,若此時不講出個所以然來,一定會與自己拚命。
他終究還是捨不得她,年少時抱過的小丫頭,又長成母親的模樣,記憶中唯一溫柔的存在,誰又拋得下。
遂嘆口氣,生平第一次真心實意,把話說得明白,「雪兒,你聽好,此事有關國運,不可聲張,原是由於楚月開國時曾發生過一件大事,有關男女乾元之爭,還有梵龍王爺的血脈。」
她端起兔毫盞,閉上眼,將那黑乎乎的湯汁送到嘴邊,仰頭一飲而盡。
商議——蘇涅辰忽地冷笑,商議來商議去,還不是只有謀反這條路可走,一直隱忍不發,思來想去如此久,到頭來依舊躲不過。
陽光一點點明媚,兀自穿透步步錦窗,映在暖閣的花屏上,落到天子俊美臉龐。
沉思片刻,卻聽不遠處月洞門外有動靜,只見丫鬟春燕繞過來,身後還跟著個戴帷帽的纖細女子,一看便是十公主樂姚。
看霜雪神色木然,恐怕嚇壞了,心裡不禁憐惜,語調一轉,柔情起來,「妹妹別怕,這是溫葯,總共服用三天即可,不會影響你的身子,將來另尋良人,還可以有孩兒,以後就在宮中住吧,不必回蘇家,所有的事都交給為兄來處理。」
她前幾日已聽暖鶯講了過去的雲煙,明白義父因梵龍王爺而送命,唐慶華這個罪魁禍首,逼死義父,竟還堂而皇之壓住自己數十年。
末了看對方頓頓,壓下聲音,「雪兒,按理大將軍為楚月鞠躬盡瘁,即使當年女扮男裝,也應免去罪責,愛護她的孩兒。可惜天命難違,我乃楚月天子,姓的是冷,絕不允許春陵那一脈得到延續,留著有一日威脅王權,妹妹也別忘記自己也是冷家人,何況蘇涅辰已死,自古識時務者為俊傑,有些事由不得人。」
前塵舊夢,娓娓道來,他講的她早清楚,不過裝作驚奇地聽著,細細打量起眼前人,神采英挺,風度翩翩,一舉手一投足都與自己恍惚相似,親兄妹啊——打斷骨頭連著筋,她前幾日還說過。
又回來了,這座長了十幾年的宮殿,紫檀束腰桌,藤枝桃花飛罩,月白錦緞帷幔翻飛,一切還是原來的模樣,霜雪躺在月洞架子床上,獃獃地盯著眼前的鳳鸞銜白玉銀鉤子,失魂落魄。
她抬起眼,瞧對方風雲際會的眸子,忍住腺體疼痛又近前幾步,附耳:「將軍,眼下迫在眉睫之時,不如找十公主與郝將軍一起商議。」
一口一個兄長與妹妹,真稱得上溫情脈脈,十七公主回過神,眼眶一熱,咬牙道:「多些陛下美意,妹妹遵命就是。」
若大將軍願反,風翹亦求之不得。
苦澀入喉,激得渾身發抖,剛喝進去的葯起不了效果,只覺四肢一陣陣發寒,聽天子喚暖鶯進來,扶她到沉香殿休息。
誰讓人人都有軟肋,她也不能免俗。
蘇涅辰聽聞,騰地臉色驟變,雖半句未言,壓迫性的信引卻瀰漫開來,震得同樣身為頂級乾元的風侍衛都承受不住,慌得後退幾步。
「將軍,依屬下看,天子是想軟禁公主,皇宮內守衛森嚴,只皇城司的侍衛便星羅棋布,想救出殿下,唯有——」
另一邊的風翹已趕回棲鳳閣,迎面撞上焦急等在廊下的蘇涅辰,連忙施禮,「將軍,大事不好。」
兩人匆匆走至近前,樂姚早感受到大將軍的信引暴/虐,禁不住也打個激靈,天子在沉香殿內鎖住十七妹,她得到消息,才匆忙趕到蘇家。
「將軍先不要急,這裡有幾件東西,全是十七妹交給我保管之物,煩請將軍看一下。」
說罷遞過來幾張娟黃信紙,蘇涅辰迅速打開,大吃一驚。
一封乃前朝的紅人,大太監高文賢臨死前寫的親筆血書,將那夜太子逼死先皇之事交代清楚,他乃唯一的見證人,早知不能有活路,才寫下書信,留給公主。
另一封乃柳妃在清醒狀態下所寫,詳細記述被囚禁在長春宮之後,太子派人給她灌下慢性毒藥,就怕暴露先皇之死的秘密,其實柳妃那夜什麼也沒看見,后被送入春陵,反而無意間發現地牢之事。
還有一份手寫旨意,愈發讓人震驚,卻是先皇遺詔,特意講明自己死後,由太子即位,若成為一代明君尚可,若殘暴不仁,傷害忠良,十七公主可依此旨為令,撥亂反正,罷黜天子,另立明君。
蘇涅辰怔了怔,公主手中竟有如此重要的物件,自己渾然不知,如此一來,謀反也有了名正嚴順的理由,繼承先皇遺命,替天行道。
她當然不曉得此乃霜雪用心收集,只為關鍵時刻護住蘇家。
秋風乍起,呼啦啦捲起庭院中殘枝敗葉,拂了幾人一身輕塵。
蘇涅辰是在第二日凌晨發動政變,偕同統率南北大營的郝自康,直接擊敗禁軍,從皇宮南麟門長驅直入,沒費吹灰之力便殺入宣政殿,將冷霜檀控制在榻邊。
對方倒不慌張,皇家之人,即便死到臨頭也有沉著應對的本事,一瞬間詫異之後,曉得大勢已去,卻也不願破罐子破摔,唇角噙起冷笑,「蘇大將軍果然有不臣之心,我算沒有看錯你啊。」
蘇涅辰並不接話,心裡惦記十七公主,懶得浪費時間,她素來說做就做,雖然並不願走到這一步,但此時也不猶豫,立即派人將對方囚禁到長春宮,自己去往沉香殿。
清晨的報曉鼓一下下敲起,聲音幽怨深沉,漸漸驅散迷霧,喚醒整座都城,不過幾個時辰,天下已然易主,天邊貼著冉冉升起的太陽,像火爐里剛燙紅的柿子餅,日出極美,大將軍卻無心欣賞。
她匆匆騎馬來到沉香殿,眾僕人得信,早站在門口,小太監接過韁繩,張張口不知該如何稱呼,頓了一下,還是叫了聲駙馬。
蘇捏辰點頭,徑直進屋,一邊卸掉鎧甲,問迎出來的暖鶯,「公主如何?快去請豐御醫診脈。」
「大將軍安心,豐御醫昨晚就偷偷來啦,殿下無事,孩兒也無事,這會兒睡著吶。」對方耐心安慰,遞過來手巾,又恭敬施禮,「對啦,奴婢恭喜附馬,哦不——恭賀新帝。」
蘇涅辰擦擦手,無奈搖頭,抬腿繞過花罩,挑眼瞧霜雪確實眯著,才放下心。
她不願打擾她,先吩咐僕人下去,遂靠在榻邊養神,人常說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過會兒朝堂上的風雲還要面對,自己並不善此道,交給上官玉林應付吧。
這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妹妹倒很能耐,身邊攏著不少朝臣,要不是沒有軍權,恐怕早就單幹。
尋思到這層忍不住樂,一朝天子一朝臣,時代更迭也是必然,眾人不知激動個什麼勁,她可半點都不在乎。
身邊人翻個身,手不自覺搭上她的腰間,紅唇囁喏:「涅辰,小田舍奴,田舍奴——」
蘇涅辰把絲衾蓋好,笑說我在啊,殿下,隨時都在。
金枝玉葉的小公主為自己受了罪,她這輩子也還不清。
目光忽地滑過床頭,瞧見一個金絲楠木盒,大概昨晚公主才翻過,散落幾章粉色薛濤箋,她伸手收拾,瞧見上面寫的字。
楚月玄元五年,十月,落雪,今日又被先生罰了默書,煩,煩。
十一月,大雪,院里梅花開,偶遇一小田舍奴,打碎母后的霽色花瓶,晦氣!此田舍奴面貌醜陋——劃掉,面容不醜,又劃掉,最終歪七扭八改成四個字,面容尚可。
蘇涅辰抿起唇角,接著往下翻,目光如水,直到瞧見一行字——十月初七,太極宮,父皇欲招鎮國大將軍蘇涅辰為駙馬,吾寧死不願,無關大將軍是非,乃霜雪心有所屬。
心有所屬!她愣了愣。
作者有話說:
公主:是你啊,傻子!
還有兩章本文完結哦,也許明天多寫點,明天就完結,哈哈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