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人面桃花(二)
第四十五章人面桃花(二)
趕在小雪之前,楚月每隔三年會舉行秋日狩獵,具體定於重陽左右,眾人聚到京都外的山林里,為期三日,之後便是重陽登高,授衣祭祀。
玲瓏的事暫且平息,唐賢禮曉得人家故意推辭,可惜有口難言,只說願意等著,一年後再登門拜訪。
倒是真心,絕不鬆口。
一年還長,蘇涅辰尋思怎麼也要給小丫頭找個好歸宿。
狩獵之日便是絕佳機會,瞧瞧哪個人物順眼,至少伸手矯捷才能配得上。
天剛蒙蒙亮,收拾好狩獵裝備,挑幾個機靈的馴獸師,騎馬往獵場去,曉得玲瓏穿了身褐金胡服,拎只小豹子,偷偷跟在隊伍后。
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天邊微青,秋風瑟瑟,吹得獵場彩旗飄擺,皇帝大帳已支好,篝火點上,眾人躍躍欲試,好不熱鬧。
蘇涅辰困得直打哈欠,對打獵提不起半點興趣,她曉得自己說過不善騎射,至少要裝出個樣子來。
幾回合下來,終是一不留神,被緊緊抓住。
他也是老江湖,曉得不妙,大喊一聲,鬆開手。
她轉過身,一眼看見唐賢禮身穿沙青獵服從樹后繞過來,左手牽匹駿馬,右手拿弓,也是滿眼驚奇。
然而樣子生得太可愛,實在也不怎麼嚇人。
臉色瞬間拉下來,言語挑釁,「這位姑娘,你未免太傲氣些,不過是大將軍身邊的侍女,哪裡來的底氣。」
「一言為定,屬下自當努力。」
另一邊的玲瓏在林子里竄來竄去,如魚兒入了水,身邊的小豹子蹦蹦跳跳,她似山間小妖,暢遊落黃蒼翠之間,嬌俏靈動。
尋思等天亮之後,多逮幾隻純白兔,給公主養起來,省得對方無聊。
話音未落就要走,冷冰冰的態度將對方澆個透心涼,唐賢禮心裡詫異,自己長得又不醜,不至於如此討人嫌吧!
他素來不是溫善的脾氣,實在傾心與對方,才禮讓三分,這會兒看四下無人,倒底只是個小姑娘,能把自己如何。
卻見小東西猶猶豫豫,想來又害怕,後腿緊緊扣住地面,前面已漏出利爪。
她十分熟悉動物習性,發現這隻小老虎哪裡不對頭,小心湊近,果然看見受了傷,後腿上有茶杯大的傷口,還有箭頭在裡面,流血不多,但也殷紅一片。
由於想到自己討人愛的夫人,這兔子抓得尤其起勁。
說罷夾馬而行,瞬間隱入密林中。
抬眼瞧見對面的郝自康,兀自鐵青個臉,虎視眈眈瞥著不遠處的唐賢禮,恨不得把對方吃掉。
楚月秋季狩獵的山林廣袤,分為前後三座高山,眾人一旦散開,各自都不打照面,給足了少將軍偷懶時間,她慢悠悠逛著,像上次一樣打兔子玩。
哪個人不長眼,居然朝未成年的動物放冷箭,她心裡冒火,試探地將食物扔過去,與小傢伙套近乎。
聲音熟悉,不會這麼巧吧!
唐傻子。
玲瓏最喜歡小野獸,蹲下用豬干逗它,「快過來,過來有的吃。」
要不是這個唐賢禮,自己能天天深居簡出,還要穿孝服,想起來就氣。
蘇涅辰點頭,兩人出生入死,郝副將人不錯,可終生大事仍需當事人樂意,扔把弓過來,「郝將軍,咱們不說客氣話,玲瓏的歸宿,她自己說了算,你要能得到小丫頭的心,我沒意見。」
郝自康臉色頓時好不少,「有將軍這句話就成。」
大好時光,不如與公主親親我我,來這個鬼地方受罪,滿臉不耐煩。
獸兒倒底嘴饞,低頭偷偷舔幾下,大概十分合口味,張口便吃,她看準時機,蹭地向前,一把將小東西抱在懷裡,先用手抓緊頭部,稍用勁按下,虎兒畢竟受傷,掙扎幾下便安靜,瞪大眼睛,乖乖求饒。
她利索地拔出箭頭,又掏出草藥,灑在傷口上,很快處理好,摸了摸小傢伙,不放心又抱著餵了好幾條豬干,才鬆手,看它回歸山林。
褐金胡服英姿颯爽,一枚青玉簪挽住長發,因跑得太熱,摘掉胡帽,靠在樹下休息,放小豹子去玩,已經捉到兩三隻梅花鹿入籠,也有點累。
忽聽不遠處響起馬蹄陣陣,有人在附近,警惕地直起身子,瞧灌木叢晃動,一堆雜草中蹦出只小老虎,花皮斑斕,目露凶光,惡狠狠地呲起牙。
玲瓏懶得搭理,懶懶回:「我還有事,公子隨意。」
再仔細瞧手裡的箭頭,見上面刻意一個字——唐。
「你先消消氣。」蘇涅辰背好弓箭,漫不經心地回:「玲瓏身世咱們都清楚,我也是找借口推脫,不會讓她隨便嫁了。」
她停住步子,尋思這人今天換性了,轉身輕笑,「我是一個小小的侍女啊,縱使只是個小侍女,依然看不上你。」
蘇涅辰笑出聲,策馬過去,鞭子輕打一下對方坐騎,語氣樂悠悠,「郝將軍看上去心情不好啊,我記得你以前最喜歡狩獵。」
隨手將箭頭一扔,還沒離開,又聽身後有人喊:「姑娘,姑娘——請留步。」
信誓旦旦,好像上戰場當前鋒將軍似地,郝自康也是個死心眼,蘇捏辰看著樂,「那就先從狩獵開始,今日你要贏過我,也就是贏了玲瓏,她可是我主力。」
他惱羞成怒,順勢飛身向前,伸手去拉玲瓏肩膀,對方躲開,唐賢禮仍不放棄,繼續出拳,步步緊逼,玲瓏輕功雖好,倒底力氣不如人,何況唐賢禮還是個乾元。
玲瓏竟也不躲,忽地一笑,嬌艷如霞映澄塘,陡然勾人魂魄,唇還未碰到,只覺有個東西飛入口中,一股苦味在舌尖迅速融化。
唐賢禮得了意,只見美人在懷,櫻桃紅唇,粉面通紅,三月桃花也不及眼前人半點嬌艷,心神恍惚,俯身向下,妄想一親芳澤。
玲瓏笑嘻嘻,「乖,別怕,我給你上藥,過幾天就又活蹦亂跳啦。」
不禁蹙蹙眉,難道是那個唐傻子,真真冤家路窄,到哪都能看見。
人家不搭理,半晌憋得臉青里透紅,方才開口,「大將軍此地無銀三百兩,玲瓏的事早就傳開,那個唐賢禮就怕人和他搶,滿京城說個遍,這人——簡直莫名其妙!玲瓏怎麼能跟他!」
「玲瓏姑娘,真是你!」瞬間滿臉帶笑,快走幾步施禮,「今日有幸,又見面。」
唐賢禮一下被噎住,差點背過氣去,這丫頭真不給人留面子,幸虧四下無人。
「你,你給我吃的什麼!」
玲瓏直起身子,眉眼彎彎,「吃的好東西呀!我只有幾顆,今天算便宜你。」
他還想再說,卻感到一陣胸口滾熱,張口蹦不出半個字,渾身不聽使喚,踉蹌幾步,暈過去。
身子撲騰倒入草叢,驚得馬兒撒蹄就跑,鬧出動靜來可麻煩,玲瓏想去追,只見有人從前方樹林躍出,不偏不倚正落在馬背上,拉幾下韁繩,那匹馬立刻偃旗息鼓,乖得很。
定睛一看,立刻春風滿臉,「風翹,你怎麼一會兒有,一會兒無啊?」
她一溜煙跑過去,眼裡都是笑意,「還以為你今天跟著公主吶,見不到面。」
風翹翻身下馬,先瞥了眼躺在地上的唐賢禮,不會被這個小姑娘給殺了吧,膽子未免太大,迅速掏出醒神丹,放到對方鼻下,半天沒反應。
「玲瓏姑娘,你——把他怎麼了?」瞧見唐賢禮嘴唇上沾著黑色液體,臉色發青,不禁大驚失色,「莫非,下毒。」
「是下毒啊,誰讓他不老實,該死。」小丫頭滿不在乎,一邊蹲下,伸手推了推,「哎呀,還挺靈驗,我也是第一次用吶。」
風翹蹙眉,殺死朝廷命官,還是皇城司公子,無論放誰身上都麻煩,但事已至此,並不多話,迅速拽住唐賢禮外衣,撕成碎片,又掏出香丸,捻成粉末,灑在對方身上,那些粉末一碰到衣服,立刻消散不見。
玲瓏好奇,「風侍衛,你在幹什麼?」
「一會兒給你說。」她顯然沒空搭理她,一把將半死不活的唐賢禮扯到馬上,回頭道:「姑娘走得越遠越好,無論誰問起來,就說沒來過此處。」
「那你呢?」
「我去後山,那裡獸多,把他扔下就回來。」說著飛身上馬,看來準備做出唐賢禮被野獸攻擊的假象。
玲瓏愣一下,眼見對方要離開,連忙抓住馬鬃,「那個——他還沒死啊!」
「既然中毒,肯定會死,難道咱們還要等著被抓。」
她是皇城司一等侍衛,處理這種事得心應手,不會留情。
迫在眉睫,沒時間耽誤。
風侍衛果敢得嚇人,殊不知小丫頭撒謊,玲瓏一看大事不妙,只得死命拽住馬鬃,乖乖說實話,「好啦,他死不了,就是普通的毒,沒有解藥會傻上幾年,但你把他扔了,就得死翹翹啦。」
真可以,果然不知道怕!
「你確定,萬一他醒后胡說,姑娘一樣麻煩。」
玲瓏點頭,十分有信心,「嗯。」
這就不好辦了,再扔到後山顯然不合適,風翹琢磨一會兒,「那成,乾脆扔到邊上的林子里,引幾頭野豬,被拱了也正常。」
她說得一本正經,玲瓏忍不住笑出聲,迎上對方凌厲一眼,趕緊捂住嘴,悄聲道:「風侍衛,我去前邊等你。」
頭頂上的胡帽晃悠悠,像只小兔子般跑不見。
懲罰了唐賢禮,玲瓏心裡舒服,興沖沖爬到樹上,摘一兜黃橙橙橘子,半躺在一片松林下吃。
少頃,瞧見風翹沐浴在午後秋陽下,疾步而來,適才心急,沒發現她今日穿了件百草霜直衫,腰上套著黛色軟甲,與髮髻間的同色逍遙巾相互映照,實在好看。
除蘇大將軍外,風翹是她見過最順眼之人。
果然還是女子生得好啊,怎麼打扮都美。
「風侍衛!我在這裡——」小丫頭拿著橘子揮手,喜滋滋像在野外郊遊,彷彿剛才的事都沒發生過。
風翹無奈,自從第一次跟著對方就清楚,這是個不怕事的主。
剛走至樹下,還沒站穩,迎面一道褐金影晃動,冷不防嘴裡被塞了瓣金桔,甜絲絲盪在唇間。
她呆住一瞬,看小丫頭雙手捧著橘子,笑得燦若桃花,忽地明白唐賢禮武功高強,為何能讓一個小姑娘下毒,恐怕也是像剛才那般,被魅惑了吧。
「放心,不是毒,是橘子。」玲瓏掰一塊放自己嘴裡,「我又不會隨便給人下毒,別怕,你看我也吃了。」
風翹嘴唇動動,橘子滑到舌尖,還是咽下去。
不記得自己吃過別人的東西,暗衛機警多疑的性子不允許。
她嗓子乾澀,清清道:「姑娘休息一下就回大營吧,這地方不安全。」
玲瓏正在狩獵興頭上,哪肯聽話,伸手把對方拽到樹下,待兩人坐穩,饒有興緻地問:「風侍衛,你那會兒用的丸藥是什麼啊?就是撒到衣服上的那個——」
離得太近,風翹往旁邊退退,恭順地回:「那是皇城司用的散香丹,專門用來中和香味,別人聞不出來,對信引的味道也很有用,不會泄露行蹤。」
玲瓏哦了聲,一知半解。
對方只得繼續解釋,「唐賢禮與姑娘近距離接觸過,他身上沾了你的香氣,必需散掉才成。」
近距離——小丫頭騰地臉通紅,「沒有啊,分明是他突然來抓我,碰到而已。」
風翹點頭,聽不出有何大的不同,反正都是碰上,染到氣味。
玲瓏害羞,別過臉,尋思做一等侍衛確實有本事,鼻子真靈,和小狗似地,噗嗤又樂了。
「風侍衛,我又沒信引,身上怎麼會有味道,是什麼味啊,連我自己都不清楚。」她故意揶揄,看對方總是一本正經,存心逗樂,「你又沒和我近距離接觸過,怎麼會聞到!」
風翹忽然語塞,也不知為何,可能鼻子太好使,玲瓏身上縈繞一絲薔薇香,楚月並不常有,那些花兒白嫩瑩潤,幽香撲鼻,她家院子曾經種過幾朵,喚作「雪客」。
「我鼻子好,哦不——」將目光盪到遠處,淡淡道:「身為皇城司的人,基本功吧。」
玲瓏也不繼續問,一邊往嘴裡放橘子,一邊思緒已飛到九霄雲外,隨口問:「風侍衛,你家兄弟姐妹多嗎?為什麼會當侍衛,我看滿京都也沒幾個女侍衛啊。」
「沒有,其實——」她頓了頓,沒接著講,刻意轉移話題,「姑娘,咱們走吧,在這裡待著,讓人發現不方便。」
「怎麼不方便,我還等著吶!」小丫頭噙起唇角,神采飛揚,一副坐在瓦舍前排看戲的神色,「咱們就等著人發現唐傻子,把他抬出來。」
別人都巴不得躲開,她還要看熱鬧。
瞧風翹一臉茫然,玲瓏嚼著橘子咯咯笑,「風侍衛不會被嚇住了吧,我看你膽子也挺大的嘛,方才連自己的頂頭上司都要扔到後山喂野獸,真想不到!多虧我,才救他一條命。」
她還在這裡做好人,風翹哭笑不得,「玲瓏姑娘,我殺他是為了你,乃侍衛的職責所在,唐賢禮雖然屬於皇城司,但我如今是公主侍衛,公主讓我護住你,你對我而言就是最重要的人,無論對面是誰都一樣。」
玲瓏愣住,半晌眨眨眼睛,天真地問:「那如果是你的親人吶?也護住我。」
對方點頭,毫不猶豫。
小丫頭瞬間唇角上揚,笑得明媚,「好好,你不怕,我也不怕,咱們兩個剛剛合適,我自小長在邊境,沒學過什麼規矩,無父無母,自己長著,從不覺得天下有可怕之事!」
「掉腦袋也不怕——」這次輪到她好奇,「被抓進死牢也不怕?」
玲瓏回得乾脆,「嗯。」
天氣太熱了,小丫頭已經摘掉胡帽,青玉簪映在陽光下,眼尾微挑,又大又靈,眸子清澈,倒映出一派秋花爛漫,像個不諳世事,剛從深山幽沽跑出來的小狐狸。
如此美麗,也沒人會忍心讓她受罪吧。
所以才會無法無天,不曉得害怕為何物。
風翹眼裡也盪起笑意,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笑,從心裡湧出一絲新鮮,如春日野穹,她與她太不同了,日日在刀尖行走,雖然也不懼怕生死之事,但卻養出謹小慎微的性子。
都是無父無母,不——她至少還有個養父,對方威嚴卻慈愛,精心將自己培養成一等皇家侍衛,她其實天生信引不強,多虧父親栽培,才能走到今天。
心裡無比感激,愈發勤學苦練,女侍衛不容易,先要忍受別人的輕視與白眼,一次次摔倒,一步步攀高,身上留下多少傷口,只有自己清楚。
山裡的太陽落得早,很快便聽到不遠處有嘈雜聲,風翹站起身,玲瓏以為她要走,正想伸手攔,不成想卻被對方反手拽住,力道太大,砰一聲,後背猛地貼到大樹上,秋寒瞬間涼透骨。
「你——」玲瓏嚇一跳,慌了神。
「不是什麼也不怕嘛?」對方忽地笑了,眸子壓過來,「玲瓏姑娘,你給唐賢禮下的不是一般毒吧,那是蠱葯,番子的東西,倒底從哪裡弄來!」
小丫頭咬緊嘴唇,倔強地不吭聲。
口風還挺嚴,風翹只得用勁鎖住對方手腕,玲瓏疼得很,不禁叫出聲,「風侍衛!」
話音剛落,耳後生風,一枚飛箭直打在她的逍遙巾上,青絲散落,風翹吃驚鬆手,想自己眼明手快,怎會有人出手竟渾然不覺。
兩三步退下,扭頭見前方樹木狂擺,風聲瀟瀟,一人騎在馬上,手上懸把弓,緩緩靠近。
玄鐵面具擋不住渾身氣質肅殺,蘇涅辰慢條斯理地開口:「風侍衛,我家玲瓏還小呢,有話好好說。」
作者有話說:
玲瓏:風侍衛好凶。
風翹:——
唐賢禮不是女扮男裝,因為皇城司最後的執掌人會是風翹。不過前面出現的人物還有女扮男裝的哦,小可愛們可以自己猜猜。
該走的劇情要走完,後面大家才能甜蜜蜜,哈哈。
感謝在2023-06-1714:16:13~2023-06-1814:29:0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