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他的心像是被什麼猛地刺了一下,轉頭避開她的目光。
她有些無精打采,『好可惜啊!』
「可惜什麼?」他問,心一顫。
『喜宴上有好多好吃的。你要是不來,豈不可惜?』她突然笑了一下,『這回我是新娘子,可不能偷偷為你藏著了。』
「時辰不早了,好好歇息吧。」他沒有回應,也沒有想過回應,更害怕再多待一會兒,自己狠不下心,不等她再說什麼,搶步出了門。
外頭靜候的戚梧,看著他快步出門,猶豫了一下,也緊跟上前。他一直在恍神,不曾注意到有人靠近。
四目相對,戚梧看到的是對方疲倦的眼眸。
「嫁娶之事,我一竅不通。去找個熟絡的人,該怎麼做,該備些什麼,務必安排妥當。」他抬頭望了望天際的那輪涼月,月光從枝葉里稀疏漏下,滿地如雪。
「殿下當真放心讓她一個人留在上京?」戚梧突然覺得自己有些看不懂他,即便是季承彥發難,那也是過過嘴癮,否則先前也不會費盡心思前來試探。
就好像做了一場疲倦的夢,賓客散去,整個宅院里越發冷清了不少。
他沒有上前,只是徑直走到桌旁,給自己倒了杯熱茶,「有幾句話,想單獨和你家姑娘談談。」
「回殿下,一切如常,並無異樣。不過最遲後日,也該啟程了,」周絮晚說罷將邊關送來的信件呈給了季恆,「殿下此次回上京,鮮少有人知道,可萬一……」
「周將軍可真是頭髮長見識短,若真有人想要對殿下下手,何必挑在這回京的節骨眼上,更何況今上難道會坐視不理嗎?」戚梧在夜色中瞟到了歇山頂上的不速來客,故意加亮了嗓門。
「……」
在聽到無人回應之後,顧溪橋自個兒就推門走了走來。他一身大紅喜服,未沾染半分酒氣,臉色更是平靜地出奇。
戚梧見他木魚腦袋不開竅,只好無奈附和,「是啊!顧溪橋也會好好待她的。」
他看了眼蜷縮在榻上,以卻扇遮面的俏俏,活脫脫像極了一隻受驚的麋鹿,雖然自己不曾有什麼過分的舉動。
「姑娘先吃些東西墊墊肚子罷。」掐算著也該是顧溪橋來了,卻連半個人影也不曾瞧見,安樂擔心她餓壞了身子,端上來茶點。
門吱呀一聲關上了,俏俏心頭一驚,卻扇落在了地上,她抬頭看向顧溪橋,滿頭珠花亂顫,身子微微戰慄。
「姑娘,奴婢先去外頭候著?」安樂小心翼翼地發問,一點點地把自己從她的懷裡抽離。
周絮晚的擔憂並不是沒有道理,軍不可一日無帥,此次秘密回京,若是走漏了風聲,怕是後果不堪設想。
「有什麼不放心的?」他神態自若,風輕雲淡,「顧家會照顧好她的。」
「是我讓她來的,」季恆打斷他,又看向周絮晚,「怎麼樣?」
戚梧眼瞧著暴風雨要來,哪裡再敢說什麼,轉身就想離開。哪想剛走出幾步,便與來人撞了個滿懷,痛得齜牙咧嘴。
看著季恆不曾回應,周絮晚又知道,自己問錯了,尷尬地兩耳發紅,恨不能找個地洞鑽下去,「末將去馬廄挑幾匹快馬。」
隨著叩門聲的響起,俏俏知道自己逃不掉,又將安樂拽進了些,神色緊張地盯著門外。
「戚將軍此話未免也太大意了些,天策軍因何在幽冥谷中了埋伏,你心裡不清楚嗎?功高震主,自古以來又有多少先例……」周絮晚被戚梧氣得夠嗆,明明該清醒的時候,卻又糊塗了。
季恆離京,俏俏並未察覺,他總是很忙,除非自己出現,否則誰也知曉不了行蹤。
「殿下不送虞姑娘出嫁嗎?」後知後覺的周絮晚方才知曉,自己幹了什麼樣的好事,可說出口的話,卻是覆水難收。
顧溪橋一眼就看出她的擔憂,輕抿一口涼茶,「總不能抱著她過一輩子吧?幾句話而已,耽誤不了多少時辰。」
「哪個沒長眼的?!」戚梧暗罵一聲,卻見來人是周絮晚,火氣小了不少,揉了揉被撞得生疼的心口,「周將軍你一個姑娘家,走路的時候能不能文雅些,再說了這都什麼時辰了?再有什麼緊要的事,明日說也不遲啊!」
季恆知道他故意而為,心中難免躁動,冷看一眼,「你很閑?」
季恆也早已察覺出了戚梧的不尋常,默默看著二人鬥了一會兒嘴皮子,「明日就動身吧,不差這兩日。」
「還有啊!周將軍,你別總這樣,說不過就想上手打,一點都不文雅,會嫁不出去的,」戚梧心中暗自鬆了一口氣,幸而想了這個法子分散她的注意,否則將他樑上客聽了去,殊不知又會給靖安王府帶來多少麻煩?為了越發逼真,他還順勢看了眼季恆,笑問,「殿下說是不是啊?」
「哎!」戚梧看她氣得直冒青煙的模樣,趕忙退到一旁,抬手自護,「我這是就事論事,不存在任何個人感情。」
「周將軍是否太過於杯弓蛇影了?若真有什麼巧合,那便是太后借著今上的口諭,想給殿下賜婚罷了,沒什麼蹊蹺的。」
「殿下,虞姑娘很快就要成婚了,不如卑職同周將軍先行一步,邊關有什麼風吹草動,也不至於叫弟兄們,束手無策。」戚梧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幽冥谷一役是險些丟了性命的,聽周絮晚如此一提,更是警覺起來。
戚梧點點頭,沒有再問,領了吩咐默默地退了下去。
聽周絮晚提及邊關一事,他的心似乎平靜了不少,語氣輕淡地交代完了最後一件事,「去藏書閣挑些兵書,待成婚那日,找人一併送去吧,還有地誌。」
「戚將軍是不是對我有什麼成見,無論我說什麼,你總要針鋒相對?」周絮晚拿他嬉皮笑臉的樣子一點辦法都沒有,自然也無心提及中埋伏一事,更是氣呼呼上前想要擒住對方。
「姑娘莫怕,奴婢會一直在這裡守著姑娘的!」她未經人事,但也聽說過一二,又不敢細想,只是巴望著顧溪橋會如自己所願,不踏進新房半步。
「別害怕,」他的聲音低沉了下來,恐她受驚,顧而仍站在原地,「我不會傷害你。」
俏俏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本能地拒絕。
「末將覺得奇怪,先前殿下才到上京,賞花宴的帖子就來了,未免也太迅速了些?」
「殿下臨走前已為姑娘安排妥當,」安樂端了茶點進來,看著銅鏡前坐著的身影,「念及姑娘在京中並無家眷,故而便由楊太傅代為高堂成禮。姑娘不認得他,他是殿下幼時的老師,也是虞將軍的故友,姑娘明日放寬心便好。」
花轎在轎夫的肩背上,顫巍巍地往顧府的方向抬去,耳旁喧鬧,孩童嬉笑,滿目紅妝自不必說。她不記得,這一整日是如何堅持下來的,更不曾瞧見顧溪橋是如何的神情。
小巧精緻的糕點,她卻視而不見,而是像救命稻草般,拉住安樂的手,緊張地渾身冒汗。
她聽完,心頭一悶,卻再難像從前那般活潑起來,他不在,連個可以耍小性子,生氣的人都沒有。
「你不是仰慕雍州刺史曲臨峰嗎?不如讓殿下給你做個主,也好叫靖安王府消停些?」
「我家姑娘自小得了失語症,恐怕多有不便。姑娘初來上京,人生地不熟,難免害怕,還望公子見諒。」此刻的安樂也感受到了她的驚恐,片刻不離地安撫著。
那雙如潭水般的眼眸,依舊死死地盯著他,絲毫不敢放鬆半點警惕。
「我知道這門婚事你很為難,」他苦笑了一下,臉上沒有半點埋怨的意思,「我也知道你心裡有誰。」
蜷縮在角落的身影,悄悄動了一下。
「我沒有他那樣的胸襟,若我喜歡一個人,必定不會顧慮這許多,定要將她留在身邊,生死相隨。」
俏俏藏在身後的那隻手,緊了又緊,豈料他只是原地走了幾步,又重新坐回到了桌前。
「可有想過,有朝一日,回到他的身邊?」
他真誠地發問,可在俏俏聽來,更像是一種試探。
『嬤嬤說過,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既與你成親,往後便會好好同你過日子。』她用手比劃著,忽覺違心了些,自踏進顧家的那一刻起,無時無刻不想逃。她懂了什麼叫男女之別,卻不懂什麼叫男女之愛,只是聽他說來,腦子中浮現的都是季恆的身影。
「明明心裡都有對方,卻是一個捨得嫁,一個捨得走,」顧溪橋迴轉過身來看她,無奈地嘆氣,「擺明了,都是要為家國大義獻身啊?!」
『將士不保衛國家的話,又能做什麼?』她問,慢慢也沒那樣警惕了。
「將士也是人,他也有七情六慾,也有自己想守護的人。」顧溪橋突然明白了,這兩個人分離的真正原因,一個心裡只有國事,一個又根本不懂兒女情長,不知道這樣的分離意味著什麼。
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眼裡卻是一片茫然。
顧溪橋笑了笑,放下手中的茶杯,指了指屋內那壘得嚴實的嫁妝,「聽說,他也備了些薄禮的,要不要打開看看?」
俏俏眼眸一亮,本能地伸展開蜷縮的身子,最後還是搖搖頭,目光卻一直不捨得收回來。
她深知,嫁入顧家之後,便不再可以同從前那般肆無忌憚。即便心裡想,也不能這麼做了。
顧溪橋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起先道,「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這門婚事本就是父母之命,你對我有戒備亦是常理之中。但我顧溪橋不是口蜜腹劍之人,我答應你,從前在王府如何,在顧家便如何,不會因為嫁給我顧溪橋而有任何的改變。」
「你若想走,我也絕不阻攔。」在顧溪橋的眼裡,對這個生得好看的嬌娃娃滿是同情。
「我既然嫁給了你,心裡自然就不會有旁人,」她終於將手裡一直握著的龍闕偷偷塞到了枕頭下邊,「也不會走。」
他知道她說的都是違心的話,雖然她眼下不太懂,但這份深入骨髓情義,哪裡是說放下便放下如此簡單?怕是連她自己都渾然不知。
從季恆那日不惜自降身份請求的那一刻起,顧溪橋便知道這個小姑娘在他心裡的份量。
「成親的時候他沒來,」顧溪橋走到一旁的檀木箱旁,箱子早已被漆成硃砂色,上頭系著諾大的紅綢,「還是看一眼吧……」
可當打開箱匣的一剎那,顯然有些發懵,抬起箱蓋的手停在半空,而後輕輕放下,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兵書。
滿滿的一箱,再開一箱,也還是。
『是什麼?』怪異的舉動反倒引起了俏俏的注意,不禁好奇地湊過來了腦袋。
還以為會是什麼新奇的東西,哪裡有成婚送這個的?但細想先前的試探,送這個也是合情合理,畢竟自己連個三腳貓的武功都不會,實在難以叫人放心。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猛嗆幾口,「挺、珍貴的。」
俏俏有些猶豫,最終還是從床榻上挪了下來。
「能集齊這麼多稀有的兵書,實在難得。」顧溪橋看著她從就近箱櫃里拿出一本,左右翻看了許久,忍不住開口。
俏俏見了兵書,骨子裡就莫名覺得親切。從前,周絮晚叫自己舞刀弄槍,還被季恆訓斥了一番,而今卻把自己珍藏已久的兵書作為陪嫁送了出去。到底是有緣無分的兩個人,對他亦沒有旁的幻想,只想試著好好對待顧溪橋。
「這是靖安王送給你的,」她鼓起勇氣,慢慢走到他身邊,把書遞了出去,「習武不一定是為了殺敵,而是為了保護自己和身邊的人。」
他頓了頓伸手接過,鵝黃色的燭光照耀著他的臉龐,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時辰不早了,早些睡吧……」
似乎在刻意迴避這個問題,兵書在他手中停留片刻之後,又被擱置在一旁的案几上。月光從窗子里漏進來,微微有些涼意。
『去哪?』看著他即將離去的身影,俏俏只覺心頭被什麼狠狠地推了一下,連帶自己的腳步,衝到他的面前。
「我去書房睡,」他坦誠地回答,「我不會跟一個心裡裝著還其他男子的女子同床共枕,想必你也不會願意。」
『沒、沒有什麼其他的……』俏俏的臉色有些煞白,從答應嫁給顧家的那一刻起,她會做的,就是忘記一切重新開始,她用手比劃,『今夜新婚,你……』
那句留下來,終究是難以說出口。
她心裡覺得悶,若換作是季恆,怕是早已經兩眼淚汪汪,偏偏是顧溪橋,留給她的只是手足無措。
「何苦為難自己,我又何曾怨你?」顧溪橋是鐵了心的不願和她共處一室,哪怕是新婚之夜,有那麼多雙眼睛盯著,亦沒有任何動搖。
她沒有阻攔了,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看著對方一步步往門口走去。
門吱呀一聲都打開了,月色沖了進來,照得他一身恍白,宛若長街初遇時的脫塵身姿。
她低下頭去,抿了抿乾涸的唇角,退到一旁。
「初來顧家,難免生疏,我還是跟你說一說吧,」他突然就折返了回來,「我爹爹經商在外,不常回來,過不了幾天又要走了。他一走,宅子里就會冷清不少,家中大小事皆由二叔母打理,二叔去的早,叔母這些年也吃了不少的苦。她脾氣不好,若是遇見避遠些便是,若實在避不開,也無須慌張。你既嫁給了顧溪橋,便是我明謀正娶的妻子,無論如何,也不會叫你受半點委屈。」
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想要很快捋清楚這個龐大家族,確實有些為難。
『不願留下?是因為厭惡么?』她想了想,愧疚道,『明明不喜歡,卻要被人強逼著成親。』
「怎麼會呢?」他聽起父親提及虞家的遭遇,對眼前這個懂事又聽話的小姑娘倍生垂憐,語氣少不得柔和許多,「我從小體弱多病,喝葯就跟吃飯一樣平常。我這樣的人,哪個女子敢嫁?即便敢,也不能耽誤了人家。」
看著她愣神的模樣,顧溪橋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不留下,是怕身上的病氣過給你,雖說是門舊親,到底太突然了些,我一個人獨來獨往慣了,還有些不習慣,也怕你不自在。」
木訥的身影微微一動,似乎想到了什麼,從案几上捧過紅彤彤的喜燭,示意他點上,『秉燭到天明也是可以的。』
她的嬌憨可愛正一點點打動顧溪橋柔軟的心底,接過喜燭又原封不動地放了回去,「這裡沒有那麼多的規矩,更不要有什麼顧忌,早些睡吧……」
她懂事地點點頭,目送他離開了屋子。守在外頭的安樂也微微有些驚詫,行了禮以後,便折返了回來。
「姑娘,顧公子他……」安樂本想仔細問一問,但看到俏俏神情的時候,便已然知曉,鬆了口氣。
『他沒有為難我,還說了許多寬慰的話,』俏俏拉住她的手,眼眸中似有星光逸動,『我想,顧公子是個好人。』
她不敢下太過肯定的話,只是隱隱約約覺得對方至少不是壞人。
「若真如此,奴婢就放心了,倘若殿下知道……」話到一半,安樂便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吞下聲去,「時辰不早了了,奴婢伺候姑娘寬衣吧。」
她何嘗不是一樣?總時不時地想起那個身影,明明不應該被想起的。
她解去笨重的婚服,又走到摞得整齊的兵書面前,像是在琢磨著什麼。片刻之後,捋起袖子小心翼翼地一卷又一卷地挪到了外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