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她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只是將手交疊在一起,身子微微往前傾,稍稍有些不自在。
「信,我已經讓丁毅送去驛站,若是最快的馬,七八日也該到了。」顧溪橋以為她來尋自己,是想問問關於書信的事。
見她沒回答,又恍然大悟一般,從厚厚的書卷中拿出已經翻閱得差不多的兵書,「是想問這個嗎?看過上頭的一些招式,學起來恐怕沒那麼容易。我對武學一竅不通,要是誤人子弟可就不好了。」
俏俏手掌落在書頁上,攔去他的目光,『以後不睡書房。』
顧溪橋抬起頭來,傾國傾城的桃花面,雙眼如一汪清澈見底的泉水。
「先前說過,不願與你住同一間屋子,是怕病氣過給你。」他也不敢往旁想,只是又推辭,「我已經跟叔母說好,等來年開春,身子利落些,就搬回去。」
『天轉涼這書房四處漏風,對你養病更是不好,』她指指身下簡陋的被褥,『你睡裡間,我和安樂睡外頭,好不好?』
他遲疑著沒開口,直到小姑娘把頭探過來,才推出一個字來,「好。」
算算已經有一些時日,從新婚之夜的驚恐,到後來的不安猜忌,她費了好大的氣力,才接受自己已成人婦的事實。
「你不會突然來找我,說吧,有什麼急事。」
與季恆,也再無可能回到從前。
俏俏坐直身子,顧溪橋丟下書,兩雙眼睛直勾勾看著丁毅,把他看得渾身發毛。
「去庫房支三十兩銀子,旁的頭面首飾,織錦綢緞等,一概要備的,都讓張嬤嬤替你打點張羅,記在我賬上。」
『不用緊張,你慢慢說。』俏俏見他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便輕快地比了比手勢。
丁毅面露難色,好半天也沒能支吾出半句話來。
「你跟了我這麼多年,一點心意而已,總不能叫人家姑娘陪著你吃苦受累,」顧溪橋雲淡風輕,「這裡有俏俏在,不用太擔心我。」
他目光躲閃,胡亂從案牘上摸起書卷,卻又不知作句讀的筆去了哪裡,一陣焦頭爛額。
「在想什麼呢?」丁毅已經走了,她還在出神,連一向不愛多管閑事的顧溪橋也忍不住開口。
顧溪橋平日里最不喜自己讀書時被人打攪,而丁毅又是個極守分寸的人,斷然不會如此冒失。
「嫁娶之事,哪能這般草率,」顧溪橋突然覺得無意中好似戳中了身邊人的痛處,捧茶的手微微一滯,見她半點反應都沒有這才鬆了口氣,「去吧,待事情都辦妥當,再回來也不遲。」
「我想告假,過幾日就是嫣兒的生辰,順道把親事給定下來,」丁毅猜想到或許會叫顧溪橋為難,忙又說道,「耽誤不了太久,我很快回來。」
俏俏猛得記起,那日季恆一直未回府,她等得心神不寧,總以為出了什麼事。豈料耽擱了好些時辰,僅僅是為了給她帶回一塊剛出爐子炙羊肉。
丁毅一聽,急忙婉拒,「公子,我不能收。當年要不是公子,這世上哪裡還有丁毅這個人在,你的恩情此生也難還盡,哪裡能再受?」
看到什麼好吃的,就想帶回來給她嘗嘗。
因為自己喜歡,便想著要和她分享。
一想到馬上能娶到心愛的姑娘,丁毅的心早就飛出了顧家。而俏俏顯然比他更開心,暗自輕輕地拍拍手,場面莫名有些詭異。
丁毅跌門進來,看到舉止如此親近的一密,也以為是活見了鬼,懂得非禮勿視的他,急忙轉過身,磕磕巴巴,「公子,信我已經送到驛站了,按照你的吩咐,挑的快馬行程。
俏俏目光複雜地看著顧溪橋,這門從不被對方看好的親事,似乎有了微妙的變化。不知道是從何時,亦或者是信誓旦旦許下,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一刻起。
「我聽聞泉朔的馬蹄糕最為出名,記得捎帶些回來,俏俏愛吃。」顧溪橋也沒弄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肯定,只因嘗過一口,覺得好吃,便想叫丁毅帶些回來。
『書上說的,娘子對自己的夫君好,是這樣嗎?形影不離,便是相親相愛?』她追問,絲毫未留意到顧溪橋臉上慢慢爬上的紅暈和極不自然的呼吸。
她從驚愕中回神,胡亂道,『還看不出來,顧公子挺闊綽的,三十兩銀子,可是尋常老百姓家一家的吃穿用度呢?』
「怎麼?病成這樣還能賺錢,怕來路不明啊?」顧溪橋故意拿她打趣。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俏俏覺得自己笨拙的手勢,似乎有些坑人不淺。
「我雖不能外出經商,可也不能在書房虛度光陰,沒有出人頭地的本領,對書畫還算有興緻,偶爾也為人呈獻過一些錦囊妙計,討點生計。」
三十兩也不是什麼小數目,卻被他如此輕描淡寫地說了出來,俏俏少不得多看幾眼,比起季恆,他也不再是那個只會虛咳的冷麵公子。
「先不說這個了,」顧溪橋用目光送了下丁毅的身影,「不是一直想學嗎?丁毅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學什麼?』她一時沒反應過來。
「當初他為了能見上嫣兒一面,便趁我睡著的時候,翻牆出去。結果高估自己身段,摔折好幾根肋骨,疼得半個月都下不了地。」
『為什麼要趁你睡著?是怕你不同意。』
「或許是吧,」想起從前的日子,顧溪橋頓感生趣靈動了許多,「後來我知道這事,便叫丁毅光明正大的去,未必我還受了不少嫣兒爹爹的唾棄,好在有情人終成眷屬了。」
他微微嘆氣,「你怕是不知道,心裡裝了一個人,做起事情來,就會顯得不那麼利索。我還記得,他把墨汁當成豉醬,蘸了之後非要餵給我吃。」
『那你吃了嗎?』她問得也是毫不留情。
顧溪橋:「……」
「在你之前,我不曾與旁的女子有所交集,你問我,我也只能說出個大概。丁毅告訴我,若是喜歡一個人,在接近她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想逃……」
「可曾有誰,讓你有這般感受?」他聲音低了下來,目光緊緊追隨,生怕錯過一絲風吹草動。
心跳加快,想逃?她很實誠地想了想,起先撇開了季恆。見到他,只想摟抱還差不多,哪裡會想逃。
『有。』她想起一人來,很是吻合。
「誰啊?」他似乎早已經料到,嘴裡突然就沒了味道。
『是山賊!我見過一次,提著明晃晃的大刀,當時我感覺心都要跳出喉嚨了,轉身就跑。』
顧溪橋一時語塞,甚至迫切地巴望著靖安王快些把大夫差遣過來。
當然,是先看一看腦子。
他頗有些無奈地摸摸鼻子,連咳幾聲,「這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她好奇地湊過來,眼裡寫滿疑惑。
可他隨即又抬起頭來,用一種從未有過的嚴肅神情,冷聲道,「可你知不知相愛是很難的,這世上有那麼多人,能相遇相知,脾性吻合的,少之又少,能成為夫妻白首到老的,更是鳳毛麟角。」
「若是遇見,就不能輕易錯過。」
她坐直身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腦海里似乎有了一個模糊的輪廓。
「你再仔細想想,有沒有這麼一個人,你想和他走遍天涯海角,去賞春花秋月,這世上的所有美好都想和他分享……」
「你會時時刻刻想守在他身邊,哪怕不說話,不在身邊的時候,你會擔心他,會睡不著,你的所見所想,都與他有關。」
顧溪橋後面說了什麼,俏俏幾乎聽不見了,此刻她眼前浮現的都是過往自己與季恆的點點滴滴。
她的手死死地捏著裙擺,直到掌心微汗,喉嚨發乾,方才回過神來,猶豫半天卻還是沒開口。
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顧溪橋,更讓她難堪的是,這一切都是自己自作多情。
「俏俏,」他輕喚一聲,「你心裡有?」
『有……』她鬼事神差地點點頭,遂又慌忙擺手,失魂落魄,『沒、沒有……』
旁人那是相愛,她這個只能勉強算是單相思。
「怎麼?不肯說真話,」顧溪橋笑了一下,知道她心裡有顧慮在,到底沒拆穿,唉聲嘆氣道,「這個木魚腦袋,也不知道何時才能開竅。」
聽到如此稱呼,小姑娘顯然很是不高興,雙手把腰一叉。
顧溪橋認慫,「是我學藝不精,你聽不明白,亦是情理之中。」
有了這話,她隨即歡快地像只雲雀,眉眼笑成了彎月。
『若是你喜歡一個人……』她抿了抿嘴,突然停下手。
「若是我喜歡,」他重複了一遍,擰眉看向窗外那抹藍天,「必不會遮遮掩掩,更不會因為一點阻礙而分開,我會告訴她,我喜歡她,我想娶她。」
「要是不開口,又怎麼知道他恰好也喜歡你?」
俏俏沉默許久,緩緩抬手,『我去看看湯藥有沒有熬好?』
他點點頭,「記得要些蜜餞,我怕苦。」
上京尋不到合適的大夫,號過脈的,又都自己醫術不精,無法施救。唯有顧溪橋自己知道,這是病入膏肓,無藥可救了。
丁毅得了信回來,外頭已經是大雪紛飛的三九天,霜雪掩蓋了整個上京,白茫茫一片。
知道自家公子一直盼著信,什麼也顧不上,飛奔進屋,喜不自禁,「公子來信了!靖安王殿下來信了!」
俏俏身披鵝黃色繡花小襖圍坐在炭火前,一手支著臉頰,另一隻手裡的地誌已經泛黃。她雙目微閉,酣睡正甜。
顧溪橋趕忙起身,示意對方輕聲,又將人拉到雨廊下,接過書信。
「信!終於有回信了!」丁毅按耐不住心中的喜悅,氣喘吁吁地把信遞上前。
顧溪橋看了一眼他的身後,白茫茫的庭院中空無一天,略微有些失望,「怎麼只有你一人,大夫呢?」
「什麼大夫?」丁毅撓撓頭。
「就只有信?」他又問,實在不敢相信,也訝異季恆的狠絕。
「公子把我問糊塗,除了信,應該還有什麼嗎?」丁毅撓撓頭,不知道自己主子在犯什麼愁。
「還有大夫,我告訴他俏俏想開口說話,請讓他在軍中找一個能治失語症的大夫。」顧溪橋幾乎撕著打開這封信的,他的目光在上頭快速尋找著,雙手微微顫唞。
突然間,他眼眸一亮,握住丁毅的手,忍不住心頭喜悅,「快備馬,去清月茶樓接人。」
只是還沒說完這話,又猛咳起來,咳得滿臉通紅,無法開口。
「公子外頭風大,先進屋再說,」丁毅忙扶住他,輕輕撫背,「接人的事,不用太擔心,我這就去。」
他擺擺手,艱難地潤了潤喉嚨,「不,你去後院馬廄把馬牽來,我同你一道去。貴客長途跋涉,遠道而來。我怎能如此怠慢?」
丁毅知道他的倔強性子,無論如何是說不動的,只好再勸,「眼下風雪正大,不如等明早天晴了再去?那驛站有暖閣,倒也不會委屈了貴客。」
他搓了搓冰涼的雙手,一頭扎進書房之中,從裡頭找出寬厚的遮風袍,「你是不知道,我等這位大夫等了多久,他來了,俏俏很快就可以開口說話了。」
丁毅追跟在他後頭,想要幫一把,卻是怎麼也插不上手。他動作毫不拖泥帶水,三兩下就把自己裹嚴實了,才走出院子又突然頓住,喃喃自語道,「不行……」
「要說治失語症,上京也有大夫的,公子因何捨近求遠?」
「差點忘了,我給靖安王的信中只說了俏俏的失語症,」他有些發愁,微微嘆氣,「丁毅,若是俏俏問起,你就說是巧合。我請來給她看失語症的大夫,和靖安王請來給我看病的大夫,是同一個人。」
「公子,我怎麼越來越糊塗了?先前,夫人給靖安王寫的信里,不也提及了你的病情么?難道公子只寄出了自己寫的那封。」丁毅頓時恍然大悟,這也難怪靖安王為何遲遲不曾回信,還以為是個絕情的,誰曾想人家壓根不知情,而至於夫人的失語症,並不急於一時,當然要好好找個妥當的大夫,故而才拖了這麼久。
「公子為何要這麼做?既然夫人願意開口,為何不給自己一個機會?」丁毅急切地上前,攔住他的去路,「公子,請過那麼多的大夫卻連是什麼病症都說不上。但軍醫不一樣,他們瞧過許多疑難雜症。」
「好了,」丁毅的好意他已然心領,臉上卻是毫不在乎,「你想,倘若靖安王知道我是個病秧子,半死不活,他會放心把俏俏留在我身邊么?當初翻出這樁婚事,不就是為了讓俏俏有個可託付的安身之處。我不想她走。」
丁毅看看他。一言不發。
「我沒有要自暴自棄,」顧溪橋不想叫他為了自己擔憂,解釋道,「不是每日都在按時吃藥么?不想求他幫忙,是因為不想叫他看見我難堪的樣子。」
丁毅也曾聽過些坊間傳聞,聽顧溪橋這麼一說,好似明白了許多,點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