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不勞煩靖安王殿下,民婦自會接她回家。」
不遠處傳來的聲音,惹得眾人不約而同地轉頭,往後看去。
姜氏就站三尺開外的地方,目光似笑非笑,語氣平淡,「民婦拜見殿下,賀喜殿下得勝回朝。」
「不必多禮,」季恆眼裡隱約有些失落,語氣淡漠不少,「既然姜夫人來了,本王就先行告辭。」
「民婦恭送殿下。」姜夫人更未有半句客套之話,聽他說走,嘴角險些咧開了花。
沒有一句多餘的話,更沒有多看一眼,彷彿剛剛的關切不過是逢場作戲。
姜夫人一來,氣氛壓抑不少。原本不大的車廂內,越顯得逼仄沉悶,還沒等她抬頭,姜夫人起先開口,「方才我已親眼所見,腰帶也送了,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明知是個誤會,俏俏也懶怠同她多爭執什麼,只是安安靜靜地聽著,臉色出奇的平靜。
「我不是個愛棒打鴛鴦的人,你可以同橋兒和離,不過在此之前,得答應我一件事。事成之後,無論你想去哪,想見什麼人,都和顧家再無瓜葛。」
她眼眸微亮,但也知道姜氏從不是個吃虧的主,心下早意識到了,約莫會發生什麼,緩緩抬頭對上目光。
馬車裡的俏俏有些恍神,她明白此番話的用意,姜氏想要的無非就是一個子嗣罷了。
以顧溪橋這病,撒手人寰怕是早晚的事。哪怕是李大夫,也無濟於事,說得不過是些安撫話。
「我也是今日才知道,你和橋兒一直尚未圓房,橋兒他母親過世的早,父親又常年在外經商,年節才能回來。我看著他長大的,他是我們顧家唯一的血脈。他的舊疾你知道,我亦不想隱瞞。我們顧家行事向來堂堂正正,光明磊落。虞俏俏,你騙得了橋兒,騙不了我,你對靖安王情根深種,留在橋兒身邊,這對他不公平。」
進屋時,他正在窗欞前修剪梅枝,看她回來,先是一愣,轉而笑道,「回來啦。」
顧溪橋愣住,回想起方才,不放心她出門,故而在叔母跟前隨口提了一句。
「公子,姜夫人命小的送些參湯過來,」那門外小廝輕聲叩門,「麻煩公子開開門,姜夫人特意吩咐,要小的瞧著夫人喝下。」
他一眼看出她在撒謊,但也明白該是有別的苦衷,微微嘆了口氣,「你上街……」
「我去找她!」顧溪橋憤然起身,神情肅穆。俏俏顧不得許多,從地上站起身來,攔住她的去路,搖搖頭,『沒,叔母沒有為難我。』
那小廝聽聞此言,亦是一愣笑道,「姜夫人交代,天寒地凍,夫人也該補補身子。」
俏俏摘下氅衣,撲了撲上頭的雪花,隨手掛在衣架上,默默走到火爐旁,打開紅撲撲的掌心。
這些顧溪橋亦十分清楚。
「拿這個吧,仔細燙著。」他貼心地為她遞上手爐,是上回她守在門口等他時那隻,上頭繪有鴛鴦戲水圖,看得俏俏渾身一顫。
她不搭話,把腦袋深埋在雙膝之中,身子微微顫動。
「是啊,叔母每日晨起都要去臨街的鋪子里兜一圈,我想著你出門在外,若是碰著也有個照應,」他說著說著,也轉了臉色,「是不是叔母她又為難你了?」
她從懷裡抬起那張哭得梨花帶雨的臉,輕輕吸了吸鼻子,『方才在街市,我碰到叔母了,是你告訴她我出門了?』
俏俏的啜泣聲已經輕到聽不到,她知曉顧溪橋本也是無心,誰料可巧二字。
本能地恐懼,叫她頓時面容失色,抬手將其掀翻,整個人也跟著摔跌在地。
「啰嗦些什麼?放下便是。」他語氣里多少有些不耐煩。
「我不是來與你相商,你是個聰明人,所以,該做什麼該怎麼做,想來用不著我多說。」馬車緩緩在宅子門口停下,姜氏不溫不淡拋下最後一句,在丫鬟的攙扶下下了馬車。
「好端端發這麼大的火做什麼?是不是誰惹你生氣了?」儘管一次次被推開,他還是很有耐心地問話,眼裡滿是心疼。
「發生什麼事了?」他本能地上前要扶,又被狠狠推開。
顧溪橋聽得聒噪,轉身去開門,寒風撲面而來,他的目光落在食盒內的燉盅內,「一碗參湯,叔母因何如此上心?」
「公子,這不是一般的參湯,」那小廝壓低了聲音,「這是可以讓顧家開枝散葉的參湯。」
言罷,還遞了個眼色。
顧溪橋頓悟,勃然大怒,「混賬東西,我且問你,在顧家你到底聽誰使喚?」
那小廝原是在顧溪橋身邊伺候,只因機靈聰慧,便叫姜氏挑了去,名義上還得算是顧溪橋院里的。
那小廝尷尬地笑了笑,「小的曾受公子恩惠,自然聽從公子調遣,不過世事如棋局局新,公子身體欠安,如今掌管顧家的是姜夫人,她是公子的長輩,小的自然也要以她為先。」
話音剛落,不知從何處又冒出幾個小廝,看著樣子是有備而來。
「姜夫人說,為人厚德,當一諾千金。」話語間,那小廝已然走近俏俏身邊,遞上參湯。
看著那碗參湯,俏俏腦海里浮現的總是姜夫人嚴厲的目色,而至於同季恆私相授受一事,雖是個誤會,可種種因果相連,已經是跳進黃河洗不清。想到這些,她默默地把手伸了出去。
「俏俏,」顧溪橋喝止她,迅速將食盒攔了出去,神情緊張,「別喝。」
他認得這味道,可不是什麼溫和的送子湯,分明是性子極烈的催情香。
「有我顧溪橋在,誰敢造次?」他狠狠咬牙,不由地攥緊了拳頭,本能地將俏俏護至身後。
「公子有所不知,這是夫人自個兒答應的。」小廝不輕不重又補上一句。
「這就是叔母方才和你說的?」顧溪橋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身後人,「我不喜歡勉強別人,自然也討厭旁人勉強於我。一個孩子在這樣的情境下投胎入世,成了飽人之欲的籌碼,你我也不配為人父母。」
「虞俏俏,你知不知禮義廉恥是什麼?
一句話,惹得她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簌簌落下。可見顧溪橋也沒有半分要停下的意思,他的臉紅到了脖子根,聲音更是含糊不清,「你這樣,真的叫我覺得噁心。你是揚州瘦馬還是歌姬伶人,為何要如此自甘墮落?!」
俏俏抿了抿嘴唇,心頭泛起一陣苦楚,季恆變了,連著顧溪橋也跟著變。他從來捨不得對自己說一句重話,而今入了冬,越發性情大變,無法自斂。
「看著我做什麼,就因為我身子抵不過旁人,就因為我有隱疾,盼我死,又怕我死,」他的拳頭落在堅硬的門框上,關節磕破了皮,鮮血淋漓,「你們何不殺了我,我痛快了,你們也痛快!」
俏俏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不輕,嚇得捂住嘴,不敢出聲。
「公子冷靜,氣大傷身。」那小廝自問也都是按照吩咐回答,怎麼激怒了他?若是有個差池,必定沒好果子。片刻不敢耽待,急忙尋了路,去給姜夫人傳話。
這一幕,叫站在不遠處的姜氏看在眼裡?她看著疼愛的侄兒,身影瘦削,如同行屍走肉般,更是心如刀絞,搶步上前,「橋兒,叔母不怨你,顧家斷了香火,百年之後,叔母自會去泉下同列祖列宗請罪!」
「叔母當真這麼想?還是為了自己的一己私慾?又或者是那虛無縹緲,顧家的顏面?從來無子嗣綿延者並非一二,領養過繼,哪一個不是最好的法子?」
「我看你是糊塗了!」姜氏本來想說幾句,卻被顧溪橋氣騰騰的話語塞了回去。
「叔母難道還不明白嗎?若非你生性要強,你那孩子又怎會死?」
這番話,也叫俏俏瞠目結舌。他向來乖巧孝順,從來不會說忤逆長輩的話,可剛剛那幾句分明就是刀刀見血,不留半點情面。
俏俏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叫他冷靜。也怕他瘋魔的樣子會傷害到自己,只是不由她多想,還是毅然決然地衝上前去,緊拉住衣袖,想著興許有些用處。
姜氏的巴掌最終還是落在了顧溪橋的臉頰上,庭院里鴉雀無聲。顧溪橋終於安靜了下來,整個人恍恍惚惚,像弄丟了魂魄。
他不知道從哪裡摸出的匕首,橫在脖頸上,聲音低微,眼皮子重得幾乎要抬不起,氣喘吁吁,「叔母若一意孤行,就別怪侄兒以死相逼。」
「橋兒,你真的一點都不給叔母留活路了么?」姜氏也沒想到,他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自己,但眼下也只能軟下語氣,「叔母走,叔母不逼你了……」
姜氏一走,院子又回到從前空蕩蕩的模樣。許是瞧見危機解除,顧溪橋這根緊繃著的弓弦,再也撐不住,瞬間垮了。
俏俏氣力小,根本扶不住他。眼睜睜看著他跪倒在地,嘴角翻湧一汪鮮血。原本失去理智的他,卻清醒了不少,狠力將俏俏推倒在地,「都說女子是紅顏禍水,我本不信。可是虞俏俏,自成婚以後,顧家已被攪得天翻地覆。我不想因為你,叫叔母一而再再而三地寒心。無論她從前做過什麼,那都是因為她疼我。我也理應孝順她,敬愛她,一個妻子倘若連這點都做不到,那也算不得賢良淑慧,更及不上我顧家門楣。」
他把話說得極重,這讓俏俏本就受傷的心又活生生劃出了一道口子,疼得她忍不住皺眉,如鯁在喉。
所以,她是累贅?
「顧公子此話有趣,」安樂氣得渾身發抖,「恪守孝道天經地義,可只知順從,卻不能明辨是非,那便是愚孝,若不能妥善處置嬸媳紛爭,更是無能……」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顧溪橋突然像變了個樣,慢慢起身,用指腹摸去嘴角血跡,「和離之後,我會給她一筆銀兩,一來當做補償;二來也想請她離開顧家以後,不要同任何人提及我顧溪橋與她有過什麼前塵過往。」
「我怕將來,娘子會不高興。」
他終於說了娘子二字,恍若隔世。
「顧溪橋,我從前怎麼就沒發現你會這樣無恥絕情……」安樂再想說什麼,轉眼一看,身旁的俏俏已經不知去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