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不稍一會兒,那個小身影又匆匆地跑了進來,讓原本失落的二人,眼前一亮。
小姑娘的手上正捧著那隻紅腹鸚鵡,目光誠懇地往戚梧的手中一放,而後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鸚鵡安安靜靜地站在季恆的掌心,歪著腦袋,充滿好奇地打量著眼前人。
季恆趕忙起身,將要說的話,儘可能地縮短在一枚細細的紙條中,迫不及待地將鸚鵡放飛了出去。
那鸚鵡穿過林子,一下子就沒了身影。
「總不能無故受人恩惠,你去問問她可有什麼缺的?」季恆儘管知道這個姑娘很討厭銅臭味,但總歸要問一問,心裡才算踏實。
戚梧領命下去了,季恆心中燃盡的火苗,這才慢慢死灰復燃。
他深知自己寫的信,未必管用,處於水火之中,能否全身而退,又能否得救,全憑一個義字。
可如今,外頭是什麼樣的局面,自己渾然不知。派去刺探軍情的,一直杳無音信,除了乾等,對於彈盡糧絕的士兵們似乎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
俏俏一去就是好幾個時辰。看到季恆,她就想到了嬤嬤,以前嬤嬤也這麼病過,整個人像一塊炭火,又熱又燙。
連日奔波,在惶恐中度日,食不果腹,還有未愈的傷口,所有的一切,重重將他擊垮。
這話,把俏俏嚇了一跳,看著他怒火滿胸的模樣,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還沒等戚梧走出半步,季恆從昏沉中抓住他的衣袖,雙目緊閉,神情痛苦,「戚梧,不可……」
戚梧不敢違命,心裡像有成千上萬隻蟲蟻在啃噬,實在煎熬。
眼前二人,讓一旁靜站著的俏俏突然想到了什麼,將手中的帕子往戚梧的手裡一塞,匆匆往外頭跑去。
戚梧雖然簡單包紮了下傷口,但也比他好不了多少。將士們也都身心疲憊,每一刻無不是煎熬。
「姑娘要去哪裡?」總覺得她要去做什麼重要的事,可季恆的身邊又離不開人,只能眼看著她出了門,一溜煙不見了。
「不可意氣用事。」季恆病得很重,連說話也沒有太多的氣力。
好在這山中有味葯,雖叫不出名,但認得其模樣,就是不常見。
想到這裡,季恆不由地攥緊了拳頭。
俏俏看著昏睡中的季恆,冷汗直冒,嘴裡不停地呢喃著,渾身不受控制地左右翻騰,身子滾燙地像火爐一般。
火在山野蔓延,士兵們在火光中痛苦嚎叫,如同山崩石裂。
每個人都在等,援兵來到的那刻。
季恆呼吸粗重,也把戚梧的心吊得七上八下。滿腦子都是增兵的他,看著自己的主子這般模樣,也已按耐不住。
夜裡時分,季恆病得似乎更重了,先前戚梧喊他,多少有點回應,這時再多叫喚,彷彿已經聽不見了。
戚梧咬咬牙,看了眼昏迷中的季恆,也顧不得想太多,心一橫,「不能再這樣坐以待斃了!殿下,待卑職領幾個弟兄殺出一條血路,哪怕是死,也值了!」
根本就等不到那麼久。
就算等來了援兵,起碼也得再等上幾日,更何況此事根本就沒有十成的把握,但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先渡過這個險關。
戚梧看到渾身塵土,汗淋淋的俏俏,也頗為詫異,「姑娘去哪了?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耽誤了這許多時辰,也是因為此緣故。
戚梧一愣,回過頭來,蹲下`身子,耐心道,「殿下,卑職不能眼睜睜看著你這受這樣的苦!」
俏俏用手比了比,可戚梧半天也沒能看明白。這姑娘不會說話,比出來的手勢,又與尋常人不太一樣,偏偏季恆都能看得懂。
戚梧惦念著季恆,時不時拿涼水過帕子,敷貼在他額頭上,全然忘卻了俏俏的存在。
俏俏端著才熬好的湯藥進屋,看了眼神色凝重的戚梧,兇巴巴地模樣,讓小姑娘有些怯懦,不敢近前。
離得有段距離,俏俏放下湯藥,輕輕叩了叩碗沿。戚梧沒有任何心情,甚至都沒有回看一眼,只是緊張兮兮地守在榻前。
俏俏有些猶豫,遲疑了一會兒,端著葯走了過去。
「姑娘是?」戚梧仍舊費解她的比劃,但猜了個大概,「要拿這湯藥救殿下?」
俏俏認真的點點頭。
看著漆黑的湯藥,戚梧有些為難,尷尬地笑笑,「多謝姑娘好意,殿下定能轉危為安。」
言罷,也沒有要接過去的意思。戚梧的擔憂,俏俏不知道。以為是對方怕葯太苦,著急忙慌地拽了拽戚梧的袖子,端起碗碗,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
不苦,一點也不苦。
戚梧微微蹙眉,看著不省人事的季恆,心思難免搖擺不定。
殿下千金之軀,這葯萬一喝出個三長兩短?可倘若不試試,恐怕很難熬過今晚。
艱難的抉擇。
幾番猶豫之後,戚梧終於接過她手中的湯藥,無力地笑笑,「多謝姑娘。」
聽到謝字,小姑娘樂開了花,蹦蹦跳跳出門去了。
戚梧小嘆一口氣,順勢也抿了一小口,湯藥苦澀,讓他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季恆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晌午,四周一片寂靜,除了傷口隱隱作痛以外,身子已經好轉不少。
戚梧從外頭進來,看著季恆蘇醒,差點驚掉了下巴,喜不自禁地圍了過去,「殿下醒了?可有哪裡不適?」
「好多了,」季恆回他,「可有什麼動靜?」
戚梧搖搖頭,沒有回話,季恆也心知肚明,沒有再追問。
「殿下,昨日你高熱不退,還得多虧了這位姑娘,是她采了葯。」
季恆只記得朦朧中,確有一隻纖細的手,冰冰涼的,幾次三番試探自己的額頭。
還以為是在做夢。
俏俏在院子里給花朵修剪枝葉,一抬頭就看到了屋檐下站著的季恆,先是驚訝,而後小跑過來。
她不知道從哪裡找了件粗布衣裳,拿來在季恆身上比了比,示意他換下。
這葯得之不易,加上天黑路遠,一路荊棘。俏俏的皮膚像剝了殼的雞蛋,稍稍一碰,就是一道血痕。也怕耽誤了時辰,回來的時候,還摔了一跤,腳踝磕到了枯木上,一片淤青。
俏俏用手揉了又揉,疼得她直冒淚光,小嘴撅得像只受了委屈的小貓,怨氣滿滿地看著那抹淤青。
「疼嗎?」季恆走過去,蹲下`身,既心疼又愧疚。
小姑娘聽到聲音后,很快用裙擺遮住了腳踝,小臉漲得通紅,像做錯了事那般,把頭搖了搖頭。
嬤嬤說過,女孩子的腳踝是不能隨意給人瞧的,不然會變成瘸子。
她可認認真真都記著咧。
季恆沒有強求,看著她滿眼眶的淚星子,心頭涌過一陣熱流,「疼的話,就哭出來。」
小姑娘咬咬唇,倔強地搖搖頭。
不疼,不疼。
季恆自然不信,又問,「當真不疼?」
小姑娘一愣,想了想,似乎下了個很艱難的決定,憋了憋嘴角,委屈巴巴地點了一下腦袋。
怎麼能不疼呢?可嬤嬤也說過,女孩子家家的不能隨便掉眼淚,會變醜,變醜了,就嫁不出去了。
小姑娘想了想,拉過季恆的手,在掌心輕輕地划字。一筆一劃,酥酥痒痒,鬧得季恆的心都快化了,從來說話冷硬的他,不知不覺地放慢了語速,柔聲道,「姑娘人美心善,定能許得如意郎君。那郎君,必定是這世上最好的人兒。」
聽到郎君二字,小姑娘顯然羞紅了臉,趕忙縮回手,捏住了裙擺。
「我叫季恆,敢問姑娘芳名?」季恆看著眼前圈成一團的小身影,忍不住問道。
小姑娘沒吭聲,從腳步撿了一枚枯枝,在泥地上劃了起來。
「俏俏。」季恆念出聲來。
俏俏點點頭,把枯枝遞給他。
季恆笑著接過,同樣把自己的名字寫下。小姑娘托著腮,一本正經地端詳了很久,抬起頭來,沖他微微一笑。
「姑娘的大恩大德,我季恆沒齒難忘,他日必定厚報。」
俏俏聽他這麼說,心事重重地又寫了兩個字,「雪球。」
不要什麼回報,只想要雪球歸來。
季恆一愣,但很快反應過來,雪球應該是那隻紅腹鸚鵡的名。
雪球從來沒有在外頭過夜,她心裡實在擔心得很。
季恆沒有十成的把握,不敢輕易下定論。鳥兒比不得人,它們有翅膀,來回幽冥谷,頂多不過半柱香的時辰。如今沒回來,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這不是好徵兆,季恆的心裡也很不是滋味。
「倘若,」他於心不忍,欲言又止,「我是說倘若,它再也回不來了,該怎麼辦?」
怕只怕,這是遲早的事。
小姑娘聽他這麼說,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兩隻小手掰了又掰,遲遲才肯撿起地上的枯枝,「家人。」
如果雪球沒辦法將信送到,那他就見不到家人了,這樣一來,他和他的家人一定會很難過吧……就像自己和嬤嬤一樣。
這番舉動讓季恆很不好受,安撫道,「只是假設,雪球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小姑娘眼裡重新燃起了希望,小雞啄米般地把頭點了又點。
正說著,戚梧從外頭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憔悴的臉上掛滿了笑容,「殿下,咱們有救了!」
季恆也跟著激動地起身,追問道,「找到下山的捷徑了?」
戚梧搖搖頭,「是援兵,沈臨昭。派去的士兵來報,他的人喬裝成樵夫,這才上了山。」
季恆總覺得這名字熟悉得很,偏偏就是想不起來。一想到,士兵們馬上有救了,也露出久違的笑容,「如此甚好。」
「殿下怕是不曾聽過他的名,可他也曾受過先帝的恩惠,如今卻並非聽命於朝廷,肯助一臂之力,實在是雪中送炭!」
「是沈楓的獨子,」總算想了起來,季恆鬆了一口氣,喜不自禁道,「我倒忘了豫州還有個他。」
那年先帝病逝,沈楓便以身體抱恙為由,辭了官,帶著家眷們在豫州落了腳。彼時沈臨昭尚且年幼,不曾建功立業,可畢竟虎父無犬子,當年沈楓的大名可是叫敵軍們聞風喪膽。
「傳令下去,原地待命!」
「是!」戚梧拱手領命,目光堅定。
季恆剛想走,卻被一股力道絆住了。小姑娘正站在身後,拽著袖子,可憐巴巴地看著自己。
「不能去,危險。」俏俏抓住他寬厚的掌心,說什麼也不讓他走。
「別擔心,會沒事的。」
話雖這麼說,可眼見小姑娘沒有要鬆手的意思,反倒拽得愈發緊了,似乎有什麼話要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