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文綉燒得一手好菜。
葷油燒熱,蔥姜下鍋,滋啦一聲,剎那飄香,再接著,剁成碎塊的豬下水扔鍋里,文綉揮舞鍋鏟麻利翻炒。湘人喜食辛辣,她倒入滿砧板的青紅椒,再顛再炒,鼻腔喉管里都溢著辛味。
老早,大有和寅時就嗅著味過來了。
大有叔頂了蔣先生的活,坐個小木凳,一個勁給文綉添柴火,邊添還邊誇讚。
「文妹子,你這手菜燒得,蔣先生娶了你啊是真值當。」
文綉聞言眉一挑:「那是,」她說著頗為得意地看了眼角落裡看書的蔣章寧,「街坊鄰居都說我文綉嫁他是高攀他姓蔣的,實際他沒我是真不行。」
蔣章寧沉浸書中並未多言。
阿檀笑了笑,摸摸寅時的頭。
大有伸長脖頸子狠嗅一通:「說得對,文妹子這一手菜,香得我魂都快走黃泉路了。」
廳中放一圓桌,爆炒豬下水和桂花姨端來的豬油渣之放中間,其他素菜圍一邊,大有還從家中拿了他珍藏幾年的花雕,最後大米飯上桌,文綉在飯里還蒸了幾個香噴噴的大紅薯。
被推到一旁的浸月定睛一眼,看清了那黑影模樣,忙上前阻止阿檀。
「是沉星!」
那黑影也不是吃素的,靈活一閃,竟掙脫阿檀擒拿給他躲開了。
還未進門,菜香飯香陣陣撲鼻,勾動肚腹饞蟲。
阿檀大度擺手,拍了拍沉星肩膀:「多大點事。」
黑影速度迅捷,猛地朝著阿檀襲擊過去。
沉星被氣到:「你!」
「阿檀,你可總算回來了。」
「那快回了。」
要換成她,遇到浸月有事,只怕會比沉星更凶更惡。
「戌時。」
沉星言語塞塞,不好意思地撓頭,「阿檀姐,你回來了!抱歉,我以為,我還以為……」他羞愧難當,沒說后話,低下頭去。
阿檀稍微昂頭,笑納了這個稱呼。
「行嘞。」
阿檀抿唇壞笑:「你終於想起我來了?」
阿檀噗嗤一笑,眼珠微轉:「就不。」
她一把推開驚慌失措的浸月,伸手擒住著黑影襲來的手臂,再側身抬腿飛踢上去。
蔣浸月笑意盈盈:「饞貓。」
阿檀笑著,推著兩人背脊往前走:「咱幾個別杵巷口,快些走,我跟你們講,文綉姨做了一桌子菜,我迫不及待回去吃。」
沉星一怔,語氣錯愕:「阿檀姐?」
阿檀一個急剎,最狠那腳沒落下去。她弓腰下去拎起黑影衣領子一瞧,只見這少年齜牙咧嘴,那眼神,那神態,像是要將阿檀生吞活剝般。
阿檀雙手反背:「我說過了,風頭過去,我自會回來。」
文綉往外一瞧:「什麼時辰了?」
兩人挽手進觀音巷,剛走沒幾步,旁邊昏暗巷角突然衝出個黑影。
她說罷跑出門去,如只猴般淘氣,跑著跳著到了巷子口。
眼看天色漸晚,阿檀問:「文綉姨,蔣姐姐何時回來?」
想著馬上又能見到蔣浸月,阿檀語調愉悅:「好,我去巷口迎她。」
阿檀興奮地揮手,扯著嗓子:「蔣姐姐!」
看樣貌,的確是蔣沉星,他指著阿檀厲聲警告:「你這流氓,離我姐姐遠些!」
文綉爽快一笑,顛勺幾下將豬下水盛入盤中,她大著嗓子吩咐:「寅時,端上桌去。」
剛停住腳步,遠遠的就看到了蔣浸月,只見她長發及腰肩挎皮包,短衫長裙款款而來。
蔣浸月見著阿檀眼神一亮:「阿檀!」
浸月無奈地搖頭,忙將沉星從地上扶了起來,不徐不疾說道:「沉星,這不是流氓,這是阿檀,你不記得了?」
「這次可不許走了。」
話音落下,文綉舀水洗鍋,又忙活起下一道菜來。
下學回來,沉星瞧見浸月身邊有一男子,還對著她舉止親昵,以為是哪裡來輕薄浪蕩子,怒火激蕩胸腔。
阿檀像會變臉,神情瞬間冷肅。
阿檀眉一橫,再擒再踢,幾步下去,將黑影踢到角落一陣悶哼。
「那是自然,」她親昵挽住蔣浸月手臂,聲音清亮,「蔣姐姐還沒帶我吃遍長沙城,我怎捨得走。」
兩人朝對方奔跑過去。
寅時早餓了,端碗大米飯狠扒幾口,兩根筷子一攪,直奔桌中間那盆子油光水亮的豬下水。
眾人正吃得高興,只聽得門口尖酸女聲:「呦,吃飯呢。」
來人叫曹善眉,這一片的房東太太,她一頭西洋捲髮,一身得體旗袍,雖是半老徐娘,卻風韻猶存。
曹善眉年輕時長得漂亮,嫁了個老頭做姨太太,沒幾年,熬死老頭一家子,得了不少家產,她買下觀音巷上大片房屋,如今靠收租生活,閑了打牌聽戲,日子過得很是富裕舒坦。
她有錢是有錢,人卻尖酸,又愛財如命,同她打麻將可贏不得,若贏了她的錢,能在你家門口陰陽怪氣個好幾天,她收起租來更是不講情面,一天都晚不得,晚了就得朝你要息,觀音巷的人大多是她的房客,自然不敢得罪。
但文綉可不怕得罪她。
首先,文綉這幾間屋子都是自家的,沒租曹善眉家房子,其次,文綉脾氣爆性子直,最瞧不得曹善眉那股子矯情勁,這最後,兩人有著麻將桌上結下的梁子。
見曹善眉到來,文綉心中雖不快,但還是客套了聲。
「曹太太,你吃晚飯沒,要不嫌棄,我就添副碗筷,你在我這裡將就吃些?」
「我吃過了,去四海春番菜館吃了西洋菜,回來見你們齊聚一堂,來瞧瞧你們吃些什麼?」
她說著往席上一瞧,伸出的手沒骨頭般掩了下鼻尖:「哎呦,豬內臟,這裝屎裝尿的東西,文綉,你請客就請人家吃這些啊?多粗鄙。」
「我是粗鄙,比不得曹太太,日日去四海春吃洋餐,那洋人的吃食不粗鄙,可文明了。」
桂花:「文綉,洋人吃食怎麼文明了?我們沒吃過,你給我們講講。」
「我聽說洋人吃牛肉,都吃生的,血唬零喇的,講究個原汁原味。」
曹善眉:「你吃過洋餐嗎?就瞎說!」
阿檀給文綉捧哏:「我說曹姨嘴巴怎的那麼紅,原是去吃了血唬零喇的牛肉啊。」
曹善眉眼一瞪:「你是哪來的小子?屁都不懂,這是蜜絲佛陀牌的唇膏……」
她說著越看阿檀越眼熟,湊近了去,終於認出她來,曹善眉諷笑一聲:「呦,我當哪裡來的牙尖嘴利?原來是你這丫頭,不是說去大戶人家過好日子了嗎,怎麼回來了,是不是太過粗鄙無禮被趕回來了?」
「我是見不得曹姨過得這麼舒坦,要回來給你添些堵。」
「你這丫頭人長大了,脾性是一點沒變,還是那麼令人生厭。」曹善眉嫌棄地打量了阿檀幾眼,越看越氣,撂下一句,「不扯了,吃你們的豬內臟吧。」
她說著攏了攏時髦的波浪卷,掐腰扭臀轉過身走了。
文綉憤憤啐聲:「吃個洋餐神氣什麼啊,不就有幾個臭錢嗎?」
蔣章寧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嘆氣道:「你少說兩句吧。」
「欸,姓蔣的你怎麼回事?什麼叫我少說兩句,你沒看她曹善眉耀武揚威到咱家門口了嗎?屁都不放一個就算了,還讓我少說?我就看不得她那個神氣勁,眼睛長頭頂上去了,瞧不起誰呢?」
李大有忙起身舀了一瓢豬下水到文綉碗里:「文妹子,消消氣,消消氣,她就這個性子,你就多……」
他原本是想緩和氣氛,誰知文綉這滿腔怒火順勢燒到了他身上。
「我生她的氣,用不著你來做和事佬,大有,我知道你還對這曹善眉有情,想在我面前給她說好話,不過在我這裡,什麼好話都沒用。」
李大有剛來觀音巷時,確實對曹善眉有過情愫,不過曹善眉看不上他不說,還當著街坊鄰里的面說他一個剃頭匠妄想癩蛤蟆吃天鵝肉,李大有深受打擊,從此再沒提過這茬子事。
他委屈巴巴:「文妹子,你誤會我了,我給她說什麼好話?我是不想因為她,鬧得大夥都不愉快,更何況,今天這頓,是給阿檀的接風宴。」
文綉一聽也有道理,強壓下火氣:「也是,算了,不說這個,大夥接著吃菜喝酒。」
吃飽喝足,席間人散,夜越來越深,熱鬧的觀音巷也恢復安寧平靜。
晚上,阿檀躺在文綉給她準備的鋪上感慨萬千,回想這二十年,過得可謂精彩紛呈,以前是窮丫頭,後來又扮富少爺,見過十里洋場,也嘗過市井煙塵,最終錯道火車回正軌,她終於能做回自己。
突然聽得窗外有窸窸窣窣的響動,阿檀以為是野貓,起身推窗往外一瞧,原來是寅時和沉星兩小子。
「師姐。」
「阿檀姐。」
兩人趴在窗口,臉上溢著喜悅與期待,異口同聲:「你想不想吃臭豆腐?」
萬籟俱靜,臭豆腐小攤販走街串巷長喊一聲:臭乾子咧!
阿檀就饞這一口,她頭點得如搗蒜般:「想。」
「我和沉星把他叫來。」
「好,你們快去,我上樓叫蔣姐姐下來一起吃。」
「阿檀姐,你叫我姐的時候,可莫讓我媽發現,不然她又得嘮叨了。」
阿檀拍著胸脯,「放心。」她說著摸黑上了樓,將蔣浸月叫下樓來。
沒多久,寅時和沉星跑著跳著帶賣臭豆腐的大爺過來了。
大爺累得氣喘吁吁:「這倆伢子跑得真快,差點沒趕上。」
阿檀伸出四根手指:「嗲嗲,四碗。」
「好咧。」
大爺放下扁擔,打開豆腐蓋,臭味溢出,寅時和沉星忙捂住鼻子,阿檀和浸月看得樂呵。
臭豆腐入油鍋,取四隻瓷碗逐一排開,每隻碗放五塊臭豆腐,淋上熱湯,蒜末綠叢點綴其上,再澆一些辣椒,這次只剩香氣,勾得人口水直流。
大爺將做好的臭豆腐遞給四人:「十二。」
「我來。」
阿檀說著掏兜,沒成想掏出那塊血玉,寅時看著眼睛里湧出好奇。
阿檀忙將血玉塞回兜里,從另一側口袋裡數了十二枚銅元給那大爺。
寅時的注意力還在剛剛那紅塊塊上,他問阿檀:「師姐,你剛剛拿的什麼?」
「沒什麼,一塊玉石而已,要給陳平川老先生的。」
「哦。」寅時點頭,沒再多問。
只是阿檀不知道的是,這血玉,竟會在未來生出一系列離奇弔詭的事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