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四章
寒冬清晨,風雪飄搖,整座北平城籠罩在白霧茫茫間。
朱標和常樂到坤寧宮時,戴思恭正在為朱元璋請脈。
鬚髮皆白的老御醫微閉著眼摸脈,朱元璋靜靜躺在床里,面色泛著不正常的潮紅。
室內靜默一片,良久良久,老御醫仍摸著脈,且他眉間褶皺越來越深。
馬皇后攪著手裡的帕子,滿臉擔心,朱標也忍不住在殿內來回踱步。
他焦躁的腳步聲好似鼓點,一聲一聲敲擊在每個人的心頭。
戴思恭微不可查地抽了抽嘴角,脈,他是早把完了,但如何承稟是個大問題,他還沒有個好對策。
首先,急火攻心什麼的,是肯定不可以的。
皇帝昨兒才與太子妃交鋒,一個驚懼昏迷,一個氣怒昏迷,外界要怎麼傳?
無論如何,太子妃絕對一點兒也不可以沾染氣暈皇帝的名聲。
那些無用的東西,她根本沒有必要如此嚴密周全的防守。
毛驤的身手別說是錦衣衛,就是在全軍,那都是少有敵手,可竟然折在了常氏手裡!
戴思恭捋著鬍鬚,面露難色,「皇上到底上了年紀,只能先疏肝泄熱,調理一段時間。」
一聲暴喝,極其突然。
那兩隻眼睛清清楚楚透露著「我裝暈,我驕傲」這樣極為囂張、挑釁的態度。
戴思恭捋鬍鬚的手稍頓,清熱瀉火最好的葯.
那當然,那必須是最能詮釋良藥苦口一詞的「黃連」!
皇帝出生貧寒,為能儘快好起來,嘗些口舌之苦,想來也沒什麼大不了。沒一會兒,院子里飄來極濃厚的中藥味,聞著就很提神醒腦。
他對醫理沒有什麼了解,只想知道可以不可以治好。
戴思恭默默往旁邊退了半步,躊躇道,「皇上脈弦細,面色紅黃相間,舌紅邊有齒痕,苔白,是血虛肝鬱的癥狀。」
她吸了吸鼻子,低低應了聲,「好。」
常樂嚇得抖了三抖,整個人幾乎都要跳起來。
朱標和常樂坐在旁邊的圈椅里,默默等待。
她慘白著張臉,看起來很憔悴,但是雙目靈動,囧囧有神。
朱標略略皺眉,把妻子往自己身邊攬了攬。
常樂掀起眼皮露出水潤的雙眸,眼尾帶著絲淺淺的紅,我見猶憐。
馬皇后忍著眼淚點頭,「本宮明白,勞煩戴先生開藥,用最好的葯。」
朱標轉過身坐到床邊,「正如太子妃所言,都是些利國利民的工具。」
朱元璋那等了一夜的怒火再次熊熊燃燒起來,語氣里滿是質問。
無論如何,絕對不可能是她這些年對外展示的,那些所謂的兒童玩具。
常樂一愣,朱標立即衝到床邊,「爹!」
常樂眼珠子轉了轉,從床尾的陰影里探出個腦袋,答道,「父皇,都是利國利民的好東西。」
朱標那眼神瞬間軟得一塌糊塗,滿滿都是心疼。朱元璋面色一陣青一陣紅,呼吸急促,氣得差點嘔出口血。
朱元璋對著明黃的床頂迷糊了好一會兒,轉眸,看見床邊滿臉擔憂的妻子和兒子,唇邊隱有笑意。
朱標在旁點頭,「是的,需要什麼儘管開口。」
朱元璋緊緊摳著被面,幾乎要摳出一個洞來,「標兒!」
皇帝已有六十多歲的高齡,年輕時縱橫戰場,陳年舊傷頗多,如今年老覺少,常年心思繁重,日積月累,不是一兩貼葯能解決的問題。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間,葯還沒好,床那邊有了動靜。
朱標一愣,原本心頭對老父親滿滿的擔憂,彷彿破了個洞的氣球。
朱標微微擰起眉頭,「可能治療?」
馬皇后驚喜道,「重八,你醒了!」
其次,水土不服也不可以,北平是太子主張搬遷的新都,皇帝怎麼可以不適應?
但是轉瞬之間,雙眼恢復清明,唇邊笑意頓消,「標兒,常氏那研究所里到底有什麼東西?」
朱元璋那心間憑空升起萬丈火焰,「出去!」
他輕撫她的背以作安撫,再柔聲道,「樂兒先去偏殿歇一會兒。」
朱元璋豈會信,「標兒,你如今連句真話也不願意給爹了么?」
馬皇后擰來條溫帕子,仔細地給朱元璋擦拭額頭的汗水。
他忍了又忍,試圖喚回兒子的心神,「標兒,那研究所里到底藏了什麼東西?」
朱標也立即衝到了床前,「戴先生,我爹是怎麼回事?」
戴思恭思前想後,思來想去,又過了半盞茶的時間,他終於睜開了眼
馬皇后第一時間沖了過來,「戴先生,重八如何?他怎麼會無緣無故暈倒了?」
那一聲好,既有委屈,又有惶恐,彷彿受了什麼天大的磋磨。
可朱標暫時完全沒有注意到老爹的狀態,他背向床,目送著妻子的背影。
戴思恭嘆息了聲,「待皇上醒來,殿下和娘娘還是勸他少操心,多休息,尤其是別熬夜。」
父子兩人,四目相對,一時之間都沒有言語。
片刻,朱標先垂了眸光,「那裡研究製造的是能減輕人力勞動的機械之物。」
正是朝廷曾經禁止的,把它們歸類為「奇技淫巧」的那些東西。
朱元璋果然皺了眉頭,「標兒,你該知道那些東西有礙我朱家王朝的延續。」
奇技淫巧,盪人心志,百姓安逸,閑會生惰,長此以往,國家如何長治久安?
朱標沉默許久,「可相比朱家的統治,民族的強大更為重要。」
樂兒曾極為痛惜的那段歷史,有必要從此刻起就作出改變。
朱元璋稍稍前傾,「什麼?」
朱標抬眸,「沒什麼,您放心,我會約束常氏。」
那些未來,他來改變即可,沒必要拿出來打擾爹。
可朱元璋哪裡能放心,「標兒,為了朱家江山永固,常氏和她那研究所都不能再留。」
朱標和馬皇后齊齊抬眸,不能再留?
母子兩人的腦子一片空白,只反覆回蕩著「不能再留」四個字。
朱元璋嘆息了聲,「爹只知道你與那常氏夫妻情深,可和江山相比,區區一個女人,孰輕孰重?」
寢殿之內,再次靜默,唯有三人沉重的呼吸聲。
良久,朱標艱澀道,「常氏乃我結髮妻子,攜手二十餘年。」
朱元璋絲毫不以為意,「你如今是太子,將來是皇帝,何患無妻?」
馬皇后飛速掃了眼丈夫,何患無妻?
倘若她馬家還有人,倘若她當初沒有偏安後宮,倘若
朱標扯了扯嘴角,反問,「可我若連自己的妻子都護不了,又何談安邦定國?」
朱元璋哽住了,腦海里只剩一句話,他的標兒完全被常氏蠱惑了!
寢殿又是一陣安靜。
半晌,突然從外面傳來三道敲門聲。
馬皇后眨了眨眼,掩去眼底瀰漫的水汽,淡聲問,「何事?」
殿門口,晚星看了眼自家主子,隨即恭敬回道,「娘娘,葯煎好了。」
馬皇後站起身,「進來。」
她伸出胳膊準備接葯碗,誰知,從屏風外轉過來的人是常樂。
常樂親自捧著葯碗,「父皇,喝葯了。」
她眼角眉梢都是笑,同之前的滿臉委屈,彷彿是兩個人。
馬皇后楞住了,樂兒怎麼回事,吃錯藥了么?
朱標一時之間也沒有反應過來,他稍顯迷茫地看著妻子的笑臉。
濃郁刺鼻的中藥味隨著蒸騰的熱氣蔓延,瞬間籠罩整座寢殿。
常樂捧著葯碗湊到床前,「父皇,您快喝葯呀。」
她嘴邊是笑,可眼神冷漠,是鮮明的對比。
朱元璋看著粘稠到發黑的葯汁,心念電轉,福至心靈,「常氏,你竟要毒害於朕!」
常樂似被揭穿了陰謀般神色慌張,「兒媳沒有,兒媳冤枉。」
朱元璋愈發篤定,「既然沒毒,那你倒是先喝一口。」
一瞬間,他渾身充滿鬥志,好像是打仗時預知了對方用兵之法的興奮。
常樂滿臉為難,支支吾吾,「兒媳在服安神葯,與父皇所用之葯,藥性衝突.」
總之,她是堅決不能先嘗一口。
朱元璋冷笑一聲,「標兒,你瞧瞧,這就是你的好妻子!」
朱標瞥眼惡趣味滿滿的妻子,「我來喝。」
他伸手欲要端托盤裡的葯碗
朱元璋急得半坐起身,「標兒!」
常樂眼疾手快,稍稍側身,避開朱標的手,「您正在服治背疽的葯,也不可以亂喝。」
朱標的手僵在半空,他默默瞅著妻子,在別人看不見的角度,眼含警告,示意她適可而止。
常樂無聲撇了撇嘴,把托盤往他那邊一遞,「父皇對兒媳的偏見實在太深了!」
她一跺腳,一甩手裡的帕子,捂著臉,嚶嚶嚶地跑了出去。
剛反應過來的馬皇后又愣住了,朱標無奈扶額。
樂兒不把昨天受得氣給出完,是不打算消停了么?
朱標搖了搖頭,把葯捧到床邊,「爹,您先喝葯,涼了,會很難喝。」
近些時日,他的口鼻完全沉浸在葯汁子里,對此最有發言權。
濃重的藥味撲鼻而來,朱元璋直接撇開了頭,「標兒,葯里有毒!」
常氏方才那矯揉造作的姿態,明明白白,顯而易見。
朱標無語,他爹的龍腦子是暈倒暈沒了么?
樂兒為著他,為著雄英,為著他們一家人能夠親密無間,她再如何委屈,也不會害爹的性命。
朱標:「爹,葯里沒毒,樂兒絕對不會害您的。」
最多搞些小動作,氣一氣您,比如方才那樣。
朱元璋沉痛地閉眼,他的兒子,他辛辛苦苦培養的兒子完全被常氏蠱惑了!
常氏恨不得立馬要了他性命,她都敢罵他是災星,還有什麼不敢的?
父子兩人,一人委頓在床,一人捧著葯碗,互相僵持。
馬皇后看眼丈夫,再看眼兒子,「標兒,你爹有我,你自個還病著,先回去休息吧。」
她伸手把葯碗接了過去,示意兒子自己能夠搞定。
朱標頓了頓,「爹,娘,那兒子先告退了。」
殿門開了又合,寢殿只余世間至尊至貴的夫妻。
馬皇後端起葯碗坐到床沿,咕咚咕咚,直接喝了兩大口。
朱元璋聽到動靜,震驚回頭,「妹子!」
馬皇后捏著帕子擦了擦嘴邊的葯漬,「重八,真的沒毒。」
但是,是不是也太苦了點兒!
馬皇后死死忍住唇舌之間的苦澀,把葯遞到丈夫嘴邊,「重八,喝了葯,才會好。」
朱元璋擰緊眉,仔細掠過妻子的面容,的確毫無中毒的痕迹。
他咬了咬牙,接過葯碗,湊到自個唇邊.
馬皇后欣慰地彎起眼,那麼年紀的人,再不吃藥,病還想不想好。
然而,朱元璋聳著鼻尖嗅了嗅,突然又移開了葯碗,「我不能喝。」
他把葯往床邊的桌子一擱,「妹子,我們得儘快返回京師。」
馬皇后欣慰的面容寸寸裂開,「為什麼?!」
朱元璋揉了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藥理複雜,食物之間常有相剋,這葯,你喝了沒問題,不代表著我喝了也沒問題。」
馬皇后:「???」
朱元璋掀開被子,撐著胳膊起身,「標兒如今已完全受常氏蠱惑,你我滯留北平,恐有性命之憂。」
馬皇后:「.」
無語片刻,「標兒豈是容易受蠱惑之人?」
再者,「樂兒為什麼害你我性命?」
朱元璋起身的動作搖搖晃晃,顯然正處於病痛中。
馬皇後邊攙住他胳膊,邊勸道,「她是太子妃,太孫母,穩穩噹噹的未來皇后,太后,何必多此一舉?」
朱元璋坐在床沿,抬了抬腳,邊示意妻子給他穿鞋,邊道,「那武則天還是李治的皇后,李顯的生母。」
馬皇后無奈蹲下`身,「那又如何,大唐江山最後還不是回到了李家子孫的手裡?」
哪怕樂兒有那野心,她將來難道還會越過雄英,傳給常家侄子?
那不可能,就以樂兒與雄英的母子之情,絕對不可能的。
朱元璋一噎,隨即瞪大了眼,「那怎麼能一樣!」
朱家江山,豈能淪落至一無知婦人之手!
馬皇后瞥他一眼,「你連樂兒端來的葯都不敢喝,難道不怕她在你返京的途中刺殺你?」
北平、京師,相距千里。
又是寒冬臘月,運河結冰,只能選擇陸地,耗時久,行路難,有什麼意外,猶未可知。
朱元璋呆了,許久才反應過來,「你說的有道理。」
他們要在北平新宮出了意外,百官、百姓或許會對太子夫婦略有微詞。
倘若是在回京途中,那完全可以推給賊寇。
相比北平新宮,宮外才是真正的危險!
馬皇后:「.」
她隨口一說的,他怎麼還當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