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番外 · 前世 · 謝靜微 x 魏珩
第九十六章番外·前世·謝靜微x魏珩
元恆十年春,玄妙觀。
經過焚毀又重建的玄妙觀按照之前的建築樣式重新修建起來,道觀裡面也陸陸續續有了道人和道童。
謝靜微穿著一身灰白的道袍,跪坐在案前看向窗外。
窗外草木青青,雨水順著屋檐落下,浙浙瀝瀝連成一條晶瑩剔透的水線,有幾個小弟子沒拿傘,正冒著雨走路。
不知看了多久,謝靜微收回自己的目光,他手邊擺著一個青白色的陶罐,還有一封不知年歲幾何,已經發黃卷邊的紙張。
謝靜微習慣性地拿起那張紙來看,看到最後便是落款:於武泰十五年春二月十五日,魏珩絕筆。
他盯著那落款一會兒,那字寫得很軟綿綿的,沒什麼氣力的樣子,料想當時寫信之人已經油盡燈枯。
武泰十五年……謝靜微口中嚼著這幾個字,距今已有十年之久了。
自晉明帝魏珩死後,謝靜微遵從遺詔,以叢相的身份攝政十年之久,終於在這年春還政於帝王,而後辭官來到了玄妙觀。
走前魏承嘉送了他一程,少年帝王已經不見幼時那好拿捏又好糊弄的樣子,變得沉穩而內斂起來。他看著謝靜微,輕聲道:「相父,保重。」
身著喪服的庄態帶著年幼的新帝在城門迎他,他跟著他們走到壽皇殿,看到的是眾多臣子命婦跪在殿內嚎哭,道士和尚正在念超度的頌文。
酒液猩紅,隱隱帶著甜膩的香氣。
傳令兵肉眼可見的慌張,好像在慌張面前從來遊刃有餘的謝相怎麼會連話都聽不清,只好再重複了一遍:「陛下遺沼,太子登基,謝相攝政……若新帝無德……謝相可廢其帝位……取而代之。」
謝靜微只是輕點了頭,表示自己會的,便孤身一人離開長安回到了玄妙觀,算起來,也有一個多月的時間了。
謝靜微的眼睫顫了顫,想起十年前的那個春日。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謝靜微手指蜷縮了一下。而後他只覺得自己的思緒似乎變得很緩慢,連傳令兵嘴裡的話都聽不清了,周遭的一切都變得迷糊不清,他撐著桌案站起來,看著那傳令兵:「你剛才說什麼?」
他早就過了會哭會鬧的年紀。
死了?
謝靜微心裏面冒出這樣一個念頭。
案上有筆墨紙硯,謝靜微想提筆寫些什麼,可抬起筆寫了兩行后,又不知道有什麼好寫的,轉而又拿起手邊魏珩留給他的信。
謝靜微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長安的。
怎麼會死?
可是傳令兵手上帶著皇家令箭的謄寫遺詔,並不是假的。
南詔嫩葉抽條,花開滿地,一派好春光。
他今年三十九歲,因為事務繁忙操勞不斷,眼角已經生了很深的紋路。
謝靜微沉默地看著遠處,提起一壺酒,給自己滿上了一杯。
「你說誰死了?」
而殿中央停著那厚重而華貴的紅木棺槨。
只記得他到長安城門口的時候,大軍已經被他遠遠拋在了身後,而魏珩的棺撐還未出城,停留在壽皇殿內。
「陛下……駕崩了!!!」
謝靜微甚至沒抬眼,手裡的筆也沒停,漫不經心地等著傳令兵說話。
但經年已過,早已物是人非。
謝靜微手裡的毛筆掉在了桌案上,墨水將卷宗涸濕染黑。
這裡沒有他的師父,沒有他的師祖,也沒有那些熟悉的玩伴和疼愛他的長輩們。
那一次下山,他在跟著江湖人士在各處晃蕩,最後接到的是師父的死訊,是師父被誣衊為叛賊的消息,是滿目瘡瘓無人生還的道觀。
可是為什麼會死,送自己出城平定南詔戰亂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嗎?
魏珩死了?
謝靜微輕微地合了一下眼皮,將眼裡面的濕意壓下去。
謝靜微身上穿著一件黑色的披風,上面還帶著春日的濕冷雨氣,他抬起冰涼的手撫在棺木上,面無表情地說了他來到皇宮后的第一句話:「開棺。」
開明三年的那個秋日,玄妙觀還在,師父的信剛剛寄到道觀中,師祖玄清子正追著他,讓他好好讀經書。他讀到一半,偷偷跟著來道觀看望自己師祖的江湖人下了山。
新修繕的道觀乾淨整潔,與被焚毀前別無二致。
殿內幾百號人寂靜無聲,瞠目結舌地看向謝靜微。
傳令兵突然闖進營帳中,大喊了道:「丞相!朝廷來了急令……」
棺槨已經嚴絲合縫地合上了。
入目的是自己的名字,還有一句勉力寫下的見信如晤,旁邊還沾著點血跡。
真的死了啊。
謝靜微抬起眼,語氣平靜得讓傳令兵害怕。
啪嗒一聲——
「是陛……陛下在四日前駕崩了。」
話音落下,嚎哭聲,誦經聲,磕頭聲全都戛然而止。
謝靜微坐在帳中,正在處理一些政務。
謝相這是瘋了嗎?!
謝靜微覺得自己沒瘋,他覺得自己的心很平靜,並沒有多少難過悵然或是什麼痛徹心扉的意思。
然而周圍人都跟見了鬼似的瞪大眼睛看他。
庄態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謝相……棺撐已封,開棺於禮不合,乃是大……」
他後面那兩個不敬還沒吐出來,就聽見了謝靜微似笑非笑的一聲冷哼。
「於禮不合?」謝靜微平靜道,「那就讓他出來治本相的罪。」
庄恣青筋直跳:「謝靜微!你瘋了!你難道恨他恨到連讓他安生點走都不願意嗎!」
百官瑟瑟發抖地看著當朝少傅跳了起來,毫無形象地指著謝相的鼻子,氣得全身發抖。
「過來,」謝靜微無視了庄恣的破口大罵,轉而看向守靈的侍衛,「開棺。」
沒人敢動。
眾人跪在地上,把頭低得快貼近地板,恨不得自戳雙目,再封上耳朵。
殿內只剩下魏承嘉抽泣的聲音,他伸出小手想拉謝靜微的袖子:「相父……」
可是他的相父並沒有理會他。
謝靜微環顧四周,輕笑了一聲,然後乾脆利落地抽出了自己腰間的配劍。
「謝靜微!」庄恣吼叫起來。
棺槨的封釘被劍翹起來,叮噹一聲落在地上。
緊接著棺蓋被謝靜微猛地推開!
裡面空無一物。
謝靜微定定看著那空棺一會兒,然後又把棺木封上。
他拽著庄恣出了壽皇殿。
「給我……」謝靜微毫不客氣地朝庄態伸手,「把他的屍骨給我。」
「……」
庄恣的臉白了青,青了白,手握成拳,恨不得一拳打翻謝靜微,但事實上他打不過對面這個不知道是不是瘋了的傢伙。
最後迫於謝靜微的威懾,庄恣還是交出了那一小陶罐骨灰。
畢竟這人連當著眾史官的面開帝王棺撐的事情都做得出來,要是不給他魏珩的屍骨,指不定能做出什麼。
拿到陶罐的時候,謝靜微掂了一下分量。
很輕。
原來人死之後,燒成灰,也就這麼點東西。
魏承嘉紅著眼跟在謝靜微後面,戰戰兢兢給謝靜微遞了魏珩交代自己要給相父的信。
謝靜微隨意地打開了信封,裡面也沒寫什麼,不過寥寥幾句話,少得可憐。
但謝靜微還是看著最後兩行字出了一會兒神。
「我要去見老師了,希望我所思所做沒有讓他失望。」
「靜微,對不起,如果有下輩子,我不姓魏了。」
窗外雨聲驟然大了起來,謝靜微猛地回過神。
周遭寂靜無聲,只有雨滴打在瓦檐上錯落有致的聲響。
謝靜微深吸一口氣。
他將封信小心地折好,打開那陶罐放了進去。
魏珩終究沒能如願被撒到什麼好地方,十年來他的骨灰一直待在謝靜微身邊。
謝靜微也說不準自己為什麼要留下他。
愛還是恨,對於他來說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了,就算是知道魏珩死的那一刻,還是後來的年月他自覺他的心,似乎沒有什麼太大的觸動。
那顛沛流離的征戰年歲,生與死他早就看慣了,對於死亡這一件事,早就麻木了。
就算是魏珩,似乎也掀不起什麼例外來。
儘管在過去的十幾年裡他們曾經相依為命,曾經後背相抵,曾經如江河湖海匯合一般交融在一起……他們還一起養孩子,偶爾,他會和魏珩鬧脾氣,一冷戰就是一兩個月……可那又怎麼樣呢?
之所以留下這些東西,謝靜微想,大概是有一點不甘心吧。
至於不甘心什麼,他也不知道。
謝靜微拿起酒杯,將猩紅的酒液一飲而盡,甜膩的味道抵在舌尖,他有點想念魏珩在深夜裡給他煮的,醒酒湯的味道。
而後他的意識倏然飄遠,又倏然拉近。
如鐵鏽般的血味湧上喉嚨。
他癱倒在桌案上。
彷彿做夢一般,他看見了很多東西,沒有死去的師父和師祖,完好無損的道觀,十二歲的他和魏斷於在皇宮中堆雪人……
儘管最後他們仍舊有緣無分……一個永坐廟堂之高,一個久居江湖之遠,只做了一輩子的朋友……
可是多好啊……誰都活著,誰都好好的。
這些事情真實的像發生過,又美好的像一場夢。
謝靜微臉上落下濕熱的水痕,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就好了……
他的眼前,魏珩、徐應白和玄清子的身影越走越遠。
謝靜微雙眼濡濕,他想跑過去拉住師父和師祖的衣角,像小時候一樣和師父師祖撒嬌。
……師父……師祖,靜微錯了,靜微以後聽話,再也不亂跑了,你們別丟下我一個人……
可是他註定碰不到他們。
魏珩卻轉過頭看了他,少年人身形清瘦,臉上帶著溫柔的笑,清透的眸子看著他,嗓音溫柔:「師兄。」
謝靜微費力地抬起手,想觸碰一下魏珩的臉頰,可是那人影卻變成了一團潰散的光點,消失在他的指尖。
謝靜微眼裡的光也逐漸黯淡下去。
他的手垂落在陶罐旁邊。
大晉元恆十年春,曾經權傾朝野的叢相謝靜微,莞於玄妙觀,時年三十九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