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親近
第十三章親近
謝及音好不容易在太成帝面前周旋過去,臨走之前,太成帝再次警告她不可縱容裴望初。她離開宣室殿後沒有立即出宮,而是折身前往芳清宮觀尋端靜太妃。
端靜太妃姓謝,是謝黼的妹妹,魏靈帝的夫人,年方二十六歲。謝家本是魏靈帝的外戚之一,謝黼取得皇位后,殺魏靈帝,封她為端靜太妃,因見她一心求道,便在宮中設芳清宮觀,端靜太妃起居問道皆在宮觀中,不常與外人往來。
謝及音走進芳清宮觀時,見端靜太妃正在院中磨硃砂,兩個小宮女在旁盯著煉丹爐。謝及音摘了帷帽,叫了聲「姑姑」,端靜太妃這才看見她,放下了手裡的金杵。
「我這兒不常來人,一來竟是稀客。你是及音吧,數年不見,快認不得了。」
謝及音走上前同她見禮,「我冒昧打攪,是聽聞姑姑擅做五石散,所以想來討一些。」
端靜太妃聞言笑了笑,招呼煉丹爐旁掌扇的侍女道:「壽兒,去取兩瓶五石散來。祿兒,你去給嘉寧公主泡盞清樨白露茶。」
待兩個侍女都走了,端靜太妃與謝及音走到八角亭中坐下,端靜太妃端詳著她說道:「我看嘉寧醉翁之意不在酒,眼下無人,你有話就說吧。」
「既然姑姑問,那我就直說了,」謝及音道,「我今日來拜訪姑姑,想請姑姑幫忙在新沒進宮的奴婢中尋個人。」
「什麼人?」
「原河東裴氏裴衡之女,裴星羅。」
當年謝黼破城之日殺死了魏靈帝,但太子蕭元度卻在端靜太妃的幫助下逃出了洛陽宮。謝端靜是蕭元度名義上的母妃,卻是事實上的情人,他們的關係隱蔽到連魏靈帝都未曾察覺,謝及音一個遠離洛陽宮的出嫁公主,又怎會……
「剛服了五石散,正在屋裡歇著呢。」
她將裝著五石散的玉瓶送給謝及音,面上又恢復了和顏悅色,細細叮囑她道:「你從前未服過五石散,初次不可太多,止取三錢,以十二錢黃柏水煎服,服用後半個時辰再請人來服侍,是最暢快的。」
「殿下呢?」
端靜太妃送她出門,「這兩瓶吃不了多久,我最近在研究新方子,一個月後,你再來取。」
他揮揮手讓姜女史退下,姜女史回到公主府的時候,卻見裴七郎又跪在了院子里。
謝及音面色一紅,「我記下了。」
端靜太妃與先太子蕭元度的事,是裴望初告訴謝及音的。見端靜太妃這受驚的反應,十有八九是真的。
姜女史向識玉打聽,「這是又怎麼了?」
識玉努努嘴,「還能是怎麼,胳膊擰不過大腿,想通了唄,來給殿下賠禮道歉了。」
「嘉寧氣性倒是不小,」太成帝說道,「這麼說,倒不會是嘉寧收殮了裴衡夫妻,要去討好裴七郎。」
離宮回府的路上,謝及音讓侍衛長岑墨悄悄往嵩明寺一趟,送信給嵩明寺的釋行方丈。他與裴家有舊,謝及音請他夜裡去趟亂墳坑,找到裴衡夫婦的頭顱和身體,縫合成全屍,另尋一僻靜地安葬。
端靜太妃驀然起身,警惕地審視著謝及音。
遠遠地,壽兒捧著兩瓶五石散朝八角亭走來。端靜太妃掌心出了一層冷汗,飛快地同謝及音道:「好,我答應你。」
裴家的案子鬧得很大,端靜太妃微愣,推辭道:「我哪有這個本事?」
「我也是無人敢求,所以才求到了您這裡,若您肯幫這個忙,」謝及音說道,「我也會在宮外幫您打聽前太子的下落。」
太成帝自以為了解了謝及音的性子,「朕這個女兒耽於歡色,沒什麼大志氣,正經人家的女郎,誰會服食五石散,也不怕吃壞了身子……罷了,隨她荒唐去吧,所幸朕還有阿姒,她是個乖巧懂事的。」
姜女史面陳太成帝道:「殿下自刑場歸來那日,沖裴七郎發了好大的脾氣,讓他在雨中跪了通宵,又命其閉門思過,每日只給一碗米湯,說是要罰到他認錯求饒為止。」
謝及音走後,宮女壽兒悄悄前往宣室殿,一字一句地學給太成帝聽。
沒過幾天,便有人發現裴衡夫婦的屍體不見了,此事傳進了太成帝耳朵里。張朝恩說亂墳坑夜裡常有野犬出沒,許是被刨走了也說不定。他說的有道理,但太成帝心裡還是有點懷疑,於是詔姜女史來問。
謝及音安撫她道:「姑姑別擔心,你如今被軟禁宮中,連身旁侍女都不可信,落魄至此,我有何必要來害你?我請姑姑幫忙,不過是禮尚往來,互相幫扶罷了。」
五石散……嘉寧公主還服這種東西嗎?姜女史望了一眼裴望初清癯的背影,輕手輕腳地走到花窗前。
隔窗響起謝及音慵懶散漫的聲音,輕綿綿的,「誰在那邊?」
姜女史答道:「是臣,姜昭。」
謝及音道:「你進來,給本宮捶捶腿。」
姜女史從沒做過這種事,扭頭看向識玉,識玉聳了聳肩,表示殿下又沒叫她。姜女史只好硬著頭皮走進去,繞過沉香木屏風,一眼看見了歪倚在床邊窄榻上的謝及音。
她拆了髮髻,釵環隨手扔在一邊,長發垂如素錦,被透過花窗的陽光一照,又如流光溢彩的珠面軟緞。因為服食了五石散的緣故,她的臉色顯得比往日紅潤,鴉羽似的長睫垂下,尾端又輕輕上揚,似在笑,無端地勾人。
只有身邊人知道她模樣生得極美,姜昭看了一眼后便垂下目光,走上前去。
「五石散性燥傷脾,更有損女子儀德,殿下還是少服為好。」
「聒噪什麼……」謝及音蹙眉,風情更甚,「本宮腿軟,你過來捶捶。」
姜女史心裡不樂意,可服了五石散的謝及音跟醉鬼似的扶不起來,更聽不得勸。她只好輕手輕腳地上前,握拳給謝及音捶腿。
誰知捶了沒幾下,謝及音便十分嫌棄地一把推開她,「本宮又不是泥做的,你在這兒雕什麼花兒?滾出去!」
姜女史聞言鬆了口氣,馬上起身往外走,誰知還沒邁出門去,便聽謝及音推窗喊道:「院里跪著的,進來回話吧。」
裴望初從地上站起來,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皺,抬步往屋裡來,在門檻處與姜女史擦肩而過,姜女史回頭看了他一眼。
謝及音睜開了眼,目光落在繞過屏風,正向她跪地行禮的裴望初身上。
她漫不經心地問:「怎麼出來了,有事找我?」
裴望初道:「我來拜謝殿下。姜女史進宮回話,想必是為了家父家母屍首被人收殮一事,她既已回來,此事就算遮掩過去了。」
謝及音的眼睛又闔了起來,「沒什麼要謝的。」
裴望初起身上前,右手並指落在謝及音的手腕上。他的指腹有些涼意,冰得謝及音胳膊一縮。
「殿下的脈象太快,體虛內燥,這五石散,以後還是不要服了吧。您要見我,總還有其他辦法。」
他倒是精明得很,但謝及音不承認,只說道:「上品的五石散千金難求,莫說得好像本宮在為你遭罪一般,你還不值得如此。」
裴望初不作聲了,謝及音臉上又有了幾分朦朧之態,體內三分虛七分燥,突然反扣住裴望初的手。
裴望初沒有掙開她,反而摩挲著她脂玉般的手背,輕聲問道:「殿下想要我如何?」
「如何……都可以嗎?」
「只要殿下喜歡。」
謝及音勾著他的衣襟往前,裴望初傾身籠罩住她。他身上有種乾淨清洌的冷香,像雨後的芭蕉葉,月下的明川雪。
他極溫柔極繾綣地待她,撫過她一層又一層減少的薄衫。情意漸濃時,謝及音卻突然攔住了他。
她望著他,眼裡有了幾分清醒,輕輕搖頭。
於是裴望初起身,整理好衣服,從容向她賠罪道:「冒犯殿下,罪該萬死。」
謝及音聞言失笑。
他該萬死嗎?那她呢?
無論是尋找裴家遺孤還是為裴衡夫婦收屍,謝及音自認為不是為了在裴望初那裡討個好。對闔族傾覆的裴家,謝及音心中懷有悲憫和愧疚,縱然這悲憫顯得毫無立場,別人看著像貓哭耗子,可她覺得自己心裡是清凈的。
如今她在幹什麼,竟以此恩為挾,想交換裴望初的侍奉與親近……她竟然……如此卑鄙嗎?
謝及音攏了攏凌亂的衣衫,見裴望初正靜靜地望著她,似乎在揣摩她的想法。
他心思極敏銳,而謝及音卻不願被他參透。於是她單臂撐在枕上,問他道:「其實本宮同父皇討要你,是搶在阿姒妹妹前面的。剛才本宮在想,倘她先下手討了你去,你待她,與待本宮會不會是同樣的殷勤?」
裴望初一愣,似是沒料到令她敗興的原因竟是這個。
裴望初默然片刻后,語氣平靜地說道:「若是為人奴僕,自要受人驅使,就像同一架琴,經您與佑寧殿下的手,想必也沒什麼不同。」
「那你心裡就甘願如此嗎?像一件可以隨意易手、隨便處置的死物那樣活著……」謝及音側視著他,「你曾經可是聞名遐邇的裴七郎啊。」
「裴氏已沒,世間也不再有什麼裴七郎,」裴望初抬眼看向謝及音,「只是殿下為救我一命費了好些心思,總不能辜負殿下好意,讓您落得一場空。」
謝及音輕嗤,「難為你都落到這般田地了,還要替本宮著想。不過你不必擔心,這世間的好兒郎濟濟如雲,正如你視本宮與阿姒如出一轍,本宮也不是非你不可。哪天你若是死了,或者本宮把你送人了,自會有更加姿容出眾、聰明懂事的人來填補你。」
她很少在裴望初面前稱「本宮」,似是聽不得別人同情她。於是裴望初改了口:「是我自己想活著,感念殿下恩德,日後定會悉心服侍殿下。」
謝及音垂下眼皮,似是睏倦了,揮揮手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裴望初扯過搭在一旁的兔毛軟毯蓋在她身上,這才轉身退出去。
自上房出來,下了台階,向東西各連著一條長長的垂花廊。裴望初迎面撞見崔縉,他應該是剛從宮裡下值回來,身上還穿著絳色鶴紋官袍,頭戴高冠,顯得極有氣勢。
看見裴望初,崔縉的表情瞬間變得厭惡,他睨著裴望初,嘲諷道:「裴七郎果然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裴衡的頭七還沒過吧,戴孝在身,與仇人之女尋歡作樂,果然是風流真名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