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求珠
第六十六章求珠
夜已深,公主府里點著一盞幽燈,裴望初披衣坐在燈下,正在看各州守軍調動的摺子。
他如今大權在握,尚書省正緊鑼密鼓地籌備登基儀式,在此之前,他仍住在公主府中,一應官員來往也都在此處,不過一月的光景,這座空寂了兩年的公主府又熱鬧了起來。
廊下宮燈煌煌,斥候行色匆匆,同時送上來兩封急信,一封來自南晉邊境,一封來自并州。
裴望初先拾起并州的信,終是近鄉情怯,欲拆又止,半晌后又按下,先拆了南晉邊境的軍訊。
南晉新皇司馬泓三番五次派小股軍隊在兩國邊境滋事,欲戰不戰,欲和不和,似是在試探大魏的態度和實力。裴望初看完信后提筆批複,只有斬釘截鐵一句話:遣國書修好在前,調八州精騎在後,或禮或兵,由其自取。
大魏經多年兵戈之亂,民生坎坷,國庫不豐,幾乎到了人相食的地步。裴望初不想此時與南晉開戰,但又深知不能露怯。
他有些疲憊地按了按腦袋,心想道,若是能休養生息十年,或能一舉蕩平南晉也未可知,可是……他還有十年嗎?
冷指如玉,輕輕摩挲著來自并州的書信。
他覺得自己像一具行屍走肉,只剩一副唬人的皮囊,其實內里已經銹盡了,空蕩蕩的,關於殿下的任何一點消息都會在他心中訇然作響。
他恐怕撐不到十年……
裴望初緩緩拆開信封,看完信中內容后,闔目半晌,突然頭一偏,吐出一口鮮血。
「犒軍的燒烈酒,府中還有嗎?」裴望初溫聲問。
此時的建康城中,王瞻同樣夙夜難眠。
何況,再見了殿下,醉醺醺地也不成體統。
一旁侍奉的小道童嚇白了臉色,要去請大夫,裴望初抬手制止了他,有氣無力道:「你去海棠園東邊第三棵海棠樹下挖半尺深,若還有一雲紋陶壇,就用裡面的水泡一盞冷茶來。」
崔縉這個混賬,他怎麼敢說殿下已經病故了?
又是一陣心悸,裴望初撐著桌案緩了許久,將那頁信紙在燈芯上引燃,揮手棄在香爐里。
「子昂兄惠鑒……」
他不信……他不能信。
南晉小動作不斷,建康亦受影響,他正與麾下諸位將軍商量對策,如何能震懾司馬泓,又不至於引起真正的交戰。
丹毒逆脈,躁氣沖肺,最忌動肝火,他一時沒壓住……
裴望初端起冷茶抿了一口,此茶涼潤回甘,更顯得嘴裡血腥氣重。裴望初將這口冷茶咽下去,緩緩壓住所有焦躁難安的情緒,半刻鐘后,鋪紙研墨,開始給駐守在建康的王瞻寫信。
他兀自緩了半天,將那頁來自并州的信又看了一遍。
小道童有些為難,壯著膽子勸道:「上回您落水后,鄭天師叮囑過,不能再給您酒喝了。」
王瞻說道:「想必是因為司馬泓還未探到我大魏的底,想要玉璽押印的國書,是在試探我大魏新帝究竟有沒有一統大魏的實力,是戰是和,他也在觀望。」
有部將罵道:「逑!戰又不戰,退又不退,受這鳥氣!叫我說,明日就率七萬鐵騎,碾到他南晉國都去,非殺得司馬泓小子悔生於世!」
洛陽城裡的各方舊勢力還未完全肅清,蕭元度的黃眉軍還未遣散乾淨,更有馬璒余部如蚊蠅,南晉敵手如虎狼……他若是買醉,將這爛攤子丟給誰去?
王瞻聞言,無奈地苦笑了一聲。
軍中眾人皆十分疑惑:「司馬泓以國書上缺少大魏玉璽押印為由拒絕兩國修好,卻又扭扭捏捏不敢真正開戰,這究竟是個什麼態度?」
小道童泡了冷茶來,裴望初緩緩抬眼,躍動的燈影燭光里,但見他雙眸似有暗紅流金。
「……上元節,西城門處恰逢崔縉與守城衛起衝突,捕之訊問,崔縉固言嘉寧公主已於年前病故……又問西城門守衛,言與崔縉同行婦人鬢髮如墨,確非嘉寧殿下……」
「他辦事不牢,管事倒寬,」裴望初垂目,屈指按著眉心喃喃道,「罷了……我也確實不能如此放縱。」
陶壇里是他與殿下兩年前蠲的梅枝初雪,雪水性寒,宜震邪火。
王鉉下葬,他作為親生兒子都未能抽身回洛陽送孝,他比任何人都厭煩了這拖沓的局勢。可戰爭非僅關涉守將,大軍若動,必燒錢糧,如今的大魏,哪裡還能供得起一場鏖戰。
翌日,謝及音跟隨探親的婦人回到了建康。
她問了婦人的住處后便與其道別,獨自回到了當初在建康買下的宅邸。自她失蹤后,這座宅邸更加冷清,岑墨與鄭君容在各地尋她,如今宅中只有識玉一個管事。
「你說誰回來了?」
識玉聽聞通傳后驚愕,未等閽人回答,匆匆奔迎出府,遠遠先見那女子烏髮如墨,心中一涼,待走得近了,心又猛然提起。
「殿下……殿下?」
謝及音溫然一笑,「等久了吧?本宮回來了。」
識玉當即紅了眼眶,圍著她噓寒問暖,謝及音安撫下她,命人先打來熱水,她要好好沐浴一番。
盥室中水汽氤氳,麝香幽散,識玉一邊給她沐發,一邊與她講這段時間發生的事。
「……裴七郎實在是太嚇人了,那可是郡守,說殺就殺,若非岑中尉攔著,他恐怕要殺去佑寧公主的府邸……哎,這黑豆膏怎麼這麼難洗?」
一連換了五盆水,洗到後面,水是清的,發色依然烏黑。謝及音心緒不寧,漸漸失了耐心,對識玉道:「不洗了,先這樣吧,我要更衣去見王瞻。」
識玉將大魏玉璽取來給她,謝及音見此頗有些感慨,「難為你一個女郎,能在這混亂的局勢里護好玉璽。」
她綰髮更衣,叫識玉去給那帶她回建康的婦人送些謝禮,獨自乘坐馬車去見王瞻。王瞻正從校場回來,迎面撞上端坐在馬車裡的謝及音,起初不敢辨認,待確認是她后,竟驚得從馬上摔了下來。
「殿下怎麼在這兒?洛陽那邊找您都要找瘋了。」
「說來話長,」謝及音笑吟吟道,「入內詳敘吧,子昂。」
王瞻邀她到書房飲茶,將她失蹤后發生的事逐一告訴她,聽說南晉態度猶疑后,謝及音將那封被南晉退還的國書討去,「明日本宮再派人送還與你。」
眼下王瞻更關心的是另一件事,「裴七郎要在洛陽稱帝,殿下以後是回洛陽,還是留在建康?」
「我與他亦許久未見了。」謝及音摩挲著手中的茶盞,思忖片刻后,對王瞻道,「他要登基,我就是前朝公主,你覺得我現在回洛陽合適嗎?」
王瞻道:「殿下勿要自擾,您救洛陽四萬百姓性命,沒有人比您更配回洛陽,只是……」
「只是?」
王瞻面生薄紅,「我私心裡想讓殿下留在建康,此地風物宜人,適合久居,若您留在此處,以後我也不回洛陽了。」
謝及音笑了笑,正要說什麼,王瞻的屬下送來一封洛陽的急信,謝及音的目光掃過信封上的字,微微一頓。
好像是……巽之的字跡。
王瞻看了她一眼,因是急信,當即拆開閱覽。一頁信紙只有幾百字,王瞻握著信紙許久不言,眉心深深蹙起。
謝及音擱下茶盞,「莫非是洛陽出事了?」
王瞻深深嘆了口氣,將那封信遞給謝及音,「殿下自己看吧……您恐怕要去趟洛陽。」
紙上仍殘留著安神的蘇合香,執筆之人本寫得一手靈逸行書,然落筆處卻極見躁意。
但見信中寫道:
「……內朝未定,外亂不平,大魏亟待一有為君主。然失殿下行蹤至今,吾心惴惴,病之久矣,非借藥酒不得安眠,恐將不久於人世……吾心如離群孤雁,洛陽似囚我樊籠,所剩時日無多,不願苦淹留。」
「故吾將辭帝位,離洛陽,先往徐州,次至并州,一路尋訪殿下行蹤。若有幸拾得吉光片羽,是上天憐我,若不幸病故途中,吾亦無悔……今將內外朝政盡托於子昂兄,遙祝閣下功業有成,垂照千秋。」
謝及音捏著信的手微顫,她又讀了一遍,忽覺一陣酸澀湧入眼眶,心中刺痛。
「什麼叫病之久矣,什麼叫時日無多?他不是要在洛陽登基了么?」謝及音哽聲若咽,「……他這是要去哪兒?」
王瞻深深嘆氣道:「論待殿下的心,我不如巽之,論待山河社稷,他未免也太兒戲了。」
謝及音緩了緩情緒,將信塞回封中收好,起身同王瞻作別。
王瞻默默將她送出府門,看她登上馬車,謝及音挑起氈簾,眼眶微紅,對王瞻笑了笑,「建康風物雖好,不及洛陽牽絆人心,待南境平定,子昂也早日回去吧。」
王瞻一揖,「殿下一路平安,願與您在洛陽相見。」
謝及音回到宅邸中,先取大魏玉璽加蓋國書,留人明日送還給王瞻,又讓識玉馬上打點行裝,選了一隊精銳護衛,準備連夜出城,趕往洛陽。
從猶疑不定到急如星火,中間只隔了一封信。
她本以為改朝換代,天下安定,她這個公主也做到頭了,應該隨便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隱居,何必到洛陽去消磨舊時的情意,惹得大家都為難。
可是和信中的內容相比,她的顧慮實在不值一提,那封信如今正收在她袖中,她卻不敢再讀,每每回想起信中的隻言片語,心中便猛然一揪。
「天下雖大,吾只取一明珠,明珠若毀,則殞身摧心以殉之……」
馬車氈簾外,大路迢迢,月色如雪。謝及音想起最後一次見面,纏綿過後,相擁在公主府廊下看雪的場景。
識玉探身進來問她:「再行二十里是鹿州城,殿下要不要到城中休息?」
謝及音回神道:「不必,繼續趕路吧。」
二月中旬,冬去春來,洛陽城外細柳生芽,飛絮漫天。
謝及音入城后沒有歇息,著人打聽一番后,徑直前往公主府。
先經銅陵街,再轉雀華街,當年逃離洛陽的百姓們漸次歸來,洛陽城裡變了副模樣,隱約又熱鬧了起來。
嘉寧公主府門前,裴望初白衣木冠,腰間配劍,肩上背著一個褡褳,正與跟在身後送出門的小道童交代事宜。
「……梧桐樹上的喜鵲巢要仔細照料,待桃花開了,每日都要剪幾支放到琴齋,務必要瓦無落塵,路無雜草。」
小道童哭唧唧地勸他留下,裴望初因病容蒼白,瞧著竟和氣了許多。他笑了笑,說道:「我非買櫝還珠之人,珠遺滄海,何苦自囚於櫝中?諸事我已交代,不必勸了,回去吧。」
他翻身上馬,卻見一輛朱輪馬車緩緩停在府門前。
氈簾后探出一支纖長玉手,緩緩挑開車簾,一雙秋水目如夢裡乍見,隱有淚光地望向他。
她隔簾望向裴望初,柔聲若嘆:「洛陽若是留不住七郎,我能留住七郎么?」
許久,裴望初手中的韁繩落在了地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