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殿下
第六十八章殿下
月色清亮,檐燈煌煌。
裴望初送謝及音回房,帶她到妝台前,先擰了張帕子遞給她擦臉,又走到她身後,將她髮髻間的珠釵卸下,拾起犀角梳,輕輕理順她的長發。
妝台是新的,樣式與從前相同。謝及音從妝鏡里看向他,輕聲道:「巽之,你馬上就是大魏新帝了,不該再做這些瑣事。」
裴望初聽了這句話,心中一刺,他問謝及音:「那我該做什麼呢,殿下?」
「新朝初立,根基不穩,朝臣和百姓都看著你,你的行止不能有失,你要謹慎處理好世家之間的關係,穩定人心。」
謝及音知道,他其實很清楚該怎樣做一個合格的帝王,方才與王旬暉的召對,他的見識、胸懷都遠在魏靈帝與太成帝之上。
那他也該明白,作為惡名昭著的太成帝的女兒,她不能被如此善待,否則那些追隨他的世家將會感到不公。
因此,謝及音索性將話說完:「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後,也不要再喊我殿下了。」
她起身取來一個三寸見方的木匣,開了鎖,呈至裴望初面前。
「這是大魏傳國玉璽,你登基稱帝雖是眾望所歸,有了它,也會更名正言順,這是我送給大魏新皇的賀禮。」
她想了想,抬手開始解自己的腰帶。
「你不願做我的皇后,是嗎?」
「就算你不願做大魏的公主,皇後殿下也是殿下,我這樣稱你並無不妥。這玉璽你自己收好,以後大魏都是皇后掌玉璽。」
鑲嵌玉石的腰帶啪嗒一聲墜地,海棠描金的披衫亦堆委落下,露出僅著軟緞中衣的玲瓏身段。
她緩緩抽開中衣的系帶,衣衫滑落至肩頭,卻被人止住,重新披上。
裴望初覺得頭開始疼得厲害了,他靜靜緩了一會兒,方說道:「你從前不是這樣的,殿下……你從前能不顧忌世人的眼光,要我做你的待詔,為何如今不能做我的皇后?」
裴望初聲線微寒,一字一字地質問她,「公主殿下一向秉君子之道,當初是你說不會不要我,如今竟要食言而肥嗎?」
他的固執,她從前是見識過的,言語說服不了他,可她總不能再絞一次頭髮吧?總覺得他似乎比從前更難打發了。
「你不想要我嗎?」謝及音問,「你要我做你的皇后,不是為了這個嗎」
她連公主都做不得,如何能做得皇后?謝及音心中雖為他的話感到動容,卻並不覺得這是個理智的做法。
見她蹙眉,一副並不認同的態度,也不肯伸手接住玉璽,裴望初眼裡最後一點柔和緩緩消失。
謝及音解釋道:「這二者是不同的,巽之。帝王需要謹身自持,愛惜聲名,以號令群臣,聚德萬民,這是我當年率洛陽百姓出城時體會過的。如今的大魏人心散亂,因父皇之故,百姓懷怨於朝廷,此時你應該順應民心,我若是做了你的皇后,叫人以為你贊同謝氏的作風,那你此後該如何御下?」
裴望初蹲下,拾起落在地上的披衫和腰帶,忍著頭疼,極有耐心地幫她重新穿好。
「你這是什麼話。」謝及音氣噎,一時哭笑不得。
但她私心裡不希望如此,她不能親眼見他娶妻生子,這會消磨他們之間的情意,可要他放自己離開……謝及音想起他寫給王瞻的信,他似乎也做不到。
謝及音嘆息道:「如果你想,我也可以留在洛陽陪你,或入宮,或在宮外另置宅邸。」
「那你為何要回洛陽,為何不留在建康與王瞻雙宿雙飛,你是來可憐我,還是來嘲諷我?」
裴望初目色一深,卻將臉偏向一邊,「殿下這是做什麼?」
裴望初不耐煩地聽完,輕嗤道:「待你做了皇后,才有資格規訓帝王。」
她聲音溫柔,卻句句都不中聽,裴望初被她氣得有些頭疼,勉強忍住皺眉的衝動,仍與她和顏悅色道:
「此事不止關乎你我,巽之……」
他坦誠與她說道:「殿下的心思,我從來都看得清楚。無論你怎麼佯裝作踐我,我都不會厭惡你,我只會在心裡難過,生自己的氣,直到把自己氣死為止。」
謝及音徹底沒了轍,泄氣道:「一定要如此么?」
「一定要如此。」
「即使違背我的意願,枉顧我的想法,即使要我從此活在德不配位的愧疚中……也要如此嗎?」
裴望初不說話了,頭疼開始轉作一陣耳鳴,他要極專註才能聽清謝及音的話,偏偏每一句他都不想聽見。
說他枉顧她的意願……那她的意願是什麼,像絞斷一截頭髮一樣捨棄他么?
兩人相顧無言許久,香爐裊裊,滴漏聲聲。
「夜已深了,」待那陣耳鳴平靜下來,裴望初緩聲道,「殿下早些歇息吧。」
說完,他轉身就走了。
許是白天睡了太久,許是那無疾而終的爭執讓人心煩意亂,謝及音沒有睡著,眼睜睜捱過了子時,捱到夜色隱約泛明。
忽而聽見斷斷續續的塤聲,其聲不遠,似乎就在廊下。
謝及音躺不住了,起身披衣穿鞋,走到窗邊,悄悄推開窗戶,果然見裴望初靠在闌幹上,手裡把玩著一隻玉塤。
重露打濕了他的衣袍,夜風吹亂了他的鬢角,他唇色顯得蒼白,似是十分疲憊,然一雙鳳目卻深若長淵,亮若星辰。
他看見謝及音,嘴角輕輕一牽,關切道:「睡不著么?」
明明幾個時辰前剛負氣離開,一夜尚未過去,他怎麼回來了?
「白天睡了太久,有些失眠……巽之又是為何?」
裴望初走過來,隔著一扇矮窗,攏了攏她身上的披風,輕聲嘆息道:「我不敢睡。」
「不敢睡?」
「殿下可聽過莊周夢蝶的故事?」裴望初看著她道,「莊周以為自己做夢變成了蝴蝶,其實是蝴蝶做夢變成了莊周。我怕今時今地也只是我的一場夢,一旦我睡去就會醒來,醒來后,你依然不知所蹤,倒不如趁著夢中未醒,伴你久一些。」
謝及音聞言,神情微動,「巽之……我是不是待你太狠心了?」
難得還有點自知之明。
裴望初心中冷笑,面上卻是一副深情不悔的模樣,垂目溫聲道:「你怎樣待我都是應該的,只要是殿下給的,我都願意受著。」
他這樣說,反更叫她心裡過意不去。
見他臉色蒼白若覆霜,神情隱有憔悴,謝及音抬手捂上他的臉,輕輕揉了揉。
「冷不冷啊巽之?」
「有一點,」裴望初吻在她的掌心,「可否容我入內,叨擾殿下?」
「快進來吧,爐上還有熱酒。」
裴望初伸手在矮窗上一撐,直接從廊下翻進了屋裡,他示意謝及音噤聲,四下看了看,見沒有侍女守著,方牽起她的手往裡走。
有些像風流浪子翻入小姐的閨閣中偷歡……
謝及音有一瞬的心猿意馬。
茶榻邊的爐子上溫著果酒,果香重於酒味。喝了兩盅酒後,身上暖和了許多,謝及音倚在軟靠上,把玩小案上斜插的海棠花。
裴望初靜靜瞧著她,不知在想什麼,氣氛一時有些曖昧。
謝及音率先打破了沉默的氛圍,慢慢說道:「適才睡不著,我也想了許多,我明白七郎待我的心意,但七郎也該清楚我的心。朝政初定,一切都應以求穩為先,並非我不願做你的皇后,只是眼下不是合適的時機。」
「眼下不合適?」裴望初聽出她的話外音,「殿下的意思是,之後會願意么?」
謝及音沒有否認,「三年五年,待大魏內政初定,邊境安寧,百姓們喘過這口氣,對前皇室謝氏的恨逐漸平息后,我會答應你。」
「那殿下待我真是太好了。」裴望初垂目一笑。
好到要他望梅止渴,畫餅充饑,先拿話穩住他,叫他願意鬆手放她離去。
她這一走,三年五年,是打算活生生熬死他,等他死了,她就去與王瞻雙宿雙飛……她果然還是喜歡王六郎那樣和若春風的君子。
否則她自并州脫身後,為何不第一時間來洛陽尋他,而是先去建康找王瞻?識玉甚至說她打算在建康久住,乃是聽了王瞻的勸,才回洛陽來看他一眼。
如今這一眼看完了,就又想走了是嗎?
服用丹藥會影響人的性情,讓人多疑易怒,昔年魏靈帝、太成帝皆敗於此,為了不步他們的後塵,自去年年底落水之後,裴望初便開始注意調養,戒焦戒躁,希望能熬到找到她的那天。
可如今見了她,他卻更加難以自抑。
「巽之,巽之……」見他闔目不言,謝及音有些擔憂,「你臉色怎麼這麼差,難道是病了?」
「嗯……有些頭疼,殿下。」
他握著謝及音的手,讓她到身邊去,靠在她懷裡皺眉嘆息。
謝及音見此十分心疼,「莫不是在外面受了寒,又被熱酒激著了?你在這兒躺一會兒,我讓人去找大夫。」
裴望初低聲道:「別去,怕吵,你陪我一會兒。」
「真的不妨事么?」
裴望初解釋說是這兩年落下的老毛病,「除了生捱過去,沒有別的辦法,你在這兒我還能好過一些……咱們到床上去,好不好?」
他低聲絮語,循循誘哄,叫人心思不由自主飄往別處。謝及音心念一動,懷疑他是裝的,可見他眉心蹙得緊,眼中岑寂,又怕這話問出來會傷他的心。
罷了……何必與他較真。
她扶著裴望初到床上躺下,為他解了外袍,摘了發冠,放下金綃帳。她轉身要去倒杯水,卻被人攬腰攏進床帳內,他的身體似在發熱,落在耳邊的氣息有些燙人。
「我都病成這樣了,你還要走么?」裴望初攬著她不鬆手,無奈嘆息道,「你說的話我都會聽,三年五年,我可以等……但眼下,求你先別走。」
謝及音心中一軟,「你真的答應了?」
「殿下的話,我無一不應。」
謝及音安撫他道:「我知你有帝王之才,攘外安內,都將有所成。你別怕,我會等著你。」
裴望初不言,她只說自己會等,為何不問問他願不願意等?
他埋首在她頸間,手指穿過她的衣帶,隔著一層綢衣,有意無意地落在她側腰上。
縱然時隔兩年,他對這具身體的感知和掌控依然十分嫻熟。他悄悄撩撥她,感受她逐漸起意,與她十指交織,按在枕邊。
「殿下允我嗎?」
謝及音面上一紅,訕訕道:「你還在頭疼……」
「求而不得,積鬱於懷,恐會更疼。」
聞言,謝及音不再猶疑,緩緩閉上眼,任他施為。
大紅綉被上的一對白鶴,振翅欲飛,久久不息。
識玉極有眼色,見衣袍散落一地,便將人都遣得遠遠的。
謝及音與裴望初在帳中廝磨到巳時方歇,她一夜未眠,此刻累極了,連早膳都未用,擁著被子沉沉睡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