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有孕
第八十一章有孕
永嘉二年春,太醫署來顯陽宮中為帝后請脈。
時春風乍起,楊花逐柳絮,紅鯉仰湖波,抬頭忽見百鳥盤旋,久久不去。
老太醫再三確認后才敢起身行禮道賀:「皇後殿下`身懷有孕,已二月有餘。」
雖是意料之中,也是求了一份心安。裴望初給她披了一件披風,隨她去廊下看這滿院熱鬧的春光。
「高興嗎?要辛苦好一陣子了。」
隔著衣服,他的掌心落在謝及音的小腹上,有些好奇,但更多是憂慮,「可惜我一分一毫都不能替你分擔。」
謝及音笑他:「不能分擔便罷,你倒是先替我緊張上了。」
裴望初確實有些緊張,縱然知道太醫署醫術高明,她的宮寒之症也調理得很好,但懷孕生子這種事,總歸還是在冒險。
天授宮的藏書里有教婦人如何吐納調養的內容,裴望初先自己練了半個月,確有五感通暢、氣血充裕之感,並無不適的反應,這才在晚上睡前慢慢教給謝及音。
見她耷著眼皮坐在床上,裴望初關切道:「這是怎麼了,是餓了,還是哪裡不舒服?」
柔軟的觸感覆上來,僅僅是一觸即離,蜻蜓點水尚有漣漪,她卻輕盈得彷彿沒有靠近過。
酒盅里只有淺淺的一個底,要靠近了才能聞得見酒味,旁邊還擱在一根用來嘗味的筷子。
謝及音頗為無語,過了約小半個時辰,識玉將酒盅端了進來,有些埋怨地偷偷看向裴望初,想不明白他怎麼敢縱著殿下胡鬧。
或許她同樣有幾分不甘心,挺翹的鼻尖在他唇邊輕輕挨蹭,想從他輕淺的呼吸里捕捉一點未散盡的酒意。
謝及音擁衾望著他,無奈道:「你不能這樣,巽之。」
識玉見狀放了心,端著酒器退下,謝及音將他拉上床,見他半闔的眼裡含著笑,似是早已看透她的想法。
他聽話得很,任憑擺弄,叫他不許動,於是他連呼吸也屏得很弱。
兩人相對沉默了片刻,裴望初嘆了口氣,轉身出去了。謝及音心中一動,坐起來往帳外張望,過了一會兒,見他轉過屏風來。
裴望初坐在床邊,攬起她落在肩頭的一縷長發,輕聲笑她,「你指望我拒絕你么,讓我在旁看著你有求而不得,這分明是折磨我。」
謝及音面上一熱,扯過纏金綃帳用的絳紅軟綢,蒙住了他的眼睛。
「不能喝。」謝及音聲音很輕,但態度堅決。
「年節的時候不該喝那麼多酒,算算時間,孩子是那時懷上的。」
「哪樣?」
「梨花白酒性溫和,我叫人兌了一半的水,放在爐上煮透,等會送上一盞來,你用筷子蘸著,略嘗一嘗味道。」
「不是……」謝及音欲言又止,轉身面朝里躺下,「罷了,睡吧。」
「我如今受懷孕影響,或不能自持,你應從旁勸誡,怎麼能助紂為虐呢?你這……你這還不如識玉能勸得住我。」
謝及音將酒盅端起來又放下,再次端起,卻是遞給裴望初,「你喝掉。」
確實不能喝。只是這樣忍著,會叫人心裡不自知地煩躁,而裴望初比她自己更見不得她忍。
「是擔心孩子嗎?太醫說眼下未見不足之症。」
裴望初將那一盅底兌了水的梨花白喝下,甚至不夠咽到喉嚨,就已在舌尖彌散。
她若是心裡有事,晚上必然難眠。裴望初的掌心落在她肩上,猜測道:「莫非是想喝酒了?」
明明是梨花白,卻有如蘭似麝的薄香,只教人五感未醉,心已先醉七分。
「很久以前,我曾夢見過這個場景,」裴望初啟唇輕聲道,「夢見殿下讓我跪在床上,親手解開我的衣衫。你說我是你救回來的,生死都當由你,若是不能盡心侍奉,你就要拿沾了鹽水的鞭子,親自把我骨頭抽斷。」
是嘉寧公主府第一次廣宴賓客,她於席間命他作宮體詩,后又以忤逆為由讓人抽了他三十鞭,那一夜十分難捱,他斷斷續續做了夢。
那是他第一次見她盛氣凌人的樣子,拋開種種因由不談,他其實……
有些迷戀她難得的驕縱。
謝及音卻對此話大吃一驚,辯白道:「你不要瞎說,我怎會如此!」
「只是做夢而已。」
「做夢也不能污衊我!」
她從前救他,多半是見他可憐,縱有暗中思慕,也絕不會作出此等強人所難之事。
聽她一番急聲自辯,裴望初幽幽嘆了口氣,「那可真是可惜。」
謝及音瞠目啞然,氣得擰了他一下,倒頭就睡。這麼一鬧,想喝酒的那點念頭也散了,困意很快涌了上來。
裴望初摘了覆在眼前的紅綢,也在她身旁闔目而眠,睡前難以自禁地又回憶了一遍那個久違的夢。
自皇后懷孕后,太醫署的太醫見皇上的次數比見皇后還要多,只因除了日常匯稟外,他們陛下還要悉心請教婦人生產的相關道理,似有精研此道的意思。
洛陽城裡有一位極善接生的穩婆,曾多次成功令婦人生下寤生子、臍帶繞頸的胎兒,極有盛名。裴望初派人查探乾淨后,將她請來為皇後接生,對她態度十分敬重。
穩婆年紀約四十多歲,瞧著十分面善,恭聲回話道:「數年以前,胡人入關時,民婦一家曾托皇後娘娘福蔭,一同前往建康,於亂世中得以闔家保全。民婦一家皆感念皇後娘娘的恩德,若能為娘娘接生,民婦不求榮寵,但求娘娘生產順利,母子順遂!」
此事裴望初已查到,所以才敢讓宮外的穩婆入宮。他態度和善道:「皇後生產那日,我想在她旁邊陪侍,是否會讓你覺得拘謹害怕?」
穩婆從容道:「只要陛下不忌諱血光,自然是陪在娘娘身邊更好。」
五月底,太原傳來好消息,王瞻和王旬暉已經控制住王家,釐清王家私產,發現王家記在家奴名下私屯未報的田地竟然有一萬畝之多,王氏塢堡之內,還蓄養著被迫淪為家奴的百姓七百多人。
他們用了半個月的時間恢復這些百姓的良民身份,又將兼并的土地以當初價格的一半退還給他們,許其先耕種,三年內交齊贖地的銀錢。
洛陽朝廷也收到了王家補交的二十萬兩稅銀,這筆錢被裴望初拿去擴建太學,從各郡縣簡拔寒門弟子進入其中修習,以備將來在朝中為官。
在世家把持九品中正的局面下,這並非是件容易事,二十萬兩銀子砸進去,真正能進入太學的寒門弟子不過百人左右。
天氣漸熱,炎日之下,洛陽宮像一座巨大的蒸籠。謝及音熱得睡不著,裴望初一邊給她掌扇,一邊將朝中的事講給她聽。
「我擬詔嘉許了太原王氏,以後王家直系子弟為官可直升七品,怎麼樣,不算虧待子昂兄吧?」
謝及音支頤而笑,「這自然是優待,只是大魏世族慣於貪得無厭,下能兼寒門之地,上能竊君王之器,你給的這點好處,未必能打動他們效仿王氏,說不定他們背地裡還要笑話王家丟了西瓜撿了芝麻。」
裴望初不以為然,「眼下他們看不起朕給的芝麻,等他們都跌了跤、砸了瓜,才能明白什麼是明智之選。」
「七郎有何明計?」
屋裡再無他人,裴望初卻偏要她附耳過去。
她鍾愛檀香,冬日香濃,夏日香薄,隨著團扇輕風迎面送來,別有一番沁人的風雅。
見他許久不言,鼻尖蹭來蹭去又鬧得人癢,謝及音忍笑掐他,「你到底說不說?」
「我說,」裴望初見好就收,忙道:「太原王氏指了一條活路,陳留蔡氏指了一條死路。」
「陳留蔡氏……你是說,蔡宣蔡司徒?」
裴望初點點頭。
永嘉新朝,曾經的三公或身死名隕,或黯然退場。裴望初從倒戈支持他的世家中選了溫和敦儒、明哲保身的繼任者,只有蔡宣是個例外,他脾氣火爆、為人貪婪好鬥。
謝及音思忖半晌,揶揄他道:「原來你早就琢磨著要拿他開刀,我還以為你那時是真的醉心丹藥,不想活了呢。」
裴望初道:「我就算要死,也要安排好身後事再死。等我死了,這大魏的皇帝讓子昂兄來做,他早晚也得收拾這群老東西,等內朝煥然一新了,再迎娶你為皇后,你們才能和和美美過一世,是不是?」
他越是聲調柔和,就越顯得陰陽怪氣,聽得人牙酸。
不知怎麼又踢翻了醋罈子的謝及音十分無奈,拍了拍他的臉,重複她那套屢試不爽的話術哄他。
「我只做你的嘉寧公主,大魏皇后,你一個人的殿下,此生此世,心裡眼裡也只有你一個,行不行?」
裴望初亦是百聽不厭,溫然笑道:「殿下恩遇深厚,實乃望初之幸。」
今年長夏難捱,連月未雨,太陽灼得人皮膚疼。
朝堂上漸漸多了不少煩心事,譬如世家們以天旱為由,聯合上書要求永嘉帝停止改制,並下罪己詔,以息天怒。
每日早朝都吵得不可開交,這些事裴望初不敢讓謝及音知道,只挑一些輕鬆的事與她說。謝及音並非對此全無知覺,只是不忍多問,每日派黃內侍在外悄悄打探。
夜裡也熱,裴望初常徹夜給她掌扇,謝及音睡得安穩,夢裡也是習習涼風不絕。
待熬過了八月,天氣日漸好轉,八月末一場暴雨沖洗了連月的悶窒,連窗外的蟬鳴聲也是清潤的,似是一夜之間桂花含苞、葡萄紅紫,明明是夏盡秋來,卻教人精神一天好過一天。
改制仍在軟硬兼施地推行,太原作為一個範例已經初顯成效,為大魏世家和百姓指了一條明路。太學中出現第二種立場,論才學、風骨、見識,這些歷經層層阻礙才進入洛陽太學的寒門子弟,並不遜色於世家子,無論是為了自身利益還是為了身後無數的寒門,他們都會站在永嘉帝這一邊。
尖銳的矛盾正在醞釀,時機漸漸成熟,一封彈劾陳留蔡氏的摺子遞到了永嘉帝案前。
摺子的主人是御史台新銳徐之游,他受命暗中尋訪陳留郡,搜集到蔡氏為禍鄉里的鐵證。
陳留郡守世代為蔡氏壟斷,朝廷郡縣儼然成了蔡氏的私有封地。蔡氏不僅兼并土地、逼良為奴,還常以朝廷名義征役百姓,為自家興土木,深塢高樓,其雄偉華麗不遜色於洛陽宮。
更有族中子弟為禍鄉里,行徑如匪。司徒蔡宣的堂侄喜歡擄他人/妻女為妾,陳留方圓兩百里,若知道誰家要娶妻,當夜必帶家丁上門,若女子貌美,則掠為妾奴,若女子貌寢,則當場殺害。
如此種種,罄竹難書。這封摺子洋洋洒洒數千字,書者同悲,幾近下淚。
裴望初讀完之後默然許久,暗中召見徐之游與鄭君容。
「從謙,你從欽天監調些得用的人給徐卿,讓他先行往陳留郡去撒網,待今年年底,朕要親自往陳留去一趟,把蔡氏拔乾淨。」
鄭君容領命去點人,裴望初又仔細叮囑了徐之游一番,「虎狼盤踞鄉間,必然有恃無恐,我知徐卿是意氣沖懷、不抒不快之人,朕給你一個陳留的線人,若你遇到危險,及時給朕遞信。朝廷肱骨,不能折於溝壑,明白嗎?」
徐之游深感皇恩,鄭重叩拜:「臣必不辱使命!」
徐之遊動身前往陳留,每月都會有密信傳來,向裴望初稟報陳留的情況。朝堂上,他愈發偏袒蔡宣,凡有彈劾,一律按下不表,反而多加封賞撫慰,這令蔡宣更加目中無人,放肆狂妄。
秋盡冬來,天氣轉寒,轉眼到了十一月。
眼見著要到了謝及音分娩的日子,兩人都有些緊張。前朝後宮兩重事,壓得裴望初有些喘不過氣,但這種情緒從不曾在謝及音面前表露,他尚有耐心為她綰髮描眉,陪她去院中撫琴,拾海棠果泡酒,以待來年。
謝及音寬慰他道:「這孩子乖得很,太醫署和穩婆都說他胎位很正,臨產時不會折磨人,不信你摸摸看。」
隆起的小腹上有輕微的動靜,能感受到一個生命日漸蘇醒。
「你乖一些,」裴望初額頭輕輕抵在她肚子上,低聲道,「你娘辛苦太久了,還是留著力氣出來折磨你爹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