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冤案
第三十四章冤案
空蕩無人的讀書室和永遠出不去的學校門——這是夏光對七歲以後的童年所有印象。
班主任是個膚色白皙很愛笑的中年女性,她無數次向縮在讀書室角落的小女孩伸出手:「小光,跟老師出去和同學們一起做遊戲好不好?」
女孩沒說話,只搖了下頭,眼睛從始至終不離手裡的《一千零一夜》。
她要趕緊把書看完,這樣爸爸就能回來了,她就能回家了,媽媽也不會不要她。
班主任嘆了口氣站起來,回辦公室用學校座機給孩子的母親打了個電話,漫長的忙音過後,終於有人接通。
「您好,請問是夏光的媽媽張盼兮女士嗎?」班主任望著窗外在操場上嬉鬧的孩子說,「夏光這孩子好像有一點問題,您要不來學校看看她吧。」
電話里的女人聲音清冷中又透著一股子媚氣:「她成績不好嗎?」
「不,她是班上學習最好的孩子。」班主任解釋,「我是說性格方面,希望您別生氣,我個人感覺這孩子有一點自閉症的傾向。」
女人懶懶的「哦」了一聲,說:「她就這樣,從小就內向。」
「可是我覺得——」班主任才想自己說下去,女人就已經把電話掛斷,耳朵里只能聽到無力有節奏的「嘟嘟」聲。
「這到底是怎麼當媽的!」班主任氣急攻心呵斥了一句,引來辦公室另一位老師的八卦欲,悠悠說:「你是不知道,這位張盼兮女士本事可大著呢,老公進監獄沒半年就改嫁,親生女兒扔進寄宿學校不接也不問,別人的兒子倒是走到哪都帶著。」
「小光,」電話里陌生又熟悉的媽媽對她說,「你爸爸死了。」
「那時候所有人都告訴我他是病死在監獄的,我信了。」高燒中的夏光說話有氣無力,沒有哀傷的情緒,平靜的像一湖死水,「直到我上初中,有個人告訴我,其實他是自殺。」
雨後天氣很好,陽光明媚,鶯飛草長。班主任把她叫到辦公室,她以為是要責怪她不守紀律,結果溫柔的班主任只是把電話遞給她:「你媽媽給你打電話了。」
「他在我媽改嫁的第二年,趁監守人員疏忽藏進了袖裡一根筷子,然後在那天午夜,拿筷子刺進了自己的喉嚨。」
那天晚上下了一場大雨,夏光被雨聲吵的一夜沒睡好,第二天上課打了好幾次瞌睡。
大概是回來的路上被妖魔鬼怪絆住了吧,她這樣想著,但她相信爸爸會一路降妖除魔,像西遊記里的孫大聖一樣騰雲駕霧飛到她身邊,接她回家。
那時候的夏光對「時間」這個詞還沒有概念,只覺得似乎過了很久很久,久到她把《一千零一夜》從頭到尾看了三十遍,學校里的松樹都落下又結了果,松鼠寶寶長大又生了寶寶,她的爸爸還是沒有回來。
窗外月光照亮大地,照見了滿地顛沛流離。
遙遠的二十年前啊,那時候攝像頭都還沒有普及,醫學鑒定也不發達,冤假錯案簡直多如牛毛。
朱魚的淚在眼眶裡洶湧,強行憋著不讓它跑出來,哽著聲音說:「我聽柚子說了,你這趟去山東,就是因為懷疑你爸當年是被冤枉的對不對?」
三個願望啊,許什麼呢。小夏光從早想到晚,最後揉著酸澀犯困的眼睛說:「我可以只要兩個願望,爸爸,你現在就許願回到我身邊吧。」
「之前只是懷疑。」夏光將臉從朱魚頸間挪開,「這回確定了。」
也或許爸爸是去歷險了,他會撿到一盞阿拉丁神燈,神燈說它可以滿足他的三個願望,但夏光知道爸爸肯定不會許願,他會把願望都留著,回來送給她當禮物。
值班的小警察打了個哈欠看向他:「什麼事啊大爺?」
夏光呆了一下,緩緩接過電話,將比她臉還大的聽筒貼在耳朵上,喃喃喊出了那個對她來說已經有些生澀的稱謂:「媽媽。」
「造孽啊!」班主任想起讀書室里女孩完全不同於其他八歲孩子的眼神,「這樣長大心理不出問題就怪了!」
你爸爸死了。
夏光的童年,在聽到這句話時,徹底的,永遠的結束了。
天不亮時警察局迎來了位不速之客,一名穿著破舊黑襖,額頭有胎記,走路顛簸的老人。
剩下的兩個願望,她可以和爸爸慢慢想。
老人雙目渾濁,沒有哭卻淌著淚,哆哆嗦嗦道:「我叫張強,我……我是來自首的。」
當時在小賣鋪里那個年輕高大的小夥子攔住他只對他說了一句話——「你得跟我去見個人,不同意我把你敲暈也得帶你去。」
他頓了頓神,說我跟你去,轉身又把剛買的百草枯退掉。
活到這把歲數,家人親人死的死散的散,對社會沒有了半點價值,別說帶他去見個人,就算帶他去見個鬼,他也沒什麼不敢的。
他和素不相識的小夥子踏上了去青島的列車,小夥子說他叫方楊生,是在杭州長大的山東人,還給他買了泡麵和礦泉水,說先讓他隨便吃點,下車再帶他好好吃飯,青島別的不行,海鮮真不錯。
氣氛輕鬆到活似晚輩帶長者外出旅行。
車廂里人稀少,窗外風景變化萬千,方楊生吃著火腿腸,說話不輕不重:「我有個朋友,運氣不大好,七八歲的功夫爹死娘改嫁,她媽把她從小當兔子放養,錢管夠,死活隨意。」
「我也不知道她小學六年的寄宿生活是怎麼過來的,反正性格跟葫蘆有的一拼。初中三年,我和她沒怎麼搭過腔,只記得她獨身走在校園裡,就像一個幽靈。」
「後來進了同一所高中,她靠著一卷又舊又模糊的錄像帶執意要調查父親的車禍真相,因此跟她媽鬧了個底朝天,生活費學費零花錢全停,最窮的時候跑食堂吃同學吃剩的剩飯。我看不下去,請她吃了半學期食堂最便宜的青菜米飯,她後來寫書賺了錢,直接給我轉了三萬。」
嚼完火腿腸,方楊生喝了口礦泉水,「你說這樣一個姑娘,老天爺是有多不長眼非得把人家爹帶走?還是真應了那句老話,好人不長命?」
聽到「好人不長命」五個字張強渾身打了個寒顫,就像想起了什麼極其恐怖的事情,眼神里全是恐懼。
他似乎已經隱隱猜到,要見的那個人是誰了。
見到夏光的那一刻張強緊繃了二十年的精神終於徹底崩潰了,這女孩長的太像她父親,眉眼神態氣質舉止,彷彿死而復生的夏長風活生生站在他面前,要同他要個說法。
警察局內,張強的一對枯手捶著自己的腦袋,痛哭流涕道:「夏老闆是個好人啊!他當初見我跛著腳在街上乞討,就讓我去他廠里當保安,還管吃住,我不知好歹!我狼心狗肺!我幫著我家武林害了他,我們以為他最多蹲幾年就能出來……誰能想到後來他居然!他居然!」
居然第二年就死在了牢里。
猶記得當初那個西裝革履面貌清俊的年輕人在街頭扶起他,溫和地說:「您和我太太一個姓呢,我們廠里正好缺一個保安,也不用干多重的活,就光坐那看個門就行,您願意跟我走嗎?」
他願意啊,他一萬個願意啊。
他就是千不該萬不該後來同意武林用一張買來的駕駛證上崗當夏老闆的司機啊!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夏老闆應酬完已經醉得不省人事,」警察打起精神做筆錄,聽張強回憶說,「武林送夏老闆回家的路上還到廠里接了我,準備忙完帶我去吃宵夜,因為那天雨實在太大,行人還少,武林就一路闖起了紅燈……」
說到這個時候,張強忍不住又是鎚頭痛哭,哭完斷斷續續道:「車禍發生之後武林就提議把夏老闆抬到駕駛座,我同意了,還用衣裳遮住夏老闆的身體怕他被雨淋著,省的到時候被警察看出破綻。」
警察心道你這老小子可真夠精的啊,面上一本正經問:「這樣說你也只是幫凶而已,主犯張武林現在在什麼地方?」
「死了。」張強抹了把淚,「十年前騎電瓶車闖紅燈,被大貨車撞死了。」
漂亮!警察在心裡說。
二十年前的冤案一昭平反,比起發生時的沸沸揚揚,現在落幕的有點無人問津。主要當時的夏長風是江浙傳統行業巨頭,他一出事,有的是人圍觀看笑話。
二十年過去,杭州人都換了一茬兒。沒有人再津津樂道當初北京夏家大公子,是如何南下用他那雙舞文弄墨的手,在商場上撥弄風云為妻女掙得一生安虞。
周六,又是一個艷陽天,朱魚興緻沖衝起了個大早要給家裡大掃除,夏光的房間也不例外。
她把她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書啊紙啊的都從柜子里搬出來晒晒太陽去霉氣,往陽台送時不知道是從哪本老古董里掉出來張照片,朱魚撿起一看是夏光的初中畢業照。大集體合照,人巨多,但她還是一眼認出了夏光,不怪朱魚眼尖,實在是一群喜慶的笑臉里夾雜著一張極不情願苦瓜臉,想不顯眼都難。
「看來你是真不喜歡照相啊。」朱魚噗嗤一笑。
聽到她的笑聲,手握紫砂杯泡龍井的夏大爺湊過去:「笑什麼呢?」
結果一看是自己N年前的黑歷史,忍不住耳根子一紅就要奪。朱魚捏著照片東躲西藏:「好姐姐好姐姐,讓我再看一眼,我找著你了,可我還沒找著柚子呢!讓我看看她那時候長什麼樣!」
似乎是聯想到宋舒幼那時比自己還土,夏光心裡得到了平衡,大大方方讓朱魚找。
一排排數過來,朱魚終於找到了在第二排右側的宋舒幼,忍不住笑:「原來她那時候留的是長發啊!怪不得我沒找著她!」
「短髮是後來高一剪的。」夏光說,「她跟我打賭赫敏絕對和哈利是一對,誰輸誰剪頭,然後她就輸了。」
本來這只是一句玩笑話,沒想到她還真剪,而且越剪越上癮越剪越短最後成為現在的死德行。
笑著笑著,朱魚突然蹙眉,指著宋舒幼旁邊個子嬌小的娃娃臉女生說:「這個女生……」
長的好像她英語老師啊,原來她倆從初中就認識了嗎?怪不得在學校時寇老師追著宋舒幼說話。
「哦,她啊。」夏光瞥了一眼,「宋舒幼初戀,倆人談了七年。」
朱魚直接裂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