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浸梨花
第一章浸梨花
江闌氣候潮,春日尤甚。
幾日料峭春寒,連著下雨夾雪,好不容易放個晴,空氣潮得能擰出水來。
陶曦薇將菜板上的芒果切成兩半,插好小金屬勺,顫巍巍地端在手裡,穿過客廳,走向卧室。
這是一棟很叫人賞心悅目的房子。落地窗視野通透,傢具全是低飽和度的淺色,米色地毯乾淨柔軟,角落裡的綠植吐露著恰到好處的春意。
完美的夢中情家,跟粉絲百萬的家居博主視頻里沒兩樣。
可惜不是她自己家。
想到這房子過兩天就要易主,陶曦薇心裡止不住地惋惜。
她嘆了口氣,才舉步走過轉角。
一扇水墨屏風映入眼中。
「這麼多年了,她什麼時候清醒過?」
「但這次晚宴的主辦人來頭太大,我如果拒了院長的好意,下次評職稱或送展,人家未必還肯給我機會。」
「吃點水果?」陶曦薇挖了一大勺果肉,喂到她唇邊。
「你看,多看得起我,我哪能使性子?」
「怎麼可能不明顯。」陶曦薇長長嘆氣。
柳拂嬿停下手裡的化妝刷:「謝謝。」
也是這間房原本的主人,柳拂嬿。
柳拂嬿拿起黑色那條,語氣溫和:「律所那麼忙,好不容易放一天假,在家多睡會兒。」
「哪能說不去就不去?晚宴是院長親自給的請帖,整個國畫系辦公室就這一份。連教授都沒請,請了我這個小講師。」
她走到衣櫃前,打開櫃門,將裡面僅有的兩條禮裙拿出來,一條白,一條黑。
她忍了忍,還是脫口道:「要我說,既然沒心情去那什麼破晚宴,乾脆你就別去了。我今晚留下,咱們一起喝點酒,我監督你早點睡覺。」
潑墨淋漓的寫意山水,氣韻清雅綿長,幾乎要突破木框架的桎梏,從紙上蔓延到現實之中。
手法看起來隨意至極,可那點暗沉卻像變魔術似的,轉眼就看不見了。
「真要把這些都留給新房客?」
與桃花瓣的亮色相對的,是柳拂嬿那宛若被水霧包裹起來的語氣。
「藝術的世界,也得左右逢源。」
她平淡的語氣讓人愈發感到無可奈何。想起柳拂嬿這幾天的掙扎,陶曦薇心裡一陣煩亂,重重鎚向手中的抱枕。
「都什麼年代了,怎麼還拿年輕人的前途作要挾,搞這種迂腐的應酬啊。」
陶曦薇開心不起來,她走到水墨屏風旁,不舍地摸了摸帶著木香的屏風框,又將視線抬高,落在客廳的綠植和地毯上。
「遮住就沒事了。」
陶曦薇憤憤不平:「時代就該再快點進步,趕緊把這些人全都淘汰。」
她越說越替柳拂嬿委屈:「本來你就不愛去這種場合。」
「曦薇,賣房的合同辛苦你了。我明天自己拿去讓對方簽字就好,不用你再陪著跑一趟。」
「可你們院長也不知道,你家出了這麼大的事啊。」陶曦薇有些著急,「和他解釋一下,他肯定能諒解的!」
「面子上,肯定會諒解。」柳拂嬿徐徐嘆息。
額前碎發也夾起來,露出白皙的面龐,方便上妝。
屏風之後,坐著一身黑裙的女人。
「何況我這種無名之輩。」
不同於陶曦薇的欲言又止,柳拂嬿本人倒十分無所謂,手中化妝刷輕蘸遮瑕膏,又淺淺描畫了幾筆。
「可眼睛里這些紅血絲,就沒辦法遮了。」
「不愧是拿毛筆的大畫家。」陶曦薇忍不住要鼓掌,「化妝對你來說,是不是比吃飯還簡單?」
「世上沒有桃源鄉。」
柳拂嬿卻未答話,只是仰起頭。
「你昨晚是不是又沒睡好?」陶曦薇湊近化妝鏡,「看這黑眼圈憔悴的,唉……」
「阿姨也真是的,怎麼就這麼糊塗呢!」
柳拂嬿自梳妝台前起身,嗓音霜雪般清寒。
柳拂嬿淡淡地彎起唇。唇畔似幾分苦笑,又像不露痕迹的自嘲。
「嗯。」柳拂嬿頷首,「對方很喜歡這些軟裝,打算直接租出去。」
顯然是要為正式場合做準備,她頭髮剛洗過,散發著陣陣花香調的潮氣,用一支烏木長簪隨意挽成個圓髻,垂在腦後。
柳拂嬿湊近化妝鏡,語氣幾分猶疑:「幫我看看,社交距離明不明顯?」
跟隨她視線望過去,化妝鏡上方掛著一幅很乾凈的水墨圖。淡淡的曙紅色和胭脂交相點染,繪出一支灼眼桃花。
「真的太可惜了。」陶曦薇很心疼,「這間房你當初親自設計,親自盯裝修。熬了那麼多大夜,費了那麼多精力,總算有今天的樣子。」
她語氣漸低:「而且,擁有一個自己的家,也是你從童年起就最渴望的事情……」
「不提這些。」
柳拂嬿乾脆利落地結束了話題。
陶曦薇戀戀不捨的這一切,從屏風到地毯,從掛畫到綠植,她不曾多看一眼,也不曾皺一下眉。
「我習慣了。」
聲音很淡,在無風的室內,灰燼般消弭。
-
計程車駛上沿海公路,海風潮悶,從開了條縫的車窗趁虛而入。
柳拂嬿按住髮髻,懶淡抬眸,朝目的地望去。
博鷺集團旗下的花知酒店坐落在江闌以南,典雅巍峨,以蕩氣迴腸的國風建築冠絕城內榜首。即使在五星級酒店裡,也屬最奢華的那一檔。
而它最有名之處,則是那整整五萬平米的私人海域。白浪漫卷,碧波柔漾,遙遙望不到邊。
此時此刻,一艘遮天蔽日的龐然大物,正在岸邊停泊。
那是一艘運動風格的流線型遊艇,輪廓鋒銳明快,宛如一隻正在呼吸的猛獸,大口吞吐著海浪。
表面塗滿雪白的防水漆,白得近乎凜冽,比太陽光更炫目。
計程車司機一時看呆,沒注意到前方車輛減速,險些直直撞上。
「不好意思啊,姑娘。」踩完一腳急剎,司機連聲道歉。
「沒關係。」柳拂嬿並不放在心上。
兩人說話時,一輛輛豪車流星似的超過他們,朝酒店飛馳。
其中,有勞斯萊斯古斯特這種低調的純黑商務車,也有集齊紅橙黃綠幾色的炫彩超跑,引擎聲轟鳴如豹,閃電般絕塵而去。
「那什麼,姑娘啊,」
一枚枚奢貴的車標看得司機十分心虛,他窘迫地摸了摸鼻尖,吞吞吐吐道:「你說要去那邊,但我瞧這架勢,人估計不讓計程車進吶。」
「能走多遠走多遠。」柳拂嬿應得不卑不亢,「要是有人攔,您把我放下就行。」
車最終開到離酒店大門五十米的地方。柳拂嬿孤身下車,躲避著繁星般的車輛,提著裙擺沿道路邊緣走去。
門口鋪著迎賓紅毯,幾位前擁后簇的一線明星走過。
不少媒體人舉起器材,在紅毯外跟著他們一路小跑,快門聲此起彼伏。
柳拂嬿從手包里拿出請帖,繞開紅毯,自眾人身後走上台階。
「咦,那位黑裙女士是哪個明星?」
浮華喧囂的間隙里,一個記者踮起腳尖,張望她的背影。
「長得真美啊,氣質和身段也是絕佳,一點都不比今年的戛納影后差。」
-
天色漸暗,水晶吊燈陸續點亮,光芒在銀藍色的海面上搖曳。
遊艇一樓的巨大沙龍廳里,多數賓客聚集在此,正輕聲細語地交談。
而賓客中的另一些少數,同樣是德高望重的各界高層,卻來到遊艇頂層,在獨間客艙的門口,苦苦等候。
這其中,就有江闌美院的院長劉仕安。
他揣著被捏皺了的名片,緊緊盯著那扇閉著的房門,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片刻后,門扉從內打開。
所有人立刻眼疾手快地湧上去,劉仕安擠在最前面。可來人只是一位頭髮花白的老管家。
「您好您好,久仰久仰,我是江闌美術學院的院長。」
調整好心情,劉仕安還是將名片遞過去:「不知能否請您幫忙,引見一下咱們博鷺集團的小薄總?」
管家收下名片,重新回到裡間。
這間客艙無疑是整艘遊艇里最奢華舒適的地方。
柚木地板泛著溫潤的油影,實木牆壁用皮革包裹。落地窗大而明亮,能令主人坐享萬千海色。
管家開口:「小薄總,門外是江闌美院的……」
話還沒說完,背對著管家的薄成許不耐地抬起手,制止了接下來的話。
他又朝窗邊走了幾步,瞧著有些心神不寧,邊擺弄著一塊百達翡麗的古董機械錶,按下手機撥號鍵。
電話響了好幾聲,才終於接通。
薄成許一下子挺直脊背,恭恭敬敬地站好,叫了聲:「叔叔!」
也不知對面的人身在何處,只能聽見聽筒里傳來曠盪的風聲,縹緲又清遠。
片刻后,一個疏懶磁沉的男聲響起來。
「又惹禍了?」
「沒沒。」薄成許急匆匆道,「叔叔,我的宴會還有二十分鐘就開始了,您什麼時候出發?」
「出發?」
對面語調倦怠,帶著幾分薄哂。
「我好像沒有答應過,要陪你玩這種家家酒吧。」
「別啊叔叔,」薄成許更著急了。
「我都和我那群朋友說過您會來了。您在歐洲做風投的名聲那麼大,最佳創投人的名號拿到手軟,好不容易回趟國,他們都想親眼見一面,您就給我個面子唄。」
聞言,對面輕笑了聲,連哄他的話都懶得說了。
薄成許認真地抱著電話,卻聽見叔叔聲音變遠,語言也換成了英語,好像是撇下自己,跟別人說話去了。
端的是一副無動於衷。
他只好搬出長輩來撐場子:「爺爺總說,做生意,頭腦人脈缺一不可。叔叔您回國以來一直不怎麼社交,其實爺爺心裡也不太高興的。」
又許久,對面才應聲。懶怠的嗓音卻變得凜冽,像夜裡的積雪,涼得割人。
「我放下我自己的公司回國來,已經給足了他面子。」
「他高不高興,與我何干?」
不等侄子回答,他又道:「倒是你。」
「你爸給你定下的零花錢額度,是讓你這麼花的?」
這反將一軍來得突然,薄成許心虛得手心冰涼,立刻噤聲。
「去年買古堡,今年買遊艇。才年初就這麼大開銷,下半年打算怎麼過?」
對面嗓音散漫,不疾不徐地掐住他脈門。
稍頓,緩聲下最後通牒:「我可不會幫你。」
薄成許欲哭無淚。
他從小就怕這位小叔叔。雖說叔叔今年才二十九,只比他大六歲,可做事的頭腦手段,一點不比爺爺奶奶差。
而爺爺奶奶花了三十年,一手創建了如今的博鷺集團。
「……我錯了,叔叔。」
掙扎一陣,薄成許垂頭喪氣地道歉。
「反正我這兒就一群狐朋狗友,想見您肯定也不是要學經驗,而是打算炫耀。」
「您不想見就不見,安心休息吧。那我先不打擾了……」
電話還沒掛,管家卻走上前。
「美院院長已經離開,這是他留下的名片。」
薄成許毫不在乎:「先放那。」卻沒想到,對面聽見這句話,心情似好轉幾分。
「長進了?關心藝術了?」
薄成許雙眼驀地亮起精光。
是啊,他怎麼把這一點忘了!叔叔接受的是傳統精英教育,琴棋書畫無一不精。
眼光更是刁鑽,尤愛古意盎然的水墨字畫。
他立刻趁熱打鐵:「當然啦!我現在可愛跟人交流藝術了,這次不光請來江闌美院的院長,還有好幾位現代的山水畫名家,什麼長安畫派、金陵畫派……」
聽著頭頭是道,實際照著管家的手機屏幕一頓猛讀。
「行吧,聽起來還有點兒意思。」
對面的語氣又溫和幾分,少頃,終於鬆了口。
「我這還有事,晚點去。」
-
落日璀璨,黃昏像一盞赤橙色的顏料,潑滿了整座山巔。
餘暉下,白色直升機發出轟鳴。
見薄韞白掛掉電話,金髮碧眼的機長用英語問:「一切都好嗎?是否按原定計劃起飛?」
「嗯。」薄韞白將手機遞給一旁工作人員,拉下防風護目鏡。
「我再為您檢查一下傘包的固定帶吧。」女工作人員害羞地說。
不怪她小鹿亂撞。男人寬肩窄腰,身形頎長清勁,一身純黑色流線型跳傘服,隱隱勾勒出恰到好處的肌肉輪廓。
五官更是流暢冷厲,有副萬里挑一的好皮相。特別是那雙眼睛,生得清矜又桀驁,深邃如星河。
此刻,這雙眼正懶散低垂,隔開了她過於殷勤的好意:「我自己來。」
說起高空跳傘這種極限運動,參與者大多越靠近飛機,越戰戰兢兢,渾身緊繃。
可眼前的男人卻從容散漫,登機似閑庭信步。
連腕上的高度計都染上他些許矜貴之氣,陡增了幾分名表的光華。
螺旋槳轟鳴轉動,直升機攀上雲端,融入熾烈的晚霞。
在四千米高處,機長解開安全鎖,打開艙門。
瞬間,巨大的音爆和氣流轟入機艙,似張開利齒的猛虎,咬上血肉之軀。
煙塵浩渺,腳下就是整座江闌城。
自四千米的高空往下望,偌大的城市變成巴掌大的沙盒,奔騰的江河也只有手指粗細。
哪怕是沒有恐高症的普通人,見到這個場面,也會被嚇得頭暈目眩。
薄韞白呼吸絲毫不亂,單手拉住艙頂橫杠,身體向外攀。
「Goodluck!Matthew!」機長朝他大吼。
他打了個響指作為回應,跳下萬里長空。
離艙的那一瞬,巨大的失重感和窒息感裹挾了全身。
薄韞白呈自由落體狀態,在無所依憑的空中,矯正自己的身體姿勢。
其實跳傘多用固定翼飛機,不僅成本低,還能保證跳傘者出艙時姿勢平穩。
可他在歐洲養成的習慣,便是更偏愛直升機跳傘的顛簸與失重感。
國內開放的最高空域僅有四千米高,對他而言,還是不夠盡興。
薄韞白將姿勢矯正至平穩,沒開背上的傘包,以極高的速度自空中墜落,似矯健鷹隼擊於長空。
長風浩蕩,世界寂靜無聲。
身體習慣漂浮之後,隨之而來的便是漫長又寂滅的孤獨感。
在墜落的幾十秒里,薄韞白只是眺望著愈來愈近的地面。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在鄰近地面時才低空開傘,通過對降速和風速的綜合運算,降落在潑滿晚霞的空曠草坪上。
「跳得漂亮!」會所主人揮舞著雙臂跑來,高聲稱讚著。
薄韞白摘下護目鏡,呼吸平靜,像是散步歸來。
「感覺怎麼樣?」這人興沖沖地問,「是跳傘刺激,還是做風投刺激?」
薄韞白好修養地稍稍彎了下唇,笑意禮貌卻不達眼底,沒接話。
對方立刻明白過來。
雖未明說,但他的意思分明是——
都很一般。
生怕怠慢這位貴客,對方撓了撓頭,不安地說:「我叫他們重做準備,再跳一回?」
「下次吧。」
薄韞白解下手腕上的高度計,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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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濃沉,晚宴氣氛正酣。
薄韞白換了身暗色西裝,純黑襯衫打銀藍色領帶,愈發襯得人清貴矜冷,周身似氤著一層寒霧。
他抬手謝絕禮賓者跟隨,孤身走入宴會廳。
廳內都是熟面孔,衣香鬢影,觥籌交錯,連氣味都是他所熟悉的。
一股各自心懷鬼胎,又被杯中紅酒發酵、遠揚的氣味。
快門聲於暗中響起,咔嚓、咔嚓。
薄韞白輕輕蹙眉,目光掃過廳內一圈,最終停在一幅水墨字畫上。
那是一幅寫意山水,淡而清遠。孤月高懸,很有意境。
他不由走近幾步,漸漸看清題字。
「鞦韆巷陌,人靜皎月初斜,浸梨花。」
男人看得凝神,並未注意到,字畫之下,還站著一位窈窕的黑裙女人。
下一秒,兩人肩膀相觸,俱都稍稍一怔。
薄韞白意識到自己疏忽,垂下眼睫:「抱歉。」
女子沒說話,只是幅度很淺地搖了搖頭。
儘管並未照面,薄韞白卻忽然有種耳目一清的感覺。
女人素淡出塵,如一縷清墨,能滌盡滿座銅臭浮華。
他沒想到這場宴會上還能有這樣的人,少見地起了幾分好奇,抬眸望去。
正撞進柳拂嬿極淡的目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