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十年
第四十章十年
這是唐言第五次跟著裴覺寒來到心理診所,但是第一次進入了諮詢室的內部。
他發現這裡面一切的布置都讓人十分的愜意和放鬆。
比如房間內的色彩搭配,比如還帶著小水珠的花束,比如帶著一點睡意的氛圍香薰,比如過於舒服的沙發和椅子。
「言言,你挨著裴覺寒身邊坐吧。」
周芸笑著對唐言說道,「但在待會我離開之前,你暫時先不要發出任何動靜,好不好?」
唐言連忙點頭。
然後在裴覺寒的右手邊坐了下來,兩個人挨得緊緊密密的。
諮詢室的暖氣很足,兩個人就穿兩件十分單薄的衣服,甚至都能感受到彼此手臂上傳來的對方的體溫。
接著,他便看見了心理醫生播放了一段十分舒緩的音樂。
大概是因為第一次唐言陪在裴覺寒的身邊,裴覺寒頭一回展露出格外放鬆的姿態。
周芸走了出去,就站在隔音的玻璃窗前觀察著。
他靠在沙發上,微瞌著眼睛,一隻手還抓著唐言的手指這裡捏捏那裡撓撓地玩弄著。
裴覺寒沒有說話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動作,但唐言便肉眼可見地有些緊張,眼巴巴地盯著周芸的動作。
裴覺寒沉默了一會,感受著指尖傳來的、讓人十分安心的溫度,才緩緩地開口說道,「其實我能猜到我這所謂心理疾病由何而來。」
唐言有些心虛,還有些不知所措,「是我讓你的催眠失效了嗎?!」
唐言靠在裴覺寒的懷裡,還是有點暈暈乎乎的,小聲說道,「你想說什麼都可以,我聽著。」
「我之前也知道自己大抵是得了瘋病,有時候我會感覺自己都沒有救了。」
唐言一對上裴覺寒的眸子,大腦都還沒有運轉過來,就連忙撲上去伸手擋住裴覺寒的眼睛,強行將對方的眼睛又蓋了起來。
周芸看著瞬間突飛猛進的進度,自己花了四個療程都沒能做到讓裴覺寒徹底放鬆下來,結果唐言一來就輕易的可以做到,一時竟不知做何感想。
「壞了,你不可以睜開眼睛的!」
裴覺寒笑了笑,順從地重新閉上自己的眼睛,「言言有什麼想問的嗎?不用催眠,我都告訴你。」
周芸在外面一下子就觀察到了這個極具有安撫性的動作,但一般來說,這個動作安撫的是唐言,但此時似乎裴覺寒也是格外愉悅的。
唐言得到了指示,揉了揉自己的臉,強行讓自己昏昏欲睡的狀態中醒來。
唐言沒有詢問,只是說自己願意充當一個傾聽者,這代表著他願意全盤接受。
唐言為了捂住裴覺寒的眼睛的姿勢更加舒服一點,變化了好幾個姿勢,最終幾乎半個身子都倒在了裴覺寒的懷裡。
「好,那我開始了?」周芸試探地問道。
當她感覺差不多了時,雖然很想自己確認一下催眠的效果,但還是十分自覺的走了出去,將空間留給了唐言和裴覺寒兩個人。
「言言要不然再睡一會?」
接著,他便聽見了自己身邊傳來的一聲輕笑。
裴覺寒感受到了,也不戳破,只是一隻手像是不經意間地搭在了唐言的後頸上,時不時輕微地捏了捏,像是在擼著什麼小動物。
周芸依舊使用的催眠,雖然她知道可能完全沒有效果,但言言坐在裴覺寒的身邊,她總抱著一絲的期待。
裴覺寒感覺自己身旁的唐言渾身一僵。
「……直到我遇到了小殿下。」
「八歲之前,作為段昭,我是將軍府之子,八歲之後,到遇到小殿下之前,我都沒有用過這個名字了。」
聽到裴覺寒主動提起這個名字,唐言有種果不其然的感覺。
「那真的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小殿下都還沒有出生呢……」
裴覺寒陷入了回憶。
「段家功高蓋主引得老皇帝猜忌,誣陷段家叛國勾結蠻夷,意圖造反,最終段家落得滿門抄斬的下場。」
「我爹當時已然有了退意,主動提出了告老還鄉,但那老皇帝忌憚於我爹在軍中的威信,怎麼會同意?」
裴覺寒講到這裡的時候,冷笑了一聲。
「當時我爹想為我培養幾個死士,想著以防萬一,哪知剛買回來的第一天,就成為了我的死替,我也就命大地躲過了這一劫。」
「一把大火將段家燒了個乾乾淨淨。」
衝天的火光,滿地的鮮血,他躲在院子的暗道中,聽著外面傳來的尖叫和哀嚎。
他見到了自己的父母死於皇帝身邊那條走狗的刀下。
熱浪將躲在府邸中,那個年幼又弱小的他吞噬,他一度覺得自己就算是躲過了這場屠戮,也將葬身於大火。
當他徹底暈過去之前,他爹的手下才能趁著火勢最大的時候掩蓋身形,來到暗道中將他接出去。
在出去的途中,由於火勢太大,來接他的三個死士有兩個沒能走出去,最後一個也被燒灼得滿身是傷,一天之後感染死去。
唐言聽著裴覺寒用平鋪直敘又平靜地語調訴說著往事,讓他感到害怕又心疼。
他之前見段昭周身的氣勢很強,也隱隱有過猜測,但哪想到竟然是這種往事。
聽到了「火」字,才意識到段昭之前臉上的疤痕是哪裡來的了。
「無人照顧我,我便流落街頭,被京城中好心的乞人收留。」
「沒過多久,由於我的僅剩完好的那半張臉被當地官府認了出來。」
裴覺寒全身不可避免地顫唞了起來,像是落入了無盡的夢魘當中。
「但他沒有多想,只覺得同叛國將軍之子太過相似,怕引起不必要的誤會,便計劃將那一片的乞人全部坑殺。」
「我知道,這只是一個借口,他分明是想要將朝廷撥下來用來安置乞人的銀子全部中飽私囊,便想了這麼一個法子,光明正大地達成他的計劃。」
「我當時不解極了,難道手握權勢,就可以把人命不當人命看了?」
「戰場上死去的那數萬英魂,就為了庇護這些人?為了自己的權利勢力,真的可以罔顧他人無辜性命?」
「如果那權勢真的那麼好……」
「我也想要。」
裴覺寒一下子就睜開了雙眼,他的面容依舊平靜,語氣依舊毫無波瀾,但那雙眼底的瘋狂開始肆虐蔓延。
「於是我蟄伏多年,培養了一批屬於我自己的勢力,然後假借著出山隱士的身份,易容后重新回到京城這片故土。」
「段家的廢墟早已經不在,上面新建的是一座花樓,每日歌舞昇平,夜夜笙歌。」
裴覺寒嗤笑了一聲。
「多諷刺。」
唐言光是聽著,就依舊很難過了,他翻了一個身,用力地環抱住了裴覺寒的腰身,像是想將自己微薄的力氣轉換為力量給予對方。
「然後我入了宮,當了太傅,然後引薦了自己偽造的另一個身份為官,那給身份為了往上爬,為老皇帝貢獻了許多骯髒的計策。」
「最後,這個身份龐大到足以將老皇帝架空。」
「有時候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在想,我為了復仇做出的那一切,為了往上爬獻出的那些計,又害了多少人的性命?」
「我好像變成了我最憎恨的那種人。」
「可所有人都在跟我說,這是正確的。」
「因為所有人不去傷害別人,就會被別人傷害。這就是一個人吃人的世界,沒有人可以免俗。」
「直到我遇到了一個人,他不是這樣的。」
「他完全不會生出害人之心,哪怕是被氣很了,也只會不痛不癢的罵罵咧咧。」
裴覺寒在那一瞬間,眼中的瘋狂退卻,全部化為了絲絲縷縷纏繞的情愫,當他看向唐言時,眸子中間只倒映出了一個眼神純澈的人影。
「他就像是黑夜裡的月亮,讓所有用夜色隱藏偽裝的醜陋無所遁形。」
「我忍不住被他吸引,將他帶到自己的身邊,卻不知道如何相處。」
「後來我得知月亮是水中鏡月,是啊,這麼乾淨的人怎麼會屬於那樣一個世界?他是另一個世界的……」
說著,裴覺寒沉默了片刻,掙扎了會緩緩開口道,「但我想,就是算是水裡的月亮,我也想將他撈進懷裡。」
「我想要染黑他,他要是變得和我們一樣了,是不是就能被留住了?我教他計謀,教他算計之心,教他想要什麼就去爭去搶,不用在乎手段。」
「可每一次看到那雙眼睛,我就會感覺自己的這個想法格外的骯髒。」
「然後我就自欺欺人的想,那要不然對月亮好一點,再好一點,說不定天上的人垂憐我,就願意來到我的身邊呢?」
裴覺寒的眼中閃過一絲癲狂,但在足以被唐言發現的時候,又生生地被壓制下去了。
「可四年之後,月亮還是走了,我哪裡都找不到他。」
「他大抵是回到他的世界去了,所有人都忘記了他,他像是從來不存在這個世界一樣,唯獨還有我記得。」
「也是,他確實不存在這個世界,他不屬於這裡……」
「只有我記得……」
「只有我。」
裴覺寒苦笑了一下,有時候他甚至這份獨特都不知道這是上天對他的垂憐還是懲罰,但他只知道自己不甘心。
只有他記得,是不是說明他就是不一樣的?是不是說明他可以去存在那天上的人?
於是他瘋狂地在那個世界尋找著一個所有人都說不存在的人。
所有人都說他大概是不知怎麼的丟了魂,或者得了失心瘋,瘋掉了。
「可我知道我沒有瘋。」
裴覺寒這句話說得萬分堅定。
可還有很多細節他卻完全不敢說,他害怕他的月亮也覺得他瘋了。
他想要撈月亮,就得跳入水中。
他在那個世界折磨了自己十年,什麼瘋狂的事情都干過,每一次都是九死一生地被他的屬下拉回來。
十年。
十年……
——他還是找到了。
「這就是全部了,都說完了。」
裴覺寒長舒一口氣,扭過頭看向唐言,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一般,十分平靜地輕聲道,「言言要是想告訴他們話……」
「就說是臆想,是夢魘,是前世,或者告訴他們真相,都可以的。」
十年的瘋狂,就說是臆想以作結尾,也挺好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