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手指落在琴鍵上,從亂糟糟,到寧靜,坐在鋼琴上的人並沒有練什麼曲子。更像是用手指在琴鍵上寫一封信,長長的信,給自己。
一個命運坎坷的人該如何生活呢?
該認真的悲傷,還是該學會隨遇而安?
真要認真的話,是不是早在七年前,父母雙雙離開的那一天就活不下去了。
幸福只是體驗過的一件事情,快樂存放在記憶里。一個生活坎坷的人,理應學得聰明,學得油滑世故,鑄一個堅硬的殼將自己裝起來。但是這個人骨子就是太天真,什麼也沒學,所以就一再受挫。
她只想抓著那麼一個真正愛自己的人,安安靜靜地生活。所以就追著周姨跑,追著他們一家人跑,她只是想有那麼一個人而已。
琴聲憂愁,像哭泣。
又變得憂傷,幽幽地嘆氣。
再由憂傷化作簡單。
親和、柔軟的音符從手指下緩緩地走出來,邁著天真的步子。
「……是。」
時承景食指上被菜刀劃了一下,余北看見簡直自認又失職了。他的任務就是保證時承景的安全,結果他老是背著他受傷。
施樂雅咬了咬嘴唇,從林周譯身邊走開,把余北怎麼貼都沒能弄妥帖的創可貼重新弄好了。一桌子菜大概都算是經過時承景的手做出來的,林周譯全程把時承景指揮得服服帖帖。
余北動作是仔細的,成果是粗糙的。
林周譯不高興地看著面前讓幹什麼幹什麼,一副任勞任怨嘴臉的人。嘴角蠕了蠕,最終嗆不出什麼話。
「……」
「……您哪能幹這些事,而且,」余北將嘴巴朝正端鍋的人耳朵邊湊近,「夜裡您心口上的傷會痛的。」
林周譯原以為做一頓飯的功夫,至少會打一架,結果什麼都沒有。
「……」
小雞仔子在,只是,他的老闆,堂堂時承景,怎麼在給那個小雞仔打下手似的。
「……切菜。」
「我行的,讓我來吧。」
「不用。」
「五點多了。您,您,還是我來把,」余北低頭痛苦地撩襯衫袖子。
余北總算從震驚里清醒,赴死一樣地進了廚房。
「擺碗。」
余北等著指示。
「別瞪我,他做給你看的,就切頭髮絲細的一條口子。」
「你一個人回來就行了。」
「我來吧,雖然我不會,您可以指揮我。」
余北沒敢多嘴問不帶人來,吃飯的生活瑣事怎麼辦。反正他不會做這些婆婆媽媽的事,他的手也從來沒洗過碗。
「我來吧,要是來個人看您在幹這種事,那,哎,」
操蛋。
顛勺?切菜?用那雙一拍桌子就能嚇癱一幫人的金手指洗油膩膩的鍋?
下午的時候,余北來了電話,李姐的手指有點發炎,問時承景是繼續要李姐回來,還是重新派人過來,還是怎麼辦?
他們來這兒,為什麼誰都不帶,多的人也不要,因為時家的人,施樂雅只跟李姐處的不錯。
抽油煙機呼呼地抽走熱氣、油煙,余北垂頭拿碗筷去了。灶台前,林周譯壓根沒管這倆人,把燉著菜的鍋蓋上蓋子。「再過一會兒出鍋就行了,我去叫小雅姐吃飯。」
施樂雅跟著林周譯一起回來的時候,菜已經擺上桌子了。時承景跟余北站在桌子邊,余北正仔細地往自家老闆金貴的手指上貼創可貼。
一個就是寧願吃麵包也不願意沾濕手指,打著大不了就拎家裡那小雞仔幹活的人回家,被廚房裡的一幕震驚。
時承景回頭看了看余北,臉上沒有餘北預想中的尷尬,泰然自若地問他幾點了。
從外邊回來的兩個人。
「幾分鐘?」
他說什麼,人家就做什麼,怎麼刁難連嘴也不還一句。
「五分鐘。」林周譯瞥下眼睛回答。
余北簡直是咬著牙的,誠肯地將一雙袖子都撩在手臂上,伸出手,真心實意要替時承景幹了自己最不願意乾的活。
「他切什麼了?」
「我當然知道去,用不著你命令人……」林周譯轉身,嘟嘟囔囔走了。
「董事長,我來吧。」
都30多了,也沒見老,進一次火場也沒在臉上留個疤。
「五分鐘?行。去吧。」
「別沒完沒了。」
對余北的忠心赴死,時承景卻皺了下眉,「行了,去擺碗。」
晚飯結束,一桌子的碗盤也是時承景帶著防水手套親自動手收拾的,連余北也沒要幫忙。
夕陽落盡,黑夜一瞬到來,施樂雅低著臉站在一道敞開的門邊,林周譯站在她背後。山裡的夏天,白天和城裡沒什麼區別,只是夜裡退涼得很快,尤其是有風的夜晚。
「就做了兩頓飯而已,一日,是三餐吶。往後要過的是日子,每一天又每一天,如果這點事他都不甘願做,怎麼配得上你。」
「林周譯。」
施樂雅是心平氣和地喊他的,但只是低著臉,沒看人。
晚風吹過,她有一縷髮絲飛舞著觸上他的肩膀。
林周譯抬手將那縷頭髮從身邊擋開,由門洞里走了兩步下來,在門下的台階上坐了。手指上還殘留著施樂雅髮絲柔軟的觸感。
林周譯坐在台階上絞著手指玩兒,施樂雅看看他絞動的手指,看看他清爽的短髮。
「不管什麼原因,這段時間都謝謝你。沒有你的話,我不知道,這些日子會怎麼過。有你在很好,很踏實,往後……」
「往後?你就要趕我走了么?」
玩手指的人動作停了一會兒,還是又繼續絞動。說話也沒有轉過頭來看看施樂雅。
施樂雅切了一聲,「我跟你一起回江城。」
「……」
林周譯這才轉過臉來看施樂雅,夜幕初降,他們來這兒沒有開燈,施樂雅的臉暗得模糊不清,只有一雙眼睛明亮。
「今天下午我接了通電話。你說的對,要好好工作才是正道。跟你一起回去看看二姨,看看童童,童童也放假了。跟你們住幾天,我就要去出差了。」
林周譯一個字沒有,扭著脖子看著她。
「但是,我會跟他復婚。」
*
時承景說晚上一起散步,施樂雅等來的人已經把廚房收拾好,還回卧室沖了個澡,換了套乾淨衣服。
有道清新的香氣不停地從他身上傳來,兩個人一起出了院子。沿著門前的路走了一段,折進一條石板小道。
風起,樹葉窣窣地響。
施樂雅走的稍微領先,手指就垂在腿邊,素色長裙的褶皺里。身後,高大的男人忽而雙手背在背後,忽而雙手插在長褲口袋裡,走兩步又覺得不對勁似的,學著跟前的人還是把手垂在了腿邊。
閑逛,散步。
他沒有過這種時間。
龍行虎步是因為時間緊,事情硬,他做的事慢性子做不下來,軟性子拿不下。
高大的男人正跟自己一雙手較勁,跟前的人被突然躥過的貓嚇的跳腳撞到他身上。施樂雅被一隻過路的野貓嚇到,時承景再也不用跟自己較勁。
人已經差不多躲進了他懷裡。
「是什麼東西啊?」
「看大小,是只貓吧。」
「咱們還往前走嗎?」
當然。
人就在他懷裡,手就在他掌心裡,時承景的視線全在懷裡的人身上。等她願意待在他懷裡,他等了多少年,三年半,一千多個日日夜夜。
他希望這條路沒有盡頭,只要她願意與他同路,他可以走到天荒地老。
「你手上的創可貼怎麼沒換?」
他握著她的手,她發現他沖澡浸濕沒換的創可貼。
「你貼的,不捨得。」
「……」
施樂雅已經躲開了時承景燙人的視線,從他懷裡退了開。低頭從衣兜里掏了張新的創可貼出來,小心翼翼握著男人的手指,像對待孩子一樣,輕輕撕掉濕的。創可貼黏著皮膚,只是有點拉扯她也似乎怕弄疼他。
細手指不時劃過他的手背,撓過手心。
心臟有螞蟻爬過,被針刺過。
這是時承景自認為三十一年人生里沒有經歷過的幸福。
愛情是什麼?
儘管時承景都為了一個女人快把命折騰沒了,他也沒意識到什麼愛情。徐子彥打死也想不到時承景這種用銅鐵鑄造的人,有一天竟然會戀愛腦成這樣;沈遠早看到時承景直挺挺地,以一種格格不入的方式一頭墜入愛河,還死不承認。
於這個人他自己,他只知道聽施樂雅說喜歡他的時候,整個人魂都變輕了,輕得要浮出體外。聽施樂雅說以後不喜歡他了就出國,讓他一輩子再找不到她,輕飄飄的魂又重重地落進身體。
她要他了,他就趕上了末班車;她不要他了,他就是世界末日那天,被推下諾亞方舟的那個可憐人。
任何女人都入不了他的眼,他只要他自己的女人,也只有這個才是命里配給他的,就是施樂雅。是那個在他肩膀上留痕,在他手腕上留痕的自己的女人。
所以他從來也就不會因為她的傷害而生氣,自己的人對他做的一切,自然都是理所當然。對這個人,只要她願意了,無論是軟的、硬的、帶刺的,他只想全部抱進懷裡,捧在掌心,含進嘴裡。
低著臉的人不會知道時承景此刻心中的翻江倒海,也不會明白時承景附著在她身上的愛是如何深重的一種愛。她還在心疼他手指上哪是林周譯說的頭髮絲小的划傷。
「划這麼長,你不該答應洗碗。」
「沒關係。」
「明天別弄了吧。」
「這麼簡單就能討你心疼,何樂而不為。」
低頭貼新創可貼的人快被這一句一句的情話砸昏了,貼創可貼的手指完工也不知道該放哪。等待的人卻再等不及她做好什麼準備了,伸手就將人拉進了懷裡,雙臂環著人緊緊抱了。
「小雅,」
「嗯,」
「小雅,」
「嗯。」
無論他喚多少次,都有一個人真實地在回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