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魔魂
第七十八章魔魂
◎不該、再碰她。◎
天雷閃動,沉悶的雷聲隆隆貫徹這方地界。
過大的異動驚擾了周遭的一切生物。許多蟄伏地底或洞穴中的低等小妖都紛紛露頭,不管不顧地奔走逃脫。
而阮遼立在原地,獵獵的風吹起他的袍袖,露出其下的空蕩無物。
妖域太荒蕪,他獨自站在此處。因為周身已無皮肉的緣故,青年像是一根屹立的桿,瘦而單薄,好像下一刻就要倒在狂風驟雨之中。
雷劫也便在此時降下。
電閃雷鳴,數十道粗壯閃爍的紫色電光,一齊襲向安靜打坐的楚真真。
楚真真眼眸緊閉,好似全無所覺。
然而搭在膝上、微微蜷縮的手掌暴露了她的緊張。
她已經等待突破這一刻等了許久,丹田中豐厚的靈力也都為了此刻,韜光蓄勢。
楚真真閉著眼睛,都能感受到閃爍的電光幾欲穿過眼瞼,轟鳴的雷聲震耳欲聾。
饒是如此,楚真真仍然努力地張開嘴,艱難地動起唇舌,斷斷續續說道:「我……自己……渡。」
處在入定的狀態之下,楚真真沒法動彈,甚至連眼帘的開合,都難以自主控制。
雷電打在他身上時,好像全然不能對他造成任何影響。總歸他已經是骨架一具,不會皮肉焦爛,最多斷幾根骨頭。
她聽見阮遼好似輕笑了一聲,語氣輕而淺淡:「無須擔憂,我幫你這遭,並不違反天道法則。」
遙遙一眼,他看見了一個意料之中的人。
但是電光並沒有落到她的頭上。
可是她什麼都做不了。雷劫當頭,她除了在劫雷所至處接受淬鍊之外,沒有任何多餘的行動能力。
阮遼立在原地,神色不動,無聲無息地承接著雷劫。
誰會攔她,誰要攔她?
楚真真的心緒像一團亂麻,無法理清。她只是覺得一切都不對,妖力不對,修為不對,雷劫也不對。
楚真真發僵似的坐在原地。她無法動彈,唇上好像被壓上了千鈞的力道,沒有辦法再說出任何話。
耳旁雷鳴不休,她卻有如與世隔絕,被籠在一方袖擺之下,安然無恙。
是阮遼在替她擋雷劫。
電光洗禮之下,阮遼忽然若有所覺,朝某個方向看去。
明明是閉著眼的,楚真真卻依然覺得眼眶一熱。
晉階大乘,當世無雙?
她要這個做什麼?
無人攔她,又是什麼意思。
可是他分明已經力量難支,骨肉都潰爛殆盡,拿什麼來替她擋雷劫?
這是晉陞大乘的雷劫。師父曾說過,渡劫之雷,乃天道法則,是無人可替的。不論助你的人有多強大,遇到晉陞雷劫,也只能自己來渡。
楚真真嗅到一股清淺的桂花香氣。隨著大作的風,她覺出有薄薄的衣料拂在她面上,帶出微癢的觸感。
明秋色。
身側的桂香並未消退,反倒愈發馥郁了幾分。
她只是在心裡,茫然地想。
「你會順利晉階大乘,修為當世無雙,再也沒人能夠攔你。」
少年頂著劇烈的罡風,朝這片電閃雷鳴的地界走來。他像是完全不畏懼天道雷劫,眼中的執拗濃郁得深厚,一步步朝楚真真的方向行來。
只是這麼一眼,阮遼心中的惡意與嫉恨就再次涌動生長起來。
他對明秋色,一直惡意昭彰。
從見到明秋色的第一眼開始,他的心就滋長出扭曲的嫉恨。
即使自身已是仙君,即使明秋色的修為不及他分毫,他仍然妒忌得眼睛發紅。
妒忌他能得楚真真的青睞,妒忌他的單純無暇,妒忌他從未給楚真真帶來任何苦痛困擾。
明秋色像一張白紙,未染臟污,純粹無暇,襯得他如此卑劣暗沉。
若他是楚真真,亦不會選擇自己。
說是厭惡明秋色,不若說是他厭惡自己。
楚真真使他心底的陰暗釋放殆盡,偏生他要演仙君,演成那樣光風霽月的模樣。
這樣的他理應得不到任何愛。
一面卑劣,一面厭惡。這就是他,作繭自縛,矛盾不堪。
阮遼眼瞳暗沉,垂眼又看向身前少女。
她說愛他,喜歡他,不介意他的任何模樣。
可他介意。
他沉醉於與她朝夕相處的每分每秒,可一旦理智回籠,他心底便油然而生一種可笑的荒謬感受。
他並非常人,楚真真愛他什麼,又何必愛他。與他這等人磋磨,只能給她痛苦。
放縱慾念的沉淪感受他已經在相處中體會過。
事實上他也沒有做出什麼好事。
直到現時現刻,他見到明秋色,心中翻湧的,仍然是濃烈又陰暗的殺意。
阮遼笑意微涼,他遍體浸在電光中,卻依然要分出力量架起結界。
明秋色被攔在結界之外。隔著半透明的結界,他亦朝阮遼的方向望來。
少年眼神觸到阮遼身上時,有一瞬的驚異。但很快,他就像想明白了什麼似的,緩緩垂下手中的劍。
阮遼不欲與他搭話,明秋色卻隔著結界,率先開口:「她近日入妖域要尋的人,便是仙君您嗎?」
他話音平靜,似乎並不對阮遼這幅情狀感到驚訝。
在妖域中待了這麼久,明秋色熟悉一切妖魔的形態。
阮遼眼眸微抬,道:「不錯。」
他不無嘲諷地彎了彎唇,涼涼道:「請離吧。我這幅模樣,恐怕太失禮。」
明秋色沒有半點離開的意思。他微微低了低頭,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半晌沒有說話。
阮遼也沒有再理他,沒什麼表情地又迎了一道雷劫。
這道雷劫比之前的數十道都更加迅猛。
因為這是最後一道了。
阮遼那具已是骨架的軀體,隨著這一道劫雷落下,轟然斷裂。
一段段骨頭碎裂落下,與地面撞擊發出脆響。
與此同時,一股極其濃郁的魔氣迅速在四周彌散開來。
天上的陰雲完成了釋放天劫的任務,正待散去之時,忽然被震得巍巍顫動起來,竟凝滯在半空,不敢動彈。
光線變得昏暗無比,分明是午時,天色卻暗得像是已經入夜。
楚真真仍然在消化雷劫過後的餘韻,察覺不出周遭的一切。
明秋色的瞳孔卻猛烈收縮一瞬。
楚真真看到這一幕也許不會明白,但他明白。
阮遼的魔化程度遠遠超越了他的想象。
他之所以皮肉潰爛,不單單隻是因為魔力和仙體衝撞,更是因為他的神魂已經產生了徹頭徹尾的異變,沒有辦法再居於這樣的一具身體當中。
——魔魂。
九方界當中沒有鬼這種生物,只有遊離軀體之外的魂體,並且這種魂體大多也是殘缺不全,施展不出生前的法力,無法對正常百姓或修士產生什麼影響。
但是魔魂不同。與其說九方界中沒有鬼,不如說魔魂就相當於鬼的存在。
魔魂的魂體堅韌驚人,說是千千萬中挑一的天選神魂也不為過。
它們能夠不依託軀體而存在,四處遊盪,並且法力完整。能夠肆意奪舍任何修士,擅長誘發各種災難和變故,是魔中的極惡存在。
百年之前,也曾有過一個魔魂,四處奪舍九方界各大仙門修士,引發了一場門派內訌,最後更是將上萬妖獸放出,使得一座仙城中修士傷亡無數,險些淪陷。
當年這隻魔魂,極狡猾,也極難捉拿,最後還是仙君出手,才將魔魂困縛在靈牢之中,用扼制神魂的葯湯浸泡,就此泡上千年,才能堪堪磨滅這具魂體。
明秋色握緊了劍。見到魔魂,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剿除。
他不畏死,更不會因為魔魂是昔日仙君而徒然猶豫。
但他無法不顧及楚真真。
在妖域中的這段時日,他看著楚真真的一舉一動,早已明白她的那位「故人」在她心中有多麼重要。
直到今日,他知曉,那位故人就是阮遼。
他明白那樣的感受。
正如他無法不顧及楚真真,無法棄置楚真真不管一樣,楚真真也無法丟下阮遼。
明秋色的唇瓣從未抿得這樣緊過。
他手心滲出冰涼的汗,手指緊攥在劍上。劍鋒在鞘中微微顫動,顯然已生戰意,可他卻遲遲無法拔劍。
心口泛起細密的疼痛,少年不太能理解這是什麼感受。
被追殺的路上,他常常一身傷痕,渾身是血,但行路的足步從沒有猶疑過。
可今次,明秋色走向楚真真的步伐有些踉蹌。
楚真真剛渡完劫,身周的靈力猶然環繞,屬於大乘期的靈力鋒銳得燙人。明秋色卻沒管那麼多,徑直來到她面前,有些怔然地低頭看她。
鬼使神差地,他浮起一個念頭。
他低下頭,唇瓣很輕地貼了一下少女的額頭。
貼上額頭的這一下極輕柔,觸感如羽毛拂過一樣細微。
只是在他唇瓣抽離的一刻,一股濃烈到兇惡的魔氣便直逼眼前。
絳紫色的魔氣化作一隻青筋凸起的手,死死地鉗制住明秋色的咽喉。
那隻手的力道越來越緊,帶著濃烈的殺意和憎恨。
在這樣的力道下,明秋色被迫抬起頭。他被鉗製得無法動彈,然而眼睛黑如濃墨,眼底含著某種堅硬的銳意。
明秋色表情緊繃,卻仍舊一字一句,從喉嚨里發出字音:「魔、魂……不該、再碰她。」
那隻手猶然在收緊。
半晌,明秋色聽見一句冰冷的嗤笑:「的確如此。只是,你也不配染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