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003】

第三章【003】

不是吧？這麼小聲，他也聽得到？姜翹心中陡然升起惶恐來。

穿越到這個世界已有兩年，進入尚食局做工也有一年半，這是姜翹頭一次離死亡這麼近。

本來她就是隨口一嘟囔，怎料皇帝耳力那麼好。

「進來。」澹臺晏河收回目光，親自用乾淨的碗給太子盛了一碗鯽魚湯燉豆腐。

姜翹心跳如鼓，但她沒得選，只好走進殿內，隨後在尚咸伏的眼神暗示下，艱難地跪了下來。

雖說本朝的跪地並無折辱的含義，但姜翹不是古代人，她心中的封建皇權不值一提，又怎能甘心跪一個陌生人？

起初澹臺晏河並未理會姜翹，而是小聲安撫太子，把人晾了好半天，才徐徐轉過頭來。

「叫什麼名字？」他的手無意識地撥弄著腕上的瑪瑙釧。

「臣姜翹，任尚食局主膳。」姜翹努力鎮靜下來，直視著澹臺晏河的眼睛。

說罷，姜翹綳著臉，暗自咬牙切齒地伏身，做五體投地狀。

忽地，他似乎想到了什麼，兀自起身，略有些憋悶地給澹臺晏河行了個禮，然後轉頭就走。

「臣是君的臣，既掌『食為天』這等大事，自然思君所思。蒼柘國幅員遼闊，百姓眾多，儘管天子腳下少有餓殍，然苦寒之地仍有百姓為一年一熟的田地提心弔膽，臣看著被浪費的食物難免心疼。殿前失儀口無遮攔，臣無可辯駁，罪該萬死。」

「皇城左春坊距離崇文殿太遠，走過來要大半個時辰，此時炒菜的溫度下降，有勾芡的菜品變粘稠，炸制的食物不及剛出鍋時酥脆，即便是口感被影響得最小的燉煮食物，也遠不如臣試菜時味道香濃。」姜翹說完，看向了太子。

這話里似有幾分揶揄，讓姜翹鬆了一口氣。

「那你便說說，可看出太子喜歡什麼了？」澹臺晏河饒有興緻地問。

太子本不在乎什麼人冒犯了他，皇帝與姜翹的對話他也是左耳進右耳出，只是姜翹說到這裡，他忽然露出了幾分孩童應有的天真與驚訝。

此時不講究目不視君，但膽敢這樣看著皇帝的人，屬實不多。

「先起來吧，」澹臺晏河揉揉眉心，「那依你所說，成了太子的不是了？」

須臾，他的語氣竟奇迹般地寬和了些：「方才說的話，你可敢再說一遍？」

雖說她給自己戴了高帽找好理由，但同時也給太子推了個浪費食物的名，這實在是極有風險的舉動。

姜翹儘力維持著鎮定自若，緩緩起身，恭敬道：「卻非如此。既聖人命尚給使到尚食局調人為太子殿下準備膳食，也知陛下希望臣能查明太子殿下的喜好與忌口。殿下與人交流不易，尚且年幼，難以表達出喜惡，自然不是殿下之過。」

澹臺晏河注視著她，彷彿要通過一雙眼睛把她整個人看個透徹。

「那你還說！」澹臺晏河瞪她，卻給她留了話口以做解釋。

姜翹沒搞懂這是什麼意思，茫然地低頭，等皇帝發話。

頓了頓，姜翹繼續說：「臣今日來，既是為了殿下將來能吃好飯，也是為君解憂，往後顆粒不浪費，更是誠摯地希望國運昌隆，未來不會有百姓挨餓受凍。」

「果真如此？」澹臺晏河自己從小到大都不太在乎飲食的，於是好奇地扭頭看兒子。

姜翹飛速掃了一眼餐桌，道：「殿下素日里愛用湯與燉菜，先前臣以為殿下只是不喜歡其他烹飪方式。只是方才臣觀察到，殿下每一道菜都會品嘗一番，然後才執著於湯與燉菜。想來，殿下是不喜歡容易涼下來的食物。」

姜翹緊張得直冒冷汗，迫於皇權，她只能老老實實道：「臣不敢。」

太子下意識點了點頭，隨後抿了抿唇，感受著口齒中縈繞的鮮美。

連環一套拍馬屁，虛偽得姜翹都想唾棄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這番推測能不能保住自己的小命，脊背上的汗水已經浸透了衣衫。

「宮內不便開火，既然如此，你來想想辦法吧，」澹臺晏河說，「太子從不肯說自己喜歡什麼口味，也由你來問，若是一旬后還沒有解決，那就與今日口不擇言之事一併清算。」

話音剛落，他就帶著一眾僕從離開了。

「一併清算」這幾個字格外重，姜翹腦子裡「嗡」的一聲，並沒劫後餘生的筷感，反而有預感，若是一旬后自己沒做到，那麼定是要人頭落地了。

她麻木地跟隨其他人一起行禮，直到皇帝都走遠了，才有些脫力地踉蹌了一下。

真的簡直有病，他怎麼自己不去問啊？怎麼當爹的？姜翹在心裡吐槽，想藉此緩解自己的緊張。

但今日沒受罰，也算是意料之外，可太感謝……感謝個屁！上位者屁大點的施捨，也要殼子里住著現代人靈魂的姜翹感恩戴德？做夢！

更何況那句「一併清算」，實在是太有力度，姜翹拎著食盒跟隨其他人往回走的時候，這四個字還死死地壓在她的心頭，拖得她腳步都慢了些許。

宮中生存不易，姜翹死裡逃生這事兒，比她調任的事情傳播得還快，等姜翹回到典膳局的時候，正聽見有人在嚼舌根。

「噢喲那能耐可大了！沒聽那幾個人說嗎？就在崇文殿罵的呢！這都能活下來可不命大？」一個中年幫廚說。

另有一年長些的幫廚揮揮手：「我可打聽了，她在尚食局就不是個好相與的，保不齊能化險為夷，靠的是她那張臉呢！信不信，趕明兒就得被調去聖人眼皮子底下？」

「你是說……啊，不當如此，聖人對皇後娘娘一片痴心呢！」一年輕女娘說。

「你不看看娘娘什麼年紀了？色衰而愛馳，除了皇太後身份特殊，歷朝歷代還哪裡有一個女子有獨佔聖人的道理？」一個中年男雜役神色不屑。

姜翹倚著樹，聽了半天，才施施然說：「哪裡來的忘八端，嘴上沒個門插關兒，竟像是抹了二兩油，不張口舔舔都怕丟了！」那些人哪裡知道她頭上還懸著一把十日之後就要落下的刀？聽幾句傳言就罷了，竟開始造黃謠，實在荒唐！

幾人當即噤若寒蟬，想解釋些什麼也來不及了。

姜翹罵完，沒有多餘的精力計較，去找胡胥吏申請了一刀紙與筆墨，就回了舍館。

東宮裡面不能開火，姜翹也不能真的只做燉菜，所以還得想出更有效的保溫方式才行。

她寫下了眾多菜肴，分門別類，根據食物特性，篩選出了相對來說更不怕久放的一部分，決定明日再做嘗試。

食盒非得改進不可，金銀做的東西再漂亮，那也是金屬，想保溫，還得是木頭。

雖說木質食盒會笨重些，也更難清洗些，但保溫效果是好的。

可惜古代不能抽真空，也沒有保溫飯盒。

好想現代啊。

姜翹放下毛筆，躺到大通鋪上，心裡有些委屈。

上輩子，她從小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會因為外人誇她是「別人家的孩子」而努力，雖然學習和工作都很辛苦，但是家庭和睦，老闆也是善良的大姐姐，她很少遇到真正的挫折。

直到一次休假，她去歐洲玩了一段時間，轉機的時候遭遇了空難，才來到了這個陌生的朝代。

得到新生的機會固然很好，但她還是更喜歡自由的現代，那裡有愛她的父母，有關係密切的朋友，可以做自己喜歡的工作，不用擔心隨口一句話害自己丟了性命。

連暮食都沒吃，她混沌地睡了一晚，次日又起了個大早。

一旬期限這個催命符，使她做了一夜的噩夢。

宋如羨給她打了水，說：「姜娘子的臉色不太好，今晨好生歇著吧！」

姜翹搖搖頭，謝過她之後拖著沉重的腳步去洗漱。

梳洗打扮后，她沿著長街往西去。

她昨夜想起一個人，名為小棗。

小棗是宮女中的萬事通，雖說只是個洒掃宮女，但心思玲瓏，為人局氣，廣交朋友，有什麼疑問，找她是最合適不過的。

洒掃宮女也輪班，小棗現在閑著，姜翹到了尚舍局舍館，託人喊一聲，就叫來了小棗。

小棗生得溫婉，是極素凈的模樣，五官都不算出挑，但瞧著舒服，面善，饒是姜翹只見過她兩回，想來她都未必記得自己，卻也不擔心冒犯了她。

「好妹妹，是你找我？」小棗拉著姜翹到一邊說話，叉手放在心口前，柔和地笑著。

姜翹施禮，不緊不慢道：「小棗姐姐仁善，兒萬分感激！三言兩語難說清，總之兒才調任典膳局，想問問姐姐，知不知太子殿下在飲食方面的喜惡？」

「姜妹妹外道了不是？從前我還分到過你的好餺飥，那般滋味讓人回味，想好好感謝你還沒機會呢，現下這點小事，不必如此客氣。」小棗笑得格外誠懇。

姜翹一聽小棗竟記得自己，不由得感慨，難怪她有如此好人緣，並做洗耳恭聽狀。

小棗娓娓道來：「據兒所知，太子殿下口味說不上重，卻也不喜清湯寡水，素日用得下的飯食倒是難說，大抵是一些鮮甜口味。不過可以確信的是，殿下愛吃的水果是橘子與荔枝，雖說現下沒有好橘子與好荔枝，但從水果的味道上，興許對於正餐的口味可以窺見一二。」

姜翹疑惑，典食們說太子不喜甜味，小棗卻說太子喜歡鮮甜口味，難道是太子在糕點與菜品上有不同要求？

小棗似是看出了姜翹的擔憂，提點道：「妹妹別學兒笨嘴拙舌，若自身口不能言當如何？由此便知太子殿下真正的心思了。」

此番話，是在提醒姜翹設身處地為太子著想，該問的問，只是莫要冒犯到生來有殘缺的太子就好。

姜翹明白了小棗的意思，長揖道：「小棗姐姐謙遜，改日兒便綉了冬衣來給姐姐周全禮數。」

雪中送炭，當以冬衣來報。

小棗笑著扶她起身，與她告別。

回到典膳局，姜翹對今晚的食譜已經有了些許想法。

過了晌食忙碌的時間點，她就尋了一間庖屋開始試菜。

昨日她看得分明，太子嘗試燉菜以外菜品，顯然是對那些菜有期待的，只是炒菜涼了，炸貨軟了，日復一日讓他失望罷了。

木質食盒需要塗油防漏，製作需要時間，今日怕是來不及，所以姜翹要先從炒菜以外的菜品上入手。

炸貨會軟，歸根結底是因為水分。

腌肉的料汁本來封在肉的內部，但是炸好後會隨著時間推移，一點一點把酥脆的外殼瓦解。

想要榨乾水分，肉會柴得沒法吃，但也不是沒有解決辦法——

只要給肉裹上厚度與濕度合適的面衣，再提高油溫，縮短炸酥外殼的時間，就能維持肉的鮮嫩。

這個辦法有效歸有效，但並不能滿足太子對熱的追求。

油炸出來的酥肉放在食盒裡，即使肉內部析出的水分不多，也有熱氣把面衣熏軟，所以需要徹底放涼，充當零食或者冷吃。

這個季節已經不適合吃太多涼的東西，有了炸酥肉和兩道涼拌菜也就夠了。

蒸菜也是相對不怕涼的菜，油量小一些，與炒菜相比，稍微涼一些也不至於膩口。

滷肉亦是不怕涼，只要鹵透了，肉的口感非常紮實，味道醇厚，突出的是肉本身的香，鹵蔬菜也別有一番風味，最是無論冷熱都老少咸宜的。

庖屋裡忙忙碌碌，姜翹不與任何人閑聊。

殿前失儀未被處罰的事情，讓典膳局的庖廚們在明面上對姜翹恭敬了些。

姜翹有苦難言，但他們的恭敬也能讓她少些麻煩，好歹做起事來自在些，順利地完成了暮食的製作。

這一次姜翹沒留時間給大家試菜，做完飯就收拾東西，火燎屁股似的抓緊時間跟宮人們啟程。

姜翹為了活命，已經用上了十二分的本事。

再次前往東宮，她活脫脫走出了出征的架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