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禁陣(5)
第八十章禁陣(5)
不論是忽然性情大變的方君繆,還是面對他關於靈侶的提問卻笑而不答的師公。
他不明白,在他記憶里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在福利院長大的小孩,一朝被領回了應家,他很感激,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別人送給他的好收在心裡,從來不敢多想其他。
應春晚閉了閉眼。
但他就算是個再會克制自己的人,在這樣的年紀里,一個那麼厲害,所有人都崇拜敬畏的人出現在自己身邊,還獨獨對他特別。
他真的能剋制住自己嗎?
他真的剋制自己了嗎?
那位師公對他的好,他一樣小心翼翼地收在心裡,但又忍不住專門辟出一塊地方來好好藏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藏些什麼。
他不是傻子,白咎有時候看他的眼神和平常不太一樣,他看得出來。
可是他不敢問,他怕問了,這一切就都是場鏡花水月,一下子就沒了。
他怕自己接受不了那個回答,他怕他在夢境裡面看到的滿面溫柔的師公,屬於那個已經仙逝百年,他見都沒有見過一面的先祖應凝。
「春晚哥哥,你看。」
不是那樣的人,也不會讓師公和祖師爺兩個人都在心裡記掛這麼多年。
彷彿這些還不夠提醒他真相如何似的,方君繆在畫卷展開的一瞬間,臉上表情不由自主溫和了很多,一根手指指向畫像一角。
「春晚哥哥不是想知道白咎把你當成誰嗎,春晚哥哥看這個。」
「春晚哥哥,你真的好愛給自己找借口,你和我認識不久,難道你和白咎就認識很久了嗎?你真的了解他是什麼樣的人嗎?你憑什麼喜歡上他啊?」
應春晚突然覺得自己特別累,也不知道在累什麼,是在累那個已經被刻上牌位的先祖,還是也許和先祖有幾分相似的他自己。
那是什麼人,那是他的先祖,應家開宗的宗師啊。哪怕只是想想,都能想到那是怎樣一位風光霽月,意氣風發的男人。
一個穿著月白色長袍,腰間墜了一枚青玉墜子,束著發冠的年輕郎君躍然紙上,他側著身子在畫卷內微微側臉,一雙清亮的雙眼帶著笑意轉向一旁,不知道被描繪出來時在看向何方何人。
「春晚哥哥,你在我心裡一直都是春晚哥哥,我從來沒有把你當成過任何人。不過白咎嘛」
上頭清清楚楚寫著舊制的「應凝」二字。
方君繆的聲音還在繼續,「春晚哥哥猜對了,白咎就是因為春晚哥哥和先祖很像,所以才對春晚哥哥這麼好可我不會,春晚哥哥在我心裡永遠是春晚哥哥。」
應春晚彷彿聽到自己腦海里什麼東西轟然倒塌的聲音,微張的雙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雙同樣清亮的眼睛只能怔怔地盯著筆畫分明的那兩個字,轉不開眼。
他甚至累於那些夢,如果沒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夢,他或許也不會察覺出這麼多端倪,只會開開心心地呆在應家,呆在師公身邊,做那個小心翼翼但又快樂的應春晚,理所當然地接受著師公的好。
方君繆似乎被應春晚這句吼聲震了一震,但隨後又俯下`身,貼在應春晚耳邊輕聲細語,只是這次竟然夾雜了一絲喜悅,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
畫卷年代久遠,已經有一些斑駁了,但即便是這樣,仍舊能看出來那個面冠如玉的年輕郎君,那張清秀俊氣的臉和應春晚出奇的相似。
應春晚的心臟一下子就縮緊了。
彷彿上面穿著長袍的人就是應春晚本人一般。
方君繆不知道從哪裡取來一柄畫卷,套在一個絲綢袋子里,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裡,獻寶一樣地在應春晚面前展開——
自己隱隱約約猜到一些,和親眼看到真相,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概念。
「春晚哥哥,你看,先祖是不是和你長得很像。」
應春晚眼皮動了動,沒吭聲,方君繆看到他這樣,臉上喜悅更甚,連帶著說話聲音都帶著一絲顫唞。
「所以春晚哥哥.你別記掛他了,你記掛我,好不好?」
方君繆一隻手已經貼上了應春晚的脖頸,碰到了纖細優美的鎖骨。
應春晚再度撥開他的手,低著頭道,「你到底是誰?」
方君繆臉上的表情陰了一瞬,忽然直起身子,直勾勾地看著應春晚,「我是誰,春晚哥哥真的看不出來嗎?」
應春晚抬眼,「我怎麼會——」
話還沒說完,他看著方君繆的那張秀美的臉龐忽然一愣。
不知道是不是從前的方君繆偽裝的太好的原因,那張臉上總帶著一股濃濃的青澀的氣息,和應春晚雖然眉眼相似了點,但總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覺。
現在的方君繆完全褪下偽裝后,連那張臉好像也有了些變化似的,眉眼間的孱弱氣散開了,舒展開來后那股秀美勁兒更甚,比之前應淺上了妝之後的容貌還要陰柔三分。
應春晚的視線落在方君繆的身上,又看到方君繆身後正殿上那張精緻供桌上的一個牌位。
是他曾經看過的牌位,如今已經拿金漆細細地修繕好了,上面幾個大字一清二楚。
先室宋母應氏閨名何葉生西蓮位。
應春晚腦海里的朦朦朧朧的東西一下子有了個輪廓。
他瞳孔急縮。
難怪,他們那時候在河神娘娘的宅子里急著出去,誰也沒有多想過其他,沒想過河神娘娘為什麼和應春晚,方君繆,應淺,甚至應平都有些相像。
即便是出去了之後,意外得知何葉其實是他們本家的姑太奶奶,他們仍舊沒有多想,沒有想過他們應家的姑太奶奶和他們幾個應家小輩長得有點像就算了,怎麼會和北山寺的方君繆也長得那麼相像。
雖然相似,但和應何葉長得最像的始終是應春晚和方君繆。
尤其是方君繆。
應春晚喃喃自語,「難怪.難怪當時的那個儀式那麼順利」
後來回了應家后,姑奶奶應如冰知道他們這個病急亂投醫的法子還教訓了他們一下。
亡魂不比常人看人只看臉,他們看人是能夠看到更深的東西,沒那麼容易矇混的過去,不然那時在劇組應無溪和白咎也不用費力做一個木牌來給鄭美娥擋災。
他們那時候也沒有多想,只是慶幸應何葉當時也處在魂體不穩的狀態,才讓他們僥倖用方君繆矇混了過去。
其實不是,壓根就不是方君繆長得像才矇混過去的。
早在招魂沒有招出應何葉兒子的魂魄時他們就應該察覺到有些不對了。
當然招不出來了,因為應何葉的兒子宋時景當時就在現場,就在他們身邊!
安撫了應何葉的確實是她兒子,是她兒子本尊!
應春晚頭昏腦脹地搖著頭,「你就是宋時景.你是應何葉的血脈.可這怎麼可能?!你是百年前的人了!」
他彷彿又想起來了什麼一樣,猛然失聲道:「殺了東河村全村人的人.也是你?!」
方君繆,或者說宋時景那張秀美的臉扭曲起來,眼尾的逐漸變得猩紅。
「對,是我,他們該死,他們都該死!!他們從小就對我說我娘等不及我爹跑掉了,丟下我一個人在村裡吃殘渣剩飯勉強過活我信了,回到應家后也沒有問過我娘的事情.結果,哈,結果我娘是被他們逼死的,被他們活活逼死的!!」
宋時景周身漫出黑色的煙霧,擋不住他全身的煞氣。
「被挖了眼睛,拔了舌頭,折斷手腳,活生生流幹了血死的!!如果我沒有和你們一起去那個宅子,我這輩子都不會知道,我那個丟下我跑了的娘,其實到死前都在一直念著我.」
「還有宋大人哈哈宋大人,亡宋夫人他們笑嘻嘻收了錢修宅子,卻不敢說出真相.我那時就在旁邊蹲著,希望能撿點他們擺席丟下的殘羹.沒人告訴我那個宅子就是我爹娘的宅子,也是我的家.」
宋時景激動得過分,甚至落下了一滴眼淚。
「他們就坐在我爹娘的宅子里,看著我在外面野狗一樣乞討,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說!!」
應春晚一下子就想通了,為什麼當時宋時景在宅子里那麼激動,比他們任何一個人,甚至比完整共情了應何葉的他還要更激動幾分。
那句「恨不得把他們全殺乾淨。」
他確實說到做到了。
因為那是他親娘啊。
「春晚哥哥,你說,他們該不該死!」
應春晚嘴唇微顫,半晌后搖了搖頭。
不是在表達不該死,而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完整共情過何葉的一切,何葉的痛苦和執念或許連宋時景都不如他清楚。
所以他說不出來,更不願意張口去怪宋時景什麼。
宋時景氣得嘴唇都在哆嗦,但半晌過後,他怪笑了一聲,「他們也不算白死他們還可以填陣眼,就當是償還我娘的萬分之一」
應春晚抬頭,語氣發飄,「萬冤陣是你做的?」
宋時景低頭看了眼應春晚,冷笑了一聲,「春晚哥哥,你做這個表情幹什麼,就因為我殺了人?你知不知道,你喜歡的好師公以前殺的人可一點都不比我少。」
他說完,似乎是被應春晚剛才那個不可置信的眼神刺痛到了,猶嫌不足,轉身從供桌上拿過來一枚青銅古鏡遞給應春晚。
「春晚哥哥,你別不信啊,不信你自己看看,你崇拜敬愛的好師公都做過什麼。」
「嘭!」
宋時景剛把青銅古鏡遞過去的一剎那,殿外傳來心驚肉跳的響動聲,隨後一個人像破布娃娃一樣被甩了進來,直接壓塌了兩扇殿門,狼狽地跌落在地上。
應春晚應聲望過去,看見那個狼狽摔在地上的人一頭黑髮披散,雙眼隱隱發光,伏在地上咳了好半晌血之後才抹了下嘴巴抬頭。
一張帶著點血痕卻壓不住俊美的臉從凌亂髮絲中露出,雙眼是熟悉的含情帶笑的桃花眼,只是慣常的輕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急躁和慌亂,看得應春晚心裡一滯,失聲開口。
「宋冬?!」
宋時景抬頭望過去,臉上陰沉沉的,「白蘇,你好歹也是個九尾,能不能有點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