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二章
明月高掛中天,月色映入窗欞,花影搖曳,慕典雲玉石般毫無瑕疵的面龐隨著影子忽明忽暗。忽然間,他睜開眼睛,有些疑惑地望向窗外。
或是多心所致,總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讓他難以保持入定的狀態。
時光飛逝,江湖風起雲湧,他在這山谷中一住便是三年,江湖事既不入耳,也不關心。但戚長征的出現提醒了他,大明洪武的江湖和大唐開元一樣,充滿了大小風波,除非當真遁入山林,和外人老死不相往來,否則難免會有事情找到頭上。
不過,即使找到頭上,也並非壞事。
青岩位於秦嶺一帶,慕典雲不死心,趕往陝西,試圖尋找遺迹,結果整個青岩都不復存在。他傷感之餘,想起岳州府附近有個叫青岩的小鎮,索性回到這裡暫居。
幸虧幾百年來,世上名醫典籍層出不窮。他平日里收集翻看醫書,與萬花醫術兩相對照,過一段時間便外出行醫,沖淡了不少思鄉之情,並不覺苦悶。
他本是萬花谷出類拔萃的高手,經過三年潛修,醫術突飛猛進,修為也越來越深,所修鍊的花間游、離經易道兩門心法已到了瓶頸階段,只憑靜修,越來越艱難。當年的萬花七聖,還有大師兄裴元,均已達到這個境界。他們要麼雲遊天下,要麼閉關谷中,希望達到本門巔峰成就后,再進一步。
和武功差不多的人物切磋也不失為好辦法,譬如東方宇軒之父方乾,惜敗於劍聖后潛心琢磨,終於創出當世絕技。慕典雲喜靜不喜動,如果真有麻煩上門,倒省了他的力氣。
有事要發生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慕典雲微一沉吟,索性放棄入定的嘗試,身影一閃,沒入屋外黑暗。
山谷只有一個出口,他信步向外走去。
冷月高懸夜空,將圓未圓,又是一年中秋將至。此地離南湖不遠,夜風拂面,空氣潮濕芬芳,越靠近谷外,感應便越明顯。慕典雲展開身法,幽靈一樣在竹林中穿梭,感應其間異狀,忽地察覺到一個似曾相識的氣息正在接近。
習武之人的腳步聲、呼吸聲都與普通人有所不同,極具辨識度。這世上讓他有熟悉感覺的武人寥寥無幾,來人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他飛掠的身形因疑惑而停頓了一下,接著又加速筆直向前掠去。
終於,一個孤身前行的身影映入眼帘,慕典雲飛鳥般落到地面。那人頓時停步,毫無神採的雙眼直視著他。
慕典雲苦笑道:「風兄,好久不見了!」
來人本來也是個儒雅俊秀的青年英俠,但現在面色慘白,神情憔悴,認出慕典雲后,他的精神驟然鬆懈下來,張了張嘴,未及出聲便是一口淤黑的血霧噴出。
慕典雲搶上幾步扶住了他,鼻端聞到黑血散發出一股腥苦的氣息。一般內傷吐出的瘀血與正常血液無異,他吐出的血卻是黑色,可見傷他的人實力非比尋常。
此人正是「邪靈」厲若海的唯一徒弟,白道年輕一代排名第一的高手風行烈。若說慕典雲在這個世界里也有朋友,那麼除風行烈之外,再沒有第二個人選了。
在近身接觸的同時,慕典雲探出他體內有三種不同的內勁。風行烈自身的燎原真勁微弱到幾乎不可察覺的地步,沉寂在丹田中無聲無息,與少林內功十分相似的佛門真氣則上移到胸口,牢牢護住風行烈的心脈,任由第三種陰寒無比的內勁遊走狂攻,分毫不讓。
燎原真勁來自厲若海所傳的燎原心法,另外兩種卻不知從何而來。
萬花武功與醫術息息相關,以此煉出的真氣乃是療傷聖品。但風行烈體內內息交纏,複雜無比,貿然輸送真氣只會將情況惡化,慕典雲不敢隨便急救,只好先把人帶回南湖草堂。
三年前,他曾欠下風行烈很大的人情。在他剛來這個世界的那一天,曾與路過的風行烈聯手教訓尊信門下的七大殺神,間接導致尊信門攻怒蛟島失利。然後,風行烈見他對江湖事一無所知,好心將他帶去洞庭湖,給他說明各大門派的來龍去脈。
二人抵達洞庭湖畔,恰好碰上怒蛟幫大戰在即,封鎖湖面,不讓外人上島。他已經知道各大派與萬花谷並無聯繫,也不執著於見怒蛟幫主。風行烈見他無事,方才告辭。
慕典雲當然非常感激,一直將這人情記在心裡。不過邪異門雄踞南海一帶,厲若海的名字也在黑榜上,風行烈本人人品武功俱佳,在這樣的前提下,想要錦上添花都找不到地方下手,所以他只能先放下償還人情的想法。
但他完全沒想到,償還人情的機會來得這麼快。能把風行烈傷到這個地步,兇手一定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人物,想來又是一樁令人心驚的大事。
風行烈始終一言不發,慕典雲心知他精神體力都已到了極限,也不多說,讓他躺在床上,自己在床邊坐下,按住他脈門,一縷真氣如飄絮,如遊絲般透入他體內經脈。這縷真氣柔極韌極,沿手臂上行,自天府至雲門,從雲門直躍神藏。
就在將過神藏穴之時,那陰寒之力似有自己的意識,驟然反擊。風行烈悶哼出聲,慕典雲猝不及防,真氣倒卷而回,一股孤寒之意透過指尖直衝體內,竟令他打了個寒顫。
這種情況《萬花醫經》無載,其他醫書也沒提過,可見真氣的主人何等不凡。
他本想用離經易道的手法,激發風行烈自己的燎原真勁,一經試探,立即明白用任何循序漸進的緩慢法子,決計剋制不住這異種真氣,只有行險冒進方有可能。但他不是邪異門門下,對燎原心法並不了解,若有差池,難免危及性命。
還有一種方法,是以養心訣為主,以太素九針為輔,將自身真氣細水長流地緩緩灌注進他體內,一次次環流經脈,耐心引導,終能將燎原真勁引出丹田。這個方法風險最小,但至少要花上幾天時間來內息交融,也最傷真元。
這事絕不容易,佛門無上正宗還好說,那道邪氣簡直無懈可擊。若想一舉成功,不留後患,難免自身損耗不少。他倒不覺得自己的真元有什麼珍貴,只是思來想去,總沒有一個合適的方法。
風行烈一直不言不語,默默看著他皺眉苦思的模樣,神情複雜難明,此時忽道:「有件事我必須要先告訴慕兄,傷我的人是魔師龐斑。」
慕典雲微微一愣,不明所以地應道:「龐斑?」
風行烈深吸了口氣,有點無奈地問:「慕兄是否不記得龐斑是什麼人?」
慕典雲油然生出一種被鄙視的感覺,為了解除這個誤會,他淡然道:「風兄太小看我了。龐斑是魔師宮之主,當世第一高手,曾退隱二十年,如今重出江湖。難怪風兄的傷勢如此棘手,原來是他下的手。」
風行烈面無表情,心中卻是百味雜陳。
半年前,他在深山古剎中結識了靳冰雲。他本來性情孤傲,目無下塵,無數江湖嬌娃對他傾吐心意,從無一人能夠入他的眼,卻在見到靳冰雲的一剎那,下定決心此生非卿不娶。二人朝夕相處三個月,靳冰雲終於心甘情願地做他的妻子,將處子之身交給了他。
初識情愛滋味,令他心神俱醉。他不想再管江湖事,甚至把隨身的鷹刀交給「刀鋒寒」韓清風,托他交給八派處置,打算和靳冰雲一起,找一處人間仙境隱居,過花前月下的神仙眷侶日子。
他不知道這才是災劫的開始。
十日前,靳冰雲不告而別,七日前,他在一次入定中,忽然毫無預兆地走火入魔,回醒后功力只剩下一小半。他用盡所知的一切手段,也無法恢復功力。
絕望之下,他想到了「毒醫」和「醫仙」。
「毒醫」烈震北出身世家,一向閑雲野鶴,絕少參與江湖爭鬥,無人知道他身在何方。「醫仙」也是行蹤不定,但風行烈早就知道慕典雲精通醫術,有意隱居青岩附近,不難推測出「醫仙」便是這個曾與自己有過交情的神秘人物。
想到有可能恢復武功,他死寂的心田再度生出希望,不顧一切地打馬直奔岳州府,卻被天下第一人——「魔師」龐斑堵在路上。
龐斑就像是個活生生的噩夢,談笑間掐滅了他所有的希望,原來靳冰雲本就是龐斑修鍊魔功的魔媒,奉龐斑之命來到他身邊。他風行烈三生有幸,被這位無敵天下的魔君選為爐鼎,才有這一場無妄之災。
最後龐斑更是親自出手,要將他生擒回魔師宮。千鈞一髮間,風行烈躍入長江,總算未曾落到這可怕魔君的手上,可殘存的功力也雲消煙散,比普通人還要不如。虧得他順水漂流,上岸的地方離岳州府已不算遠,全靠一口不平之氣支持,總算沒有倒斃於半路。
三年不見,慕典雲可能早已不在南湖的山谷。即使沒有離開,天下又有幾人敢冒著開罪龐斑的風險幫助他風行烈?不告密已算講義氣的很了。但反正無路可走,索性孤注一擲,只盼慕典雲能夠判斷他的一身功力是否還能恢復。
方才,慕典雲的注意力全在那活了起來的異種真氣上,風行烈卻如利刃直插丹田,有苦自己知。但痛苦過後,體內空虛煩惡的感覺竟明顯減輕,若非這一下,此時他怕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這時他才知道,「醫仙」之名果真名不虛傳。
冰雲離去后,他一直活在自暴自棄中,所以才會出於賭氣般的心理,故意告訴慕典雲,救他等同於和龐斑作對,想看看自己是否又看錯了人。
這一次,沒有人辜負他的信任。在他和龐斑之間,慕典雲想都不想地選擇了他,也等同於選擇了得罪那位蓋世魔君。
他心中忽然出現溫暖的感覺。
慕典雲又想了一會兒,問道:「照我的推測,風兄想必是在失去功力之後又被龐斑掌力所傷。難道你武功盡失,也與龐斑有關?」
風行烈起初的確是為了求醫而來,後來知道內傷源於道心種魔大|法,就沒有再抱希望。在他看來,慕典雲年紀委實太輕,即使闖出「醫仙」的名號,又如何應付得了龐斑的魔功?
此時聽到慕典雲判斷無誤,再想到之前他一出手便見奇效,一時饒是他心如死灰,也不禁聲音微顫:「龐斑曾言,道心種魔是魔門中至高無上的秘術,這股真氣便是由此術生出的魔種,難道慕兄竟有把握對付嗎?」
慕典雲嘆了口氣道:「沒有把握,但風兄若信得過我,可以試一試。」
也許是因為風行烈出現得太過突然,他的心境如被春風吹皺的湖水,微起漣漪。龐斑幾乎已經成為傳說,地位至高無上,猶如當年的中原劍聖。想到能以自己的力量對抗當世的最強者,即使只是隔空交手,他仍隱約生出期待的感覺。
就在此時,他眉頭陡然一皺。
竹林外竟又來訪客。
風行烈是幾近油盡燈枯,沒有精神多做交代,他自己則一直忙碌,只顧琢磨道心種魔的奇異,一時竟忘了,龐斑既然要親自對付一個晚輩,其中一定有解不開的梁子,豈會放棄追蹤?聽說魔師宮中多有奇人異士,跟著風行烈一路追來,也是應有之義。
慕典雲沉吟不語,風行烈見他神情有異,問道:「怎麼了?」
慕典雲道:「有客人來了。」
風行烈臉色遽變,他素來心高氣傲,不肯連累旁人,轉念間打定主意,倘若追來的人竟是龐斑本人,他立即自行認輸,跟龐斑離開此地,以免慕典雲被他遷怒。
慕典雲並未注意他的臉色,沉吟片刻,一臉平靜地站了起來,走出卧室,又點了兩隻蠟燭,將燭台放在外間桌上,安之若素地在一旁坐下。
風行烈掙扎著想要起身,慕典雲向他搖了搖頭,笑道:「不必緊張,這幾年來,我也領教過各派高手的高明。只要不是龐斑,我不見得一定會輸。就算是龐斑,打不過總還能逃啊!」
燭火在自門外吹進的微風中搖曳,顯出一種搖搖欲墜,堪惹人憐的昏黃光芒。這正是日出前最為黑暗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