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它餓了
仲春之後,白日初長,青黛只覺自己等了一百年才等到了黑夜。
黑夜,是屬於妖精鬼怪們的狂歡。
動情動欲的妖和鬼,都是趁著這夜黑風高出來獵艷的,自然更是少不了那些靠吸食凡人精血而修鍊的邪祟。
在此之前,青黛可沒有一次期待過黑夜。
夜幕低垂,夕陽最後的一絲光輝消失在高啄的檐牙之後,於是青黛興奮了,它早已迫不及待想回自己的窩了。
正是華燈初上的時刻,精雕細琢,彩綉輝煌的甘泉宮卻不似往常一般亮如白晝。
縵回蜿蜒的廊上只允許點了幾盞昏黃的宮燈照路,在這春風習習的夜晚沒來由的多了幾許蕭瑟的味道兒。
可這是不可能的啊。
甘泉宮,大燕國至尊女子的宮殿,驃騎大將軍嫡女尤黛黛的寢室,這如玫瑰一樣帶刺又囂張女人的地盤,怎會蕭瑟,怎會荒涼。
大燕皇宮,上至淑妃下至宮女所有人都知道,皇后所到之處,必是一派奢華景象。
冷冷清清,凄凄慘慘,這景象怎能出現在甘泉宮。
難道是因為今夜聖上幸淑妃,而駁了皇后的面子,皇后因顏面盡失,這才偃旗息鼓做小媳婦之態的?
又或者是驃騎大將軍為國捐軀,屹立三百年不倒的尤姓軍權世家一朝皆亡了?
這就更不可能了,一個月前驃騎大將軍才打了勝仗得了聖上稱讚呢。
有那心思簡單的便道:想是皇后膩煩了奢華行事,這番作為是節儉度日的開始?從今夜起要洗心革面做大燕國女子的表率母儀天下了?
這位惹來的自是旁人的嘲諷,直言不諱道:想要皇后委屈自己,除非太陽打南邊出來。
今夜皇后如此反常,定然是憋著壞水呢。
靜待明日清晨吧,淑妃定是要吃大虧的。
暫且不提大燕皇宮諸人的千思百轉,甘泉宮,尤黛黛的寢宮中,伸手不見五指,青黛打發走了所有伺候的人,獨自盤腿坐在床上施展法力脫身。
它乃是很有些年月的大妖了,想靜悄悄的走還是易如反掌的,自然,這是它自己這般想的,而事實上則是,一試,紋絲不動,她穩坐牙床;二試,她黛眉深蹙,身子僵硬扭曲;三試,她被禁錮於這肉囊之中,法力皆無。
驀然睜眼,入目一片漆黑,無星無月,鼻端傳來的是幽幽牡丹香。
它,回不去了。
瑤華宮中,聖上幸臨,太監宮女都是一派喜氣洋洋,目中卻又流露淡淡憂愁,自家娘娘這可是把皇後娘娘得罪慘了,明日請安時自家娘娘少不得又要受一番委屈,不過那和聖上的寵愛相比又不值一提了。
更何況,自家娘娘蘭質蕙心,聰敏靈巧,從來也是真正吃虧的時候少,噎皇后的時候多,拙如皇后,也不過是仗著一副好出身罷了,若非有那樣一個好爹好家族,這皇后之位還不定是誰的呢,單以智謀論,皇后連她們主子一根小指頭都比不上。
蠢,是淑妃的女官們心裡給皇后最直接的定論。
一簾之隔,外是伺候的女官,內則是燈火通明的暖閣,二月仲春時節的深夜還是有些涼意的。
榻上,散發洗漱過後,一身清朗的姬燁高卧引枕,懷裡抱著個媚眼橫飛,頰生紅暈,身段前凸,后翹的白裙美人,那紗輕薄通透壓根遮不住她裡面穿的大紅肚兜上的鴛鴦紋路,若隱若現,幽香陣陣,反倒是引得姬燁心中一盪,興緻漸濃。
正是郎情妾意,氣氛最佳的時候,若無人打擾,一夜旖旎春情自然是少不了,幸運的話,一顆種子種下去,來年還能收穫一個小包子,可終究是沒有假如的。
皇宮深夜,有膽打擾聖上雅興的,皇後宮中女官乃是第一家。
「聖上,求您去看看我們主子娘娘吧,她、她不要小太子了啊。」想著甘泉宮中鬧騰的歡的尤黛黛,春末簡直想死,她是倒了八輩子血霉才被指派來伺候她。
青珠簾外,春末跪地輕啼,簾內淑妃已乖覺的離了姬燁的懷抱,隨手披上一件袍子坐到對面,素手輕抬,一線碧色的茶湯便自白玉壺中流淌而出,熱氣騰騰。
她淺笑盈盈,面上絲毫不見怒色,反道:「阿燁便去看看吧,你走了也好,至少明日臣妾不用受主子娘娘的『教誨』了,說不定主子娘娘一高興還要賞賜臣妾些好玩意。臣妾已然想好了,主子娘娘前些日子得去的那架一人高的紅珊瑚極為不錯,臣妾明日定從她手裡哄來。」
長睫眨動,竟很是促狹。
原本面色不愉的姬燁舒緩了眉眼,彎唇一笑,親昵的一點淑妃眉心,寵愛道:「你呀。」
「罷了,朕便去她那裡了,也省的你明日吃虧,她總是佔了那個位子的,你受的委屈我心中有數。」往深里一想,他笑的便見些許真心,「認真說來,你在她手下可也真沒吃過虧,反倒是她,罷了,你知,我知便是了。」
「恭送聖上。」淑妃領著近身女官含笑送走那一道明黃頎長的身影,面上的笑便以人眼可見的速度消散了,取而代之的,她如杏子的眼眸中是無窮無盡的黑,一點晶亮,兩點柔情,萬般忍耐。
聖上的鑾駕一去,瑤華宮倏忽一片沉寂,太監宮女身姿凜然,閉緊嘴巴,低頭做事,小心翼翼。
「娘娘。」女官面部一陣扭曲,語調很是不甘。
「天色不早了,熄燈吧。」淑妃散開精心梳理的髮髻,語氣淡淡,轉身坐到床上,若無其事一撫冰涼的香衾,笑的很是虛無縹緲,「若能日日夜夜得你陪伴,被你擁著,我倒願和她換換。吃虧又如何,被御史彈劾又如何,她還不是想見你便見你,還給你孕育了子嗣。阿燁,你讓我忍多久呢,可憐我們那個未出世的孩子。」
燈熄了,瑤華宮中一片黑暗。
女官恨的牙癢卻又不得不承認,皇后不管有多蠢有多笨,她終究是皇后,那是唯一能和皇帝比肩的女人。
不管她們心裡多瞧不起她,但凡她伸手來奪,她們便不得不給。
她們這位主子娘娘啊,心計雖無,可卻貫會仗勢欺人,不講道理,不要臉面。
一力降十會,說的可不就是她嗎。
尤氏,何時才會倒台。淑妃臨睡去前,滿腔的怒氣凝聚起來的便是這幾個字。
何為此消彼長,瑤華宮一片慘淡黑暗,甘泉宮卻復又燭影搖紅,燈光璀璨。
每次來甘泉宮,姬燁都會覺眼疼,無他,被此處的明黃閃的。
尤黛黛,她比他這個皇帝還愛明黃,恨不得處處金光閃閃以彰顯她的高貴,她的與眾不同。
想到此,姬燁心中頓生厭煩,眼睛一閉一睜,他卻又耐著性子進了寢宮,面色青黑。
心中卻把尤黛黛的名字狠狠念了幾遍,竟是恨極了。
「主子娘娘,不可,不可啊。」春末進來一瞧床上主子娘娘的那姿勢頓時白了臉,急忙忙便奔了過去。
姬燁隨後而至,入目便是跪了一地的宮女,各個面色驚慌。
姬燁心中冷笑,過往他這皇后的種種惡行便在他腦海中自然而然的重現了一遍。
自從娶了尤黛黛,他就像是吃魚被魚刺卡著了,而且那魚刺還是從沒被取出來過的,可想而知姬燁對尤黛黛的「愛」究竟有多深了。
誰嗓子眼兒里卡了魚刺,對那魚刺也不是真愛。
待走的近了,宮女們被他揮手趕出去,他面上還不得不掛上寵溺溫柔的笑,一口老血就憋了上來,他忙深吸一口氣,耐下性子,不急不緩,不焦不慮,不清不淡的道:「黛黛,你腹中還懷著朕的龍嗣呢,莫要亂動。」
那語氣,那神情,可真讓人看不出一點他這准爹的擔心來,活像懷孩子的是別人的妻子,和他半點關係也無。
床上,尤黛黛正頭朝下,腿朝上倒立牆上,還使勁的搖晃腦袋,像是要把什麼東西倒出來似的。
誰也弄不明白它要做什麼,只有它自己知道,它只是想把自己的魂兒從這肉囊里磕出來罷了。
而倒立了一個時辰的結果告訴它,它太天真了。
細細白白的胳膊早已酸麻顫抖,聽見那熟悉又陌生的聲音,情不自禁便脫口而出:「燁哥哥。」
竟是說不出的情意綿綿。
青黛頓時傻眼,驚的「噗通」一聲摔在了錦被上,引得春末夏極等一眾女官連聲驚呼。
姬燁深吸一口氣,提起精神也上前來應付,淡淡道:「你們且下去吧。」
「可是……」春末還要說些什麼。
「滾。」今夜他已忍夠了,那臉色便像是國庫虧空,簡直恐怖之極。
春末等人噤若寒蟬,頭一低便有次序的離去了。
到底都是宮女子,走的一絲聲也不曾發出,肅穆端莊,她們都和這座宮殿極配,包括從這裡長大的姬燁,只有尤黛黛不一樣,無論是現在的青黛還是以前的尤黛黛,她們似乎都是沒有長大的,都不認識這裡,都不知道這裡的名字叫做——大內禁宮。
至高無上,動輒生死難料。
「尤黛黛,今夜鬧夠了吧,鬧夠了便睡覺,朕困了,明日還要早朝。」說罷掀開錦被,和衣躺下,把個尤黛黛全然當做了空氣。
他可是個皇帝,一怒伏屍百萬,為何卻這樣對待尤黛黛?
恨她厭惡她,打入冷宮,或者處死不好嗎,他卻獨獨用了這樣的方式。
姬燁捏了捏鼻樑,隱隱頭痛,能把他折磨成這般的,整個大燕國也只有尤黛黛一人了。
殺不得,廢不得,還得甜言蜜語哄著。
若是以前的尤黛黛,瞧見姬燁來寵幸她,她早高興的撲過去了,可現在的是青黛,一條鬧不清狀況的妖,她正在和自己的右手做拔河運動,看起來很是吃力的模樣,眼睛瞪的溜圓。
姬燁也發覺了不對,睜開眼便見他的好皇后正在無視他。
是的,正在無視他,真乃天下奇聞。
她,正在摟抱自己的右手,活像幾輩子沒見過面的老情人,擁抱起來便沒完沒了。
「黛黛,朕已在你的床榻之上了,莫要再玩把戲。」姬燁坐起身,不耐之色明顯。
「燁哥哥。」
又是一聲纏綿的呼喚,青黛連忙捂住自己的嘴,緊接著她那右手便像是有自己的意識一般,極為自然的摸上了姬燁的臉頰。
姬燁忍了下來,握住尤黛黛的手,將她拉到懷裡抱住,疲憊道:「好了,睡吧。」
一副被她磨沒了脾氣的模樣。
「你……」青黛連忙掙扎,可脫口又是一聲:「燁哥哥。」
青黛此時的狀態便是:它被封印在人形盒子里,被緊緊捆綁住,漂浮在半空中,沒有任何的行動能力,它是一個看客,透過尤黛黛的眼睛看,看一具沒有靈魂的肉囊,依著習慣,去呼喚和撫摸,而它卻阻止不了。
這可不是出自它的本心。
可又怎麼解釋它此時的狀態,竟然像一個小嬌羞一樣窩在這個男人的懷裡,一臉春,色。
它確定,尤黛黛的魂兒早不知去何處了。
「朕累了,睡吧。」姬燁拍了拍尤黛黛的背,而後推開她,翻過身對著她,拒絕之意顯而易見。
它可是一隻大妖啊,又曾行走凡塵,看人臉色還是能懂其意的,當下便坐了起來,倒不是說它生氣了,而是因為青黛自覺是一隻有禮的妖,既然人家很厭惡它,它自然要乖乖的爬到一邊去。
背對著尤黛黛的姬燁慢慢睜開眼,心中微有起伏。
一個人是什麼模樣,從其言行舉止體現出來,今夜的尤黛黛太乖了,乖的不像她,也太奇怪了。
帳子垂落之後,床幃之內自成一片小天地,床頭案几上還有一盞明燈,應著艷粉的紗,整個空間都呈現的是小女兒的夢幻粉色。
於青黛來說,睡這麼精緻的牙床是新奇的,然而這會兒它卻沒把眼睛放在這上面,幽幽的牡丹香,氣息和它的花谷很是相似,這令它稍稍安心,卻又提心弔膽,只因它的身旁還有一個「人」的氣息,一個男人。
他的味道很是不同,呼吸入肺令它暈陶陶的,就像喝醉了酒一樣,比花妖所釀的百日醉還要使人神魂顛倒。
它的心痒痒的,收縮、亂跳、興奮、激動,它驀然攥緊了拳頭,屏住了呼吸,悄悄的爬過去,靠近他,就著燈火明亮的光,它拈起姬燁垂落在床榻上的髮絲嗅了嗅,香氣宜人,可口非常,而後它餓了,肚子卻飽飽的,身子在發熱,它開始想念自己冰冰涼涼的身體了,一年四季都是冷的,人們說的沒錯,冷血蛇,說的就是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