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晉|江|原|創|網|獨|家>
兩天後他被帶去了知名大學的心理研究所,做完所有紙上測試和沙盤遊戲,最後在專家測試員和藹得看不出端倪的目光中,躺進了核磁共振儀。
黑十沒有說錯,給他播放的畫面中果然出現了血腥的場景,夾在一堆卡哇伊的漫畫圖片和風景圖片中,但是血腥得並不過分,可能因為他們都還未成年,也可能是他自己覺得小兒科而已,他已經隱隱知道,這樣的反應不是那些專家們想要的。
從研究所回來后黑十還在禁足期,雖然南苑的一些男孩相信即使被禁足,黑十想去哪兒也沒人能阻止,但他不想像黑十那樣,把寶貴的精力用在穿越封鎖線上。
真的要認命了嗎?
他等著被通知作第二次評估,第一周過去了,南苑有個男孩從宿舍的陽台跌下來,整個孤兒院難得忙壞了手腳,第二周過去了,黑十結束了禁足期,然而應該必然會到來的二次評測卻遲遲沒有等到。
終於有一天,他被叫去了院長辦公室,已經做好全副心理準備,然而當橡木的雙扉門打開,卻看見一對年輕的夫婦從沙發上站起來,朝他投來柔和又迫切的眼神。
他在一瞬間認出那眼神的含義,院長還沒有開口,驚喜已經席捲了他。
在宿舍里收拾行裝,正從柜子里拿出衣物,生活老師卻微笑著表示沒有必要:「不如帶點小東西做留念吧,相片啊,生日禮物啊之類的。」
少年環顧乾淨整潔的單間小屋,牆上掛著一溜相框,書桌上放著水晶地球儀,想帶走的一件都沒有。
窗口架著一部望遠鏡,他走過去,望遠鏡的鏡頭對著矗立在南苑和北苑之間高高的觀察塔。今天依然有不少大佬來到觀察塔,滿面春風地喝著香檳,對庭院下玩耍的孩子們品頭論足。不過那其中再也不包括他了。認養和領養,對生活在孤兒院的他們來說,如同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他將望遠鏡拆下來,找了只最大的背包,將部件裝進去,背上背包帶上房門,下樓去了庭院。
沿著隔開南苑和北苑的圍牆走了一圈,果然找到了想找的東西。他蹲下來,撫摸著牆根處隱蔽的點點橫橫的標記,在心中默了一下。
——去過你想要的生活吧。
將摩斯密碼全部擦掉,他起身去了圖書館。
黑十果然在那裡,坐在上次他們見面時的拱窗窗台上,俯瞰著下方的庭院。
「怎麼辦到的?」他站在書架間問他。
「記得我跟你說過嗎,都是獨立的第三方評測機構,評測的結果會寄到孤兒院來,送到門衛室,門衛米勒先生簽收后再打電話給院長,然後邦妮再去門衛室取信件。」黑十注視著窗戶下,輕描淡寫道,「簡直處處是漏洞。」
「那你也必須有時間偽造文件。」
「評測結果都是固定格式的電子列印件,用圖書館的電腦和印表機要不了十分鐘就能搞定。再說……」少年面無表情聳聳肩,「那天挺混亂的。」
白十清楚那是在指什麼:「你怎麼讓他在那個時候摔下陽台的?」
「只要我想,沒什麼辦不到的。」黑十轉過頭來,琥珀色的眼眸在陽光下熠熠閃亮,「恭喜你,從今以後你就是一個完美的天才了。出去以後,記得要像天使一樣生活,」少年歪著頭狡黠地一笑,「因為我就是那麼偽造你的評估結果的。」
多年以後,他以安嘉冕的身份作為孤兒院的投資者拿到了那份當年黑十為自己偽造的心理評估結果,坐在圖書館的拱窗下,一圈一圈拆開信封的線圈,抽出那份評估文件,陽光將熟悉的大片金色和短短的淺灰色投射在白紙黑字的文件上,他眯縫著眼,手裡夾著一根柔和七星,細細地一行行讀著——……安靜型,個性穩重,性情溫和,善於克制,感性且富有同情心,掩飾度低……不禁啞然失笑,果真是天使啊。
可我和你設想的有那麼一點不一樣。
我沒有朋友,沒愛過誰,沒恨過誰,不快樂,當然也不悲傷,總在追求刺激的東西,但是所有刺激都很短暫,不想與人交往,努力讓自己和別人都相信,那是因為我沒有耐性等他們變聰明,而他們似乎也沒有耐性等我變笨。但其實是因為我不想他們知道這個被你藏起來的秘密。
偶爾也會有人覺得我是魔鬼,興師動眾地策劃要殺我,不過對大部分人而言,我是個連小動物的福祉都會著想,就如你期待的,渾身閃閃發光的天使。
修長的手指捏著那隻柔和七星,放到嘴邊輕抽了一口,像在親吻一般,而後將燃燒的煙放在頁角,看著文件在手中一點點化為灰燼。
黑十在十四歲那年失蹤了,除了一部望遠鏡,什麼都沒帶走。他站起來,推開窗戶,孩子們玩鬧嬉戲的聲音像是浮出水面般清晰地傳來。孤兒院的觀察塔還在,喝香檳的大佬們也還在,只有南苑和北苑的院牆拆掉了。
他離開圖書館,來到曾經的院牆處,那裡還剩一棵老榕樹,那是孤兒院孩子們的許願樹,屬於那些熱愛藝術,熱愛音樂,真正多愁善感的小夥伴們,但不屬於他。在他的字典里,心愿只是人內心的渴望,靠自己的努力無法達成時產生的執念,那是脆弱的象徵。
他抽出瑞士軍刀,在樹榦上刻下點點橫橫的印跡——我欠你,來找我吧。
黑十沒有來找過他,他甚至不確定黑十是否還活著,他只是覺得太孤單,想找個能懂他的人說說話。黑十不知道他還有一個秘密,他聽得懂動物的語言,從語言學的角度來說動物並不具有語言,他只是能聽懂他們溝通時表達的意思,不過也很無趣,因為動物並不能聽懂他的話,它們永遠只是說自己的。
所以這破天賦拿來到底有什麼用呢,他搞不明白。直到後來,在流浪動物收容中心找到那隻能聽懂他說話的小狗。
黑十,你知道嗎,這是唯一的一隻,問他后不後悔,他會說「我不後悔」,我拿了冠軍回來他還會拍我馬屁誇我「最厲害」,問他綁匪兩個字怎麼念,他會念給你聽那叫「綁徒」……
有沒有搞錯,那時他躺在床上,看著窩在床腳的狗窩裡呼呼大睡的狗崽子,這麼牛逼的特異功能原來只是為了遇見你嗎?跟用火箭炮射蒼蠅有什麼區別啊。
後來的劇情嘛,稍微有一點神展開,他看著樹榦上刻好的摩斯碼,啪地折好軍刀,那隻史丟比變成人來找我了,我沒把他認出來。
他的腦子就像一個巨大的倉庫,所有人,事,物都分門別類條理分明地存放在他們應該待的位置——家人,屬下,師長,合作夥伴,競爭對手,戀人,朋友,同類……當然,倒數二三個架子目前還空著,同類的架子可能永遠只有黑十一人。
似乎沒什麼是不能放置的。史丟比是第一個例外。
在美國留學時他時常半夜在書桌上睡著,有一次做夢,夢見自己帶著史丟比來到「雜物」的架子前,命令狗崽子上去,小捲毛嗷嗷嗷聲音稚嫩地抗議著,他就彎腰把那傢伙放到架子上,小捲毛刺溜就跳下來,跌在地上滾了一圈,非跟在他後面。
沈徹是第二個例外。
擺哪裡似乎都不對,最後這個小麥卷少年就一直在他的倉庫里快樂地打著網球。
他每次走進倉庫想找點東西,都能看見到處亂跑的史丟比和到處亂飛的網球。處理集團業務很累的時候,史丟比就咬他的褲管,小麥卷會跑來煩他:「學長,你幫我看看這道高數啊!」
到底是怎麼看待史丟比徹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希望對方怎麼看待自己,不是救世主,不是溫柔的大哥哥。
在體育館的洗手間里,他並沒有真的放棄那隻小金毛,他有動搖過,只是沒有告訴他,對沈徹隱瞞濕地公園的計劃,是為了讓他相信自己被利用了。因為相比那個從收容所裡帶走他的少年,相比那個在網球場的燈光下耐心地為他補課的大哥哥,這才更像真實的安嘉冕。
如果這個世界上能有那麼一個人,知道他黑暗的秘密,卻還是願意親近他,依靠他……
他仰望著高高的老榕樹,手心貼在樹榦上:
「我希望那個人是沈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