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口吐真言,山鬼唱響
湖神的故事不算複雜。
它本乃照星湖間一條鯉魚。
母的。
因為機緣巧合,得了一份仙緣,便逐漸踏入了妖道。
某日,一讀書人,在蔚日城暫歇,興起,便提竿在照星湖釣起了魚。好巧不巧,就把剛剛開始修習妖道的湖神給釣了起來。但那時的湖神,初生靈智,還不懂得害人之說,忽地就跟讀書人說起了話。
讀書人驚奇湖神的靈動,便放了它,並每日來釣魚。釣魚之際,湖神便在腳邊水下盤旋,與其談天說地。
結果害得讀書人一連幾天都沒能釣上一條魚。
不過,讀書人心性淡泊,不喜爭奪。倒是跟湖神聊得開心,同它講天外的故事。
又一日,讀書人不辭而別。
湖神對外面的天地心生嚮往,便更努力地修習妖道。可是,一方照星湖,實在是太小了,它再怎麼努力,也修不得多少樣子。漸漸地動了歪心思,通過主動咬鉤,拖釣魚人下水,然後吃掉他們,來進補修為。
這般,的確是很有成效。但日復一日的釣魚人墜湖之事,引起了關注。眾人疑有妖,便請來修仙者,要捉妖。
那時的湖神,道行低微,毫不意外地就被捉住了。
正要被誅殺掉時,那消失已久的讀書人忽然又出現了,同周遭人講了一番什麼「人妖和諧」之類的大道理,便賜予湖神金身,給了它正規編製,為了贖罪,讓它就此駐守照星湖,不得離開,救助落水之人,豐盈漁業,造福一方沃土,得取人間香火。
范無病聽到這裡,皺起眉,
「你殺了人,沒把你就地正法就不錯了,還給你編製,你不好好珍惜,幹嘛還要為非作歹,玷污自己金身?」
湖神咬牙切齒,
「還不是你們這些魔教弟子搶我香火!我本來駐守於此,贖罪妖身,庇護一方,豐盈漁業,收取香火……好好地,都快修成人形了!但,一千多年前,一個名叫永仙宗的魔教,突然出現在這裡!其門下弟子,廣攬什麼人間業果,搶我香火。那之後,百姓們便逐漸忘卻我,再也不給我上香參拜了,我的香火全都被你們搶去了!」
「這……」
湖神哭了起來,
「可憐我,修人形,只修了半截身體就斷了香火。只好頂著魚頭人身過日子,為了擺脫這般模樣,只好……只好動那歪心思。還說你們不是魔教!」
羅清堯問,
「那你為何不先修頭,再修身呢?」
湖神咬牙說,
「還不是那該死的讀書人,說什麼玉足,玉足的……他定是喜歡這般。我才性急,先修了下半身……」
范無病眉頭挑個不停,
「你確定他是正經讀書人?」
羅清堯說,
「都能給小妖立金身了,至少也是個君子,算正經讀書人吧。」
儒家讀書人的等級劃分,有所不同,乃童生、小賢人、大賢人、君子、儒士、大儒、鴻儒、聖人、大聖人。
君子,就相當於元嬰境界了。
范無病看著湖神說,
「所以,當初那個讀書人,為你立金身,是希望你怎樣呢?」
「希望我贖罪孽,造福黎民百姓,修得正身。」
范無病凝眉說,
「你不僅沒修成,還走入歪門邪道。妖物作惡,為禍一方,神人作惡,遺臭萬年。就好比,一個流民,他搶奪財物,只是普通的犯罪,但一個官員,他搶奪財物,那就不止是犯罪,還是在傷害朝廷的根基,傷害百姓對國家的感情!伱作為儒家封的神,為禍一方,傷及的便是儒家的根基!是在泯滅那救你一命的讀書人的恩情!」
湖神猛地顫抖起來。
范無病面無表情,
「我並非讀書人,也不想跟你多說什麼了。你還是湖妖的時候,害了人,有人給你機會讓你贖罪。你為湖神了,還害人,便是本性如此,不配為神。師妹,砍了吧,帶回去跟宗門交代一下情況。」
「好!」
羅清堯便喚出飛劍,欲將其徹底斬殺。
「劍下留人!」
忽然,遠處射來一道白光,阻止了羅清堯的攻擊。
「誰!」范無病二人立馬警惕起來。
自燈影晦明處,走來一身著儒衫的中年人。他眉眼溫和,氣質儒雅,給人如沐春風的感覺,
「兩位小友,把它交由我處理吧。」
范無病小心問,
「你,你是誰?」
一旁的湖神渾身僵硬,獃獃地坐在地上,一動不動。
儒生嘆了口氣,
「這起孽果,由我所種下,理應由我來承擔。」
「你……就是那個給它立金身的讀書人?」
羅清堯盯著儒生的臉,眼睛轉了轉,腦中閃過一些記憶,試探著問,
「你是何有意,何先生?」
何有意看著羅清堯,笑道,
「正是。上回見你,你才四歲。沒想到過了這麼久,都還記得我。」
「你們認識?」范無病問。
羅清堯稍稍別過頭,興緻缺缺地說,
「老家熟人。」
老家熟人……何有意愣了愣,這是什麼介紹方式啊……他也沒多在意,便問范無病,
「小友,能否將它交由我處理呢?」
范無病先是拱手表示禮數,
「它本由何先生立金身,交給何先生你是自然。但,從剛剛它講的故事裡聽,何先生……似乎並非是個擅於料理這般事的。身為神,居然還為禍一方,實乃不幸。我身為永仙宗弟子,無法視而不見。」
他心裡門清。自己沒領那斬殺湖妖的委託任務,想要拿到委託獎勵,就必須得有直接證據才行。
可不能讓到手的委託獎勵飛了。
何有意說,
「剛剛你說的那番話我也聽到了。它作為儒家封的神,為禍一方,便是在傷害儒家的根本。這話說得極好,想必,小友也是一古道熱腸之人。若沒能看到處理結果,小友估計心有不甘吧。」
「這……」
范無病想說自己不是這個意思。
但何有意已率先動起來。他來到湖神面前,對它說,
「當初,我所說到的『玉足』,非腿腳,而是『玉祖』。『玉祖』乃我儒家一位大聖人,我當時正困惑於玉祖的一篇道理文章,心有鬱結,才在蔚日城停駐釣魚。」
他說這般話時,聲音加大了一下,似乎生怕范無病跟羅清堯聽不清楚。
羅清堯有點缺心眼兒,後知後覺地說,
「原來是玉祖啊!我就說嘛,何先生,不像那種人,女人的腳有什麼可看的。」
何有意嘴角抽抽,回頭擠出一絲笑容,
「你能明白就好。」
一旁,范無病說,
「沒關係的何先生。喜歡就是喜歡嘛,我也喜歡,不必非要解釋。」
何有意頓時急了,旋即就把玉祖那篇讓他困惑的道理文章給講出來,然後好好說道說道,證明他當初念叨的的確是「玉祖」,而非「玉足」。
一位至少是君子的讀書人,背誦聖人的文章,這場面可想而知。
頓時,照星湖畔落滿聖賢氣,瞬間消弭所有之前戰鬥留下的瘡痍。一時間,春暖花開,萬物顫鳴,遠處隱約傳來山鬼之聲。
羅清堯愣住,
「口吐真言,山鬼唱響。何先生你,已是鴻儒了?」
鴻儒,對應到修仙者,就是合體境。
范無病對合體境到底是什麼水平,根本沒有概念,因為差得實在是太多了。
不過,倒是完全感覺不出來這位鴻儒有什麼絕頂高手的架子,就像個尋常先生。
何有意嘆了口氣,並未說太多。經由這一番道理的講解,那湖神下半的人身居然緩緩褪去,重新變成魚。他輕聲說,
「如若這成神一事,對你而言是一場災難,那你便消去一切業果,重新化作那湖間的游魚吧。」
湖神就這般,褪去金身,消沒了靈智,重新成為一條魚,回到湖中。
范無病獃獃地看著他,
「先生就這樣把它放了?」
何有意說,
「小友放心,我徹底泯滅了它的神魂靈智,以後再無法踏入妖道與神道,無法再為禍人間,便是條普通湖魚。同死了並無區別。至於它修來的香火,我已聚攏來,盡數贈予被它禍害的凡人家庭,蒙蔭其子代,作為賠償。只是——不知為何,它的香火,似乎先行被人掠去了一部分。」
掠去了一部分……
范無病占理,倒是不心虛,他不想理會這般讀書人所謂的「仁心」,只關心自己的問題,
「那可是我的委託獎勵啊……先生把它放了,我拿什麼去領獎?」
何有意愣了愣,
「這……小友你難道不是出於古道熱腸……」
「……」
大眼瞪小眼。
范無病緩緩張嘴,
「玉——」
何有意頓時打住他,
「好了好了,小友,別說了。我跟你一起去永仙宗,親口幫你解釋一番,如何?你永仙宗有一弟子被它所殺害,我也該走一趟。」
范無病頓時喜笑顏開,
「不愧為儒家鴻儒,就是這般善解人意啊。有勞先生了。」
他轉過身,頓時無語住,
「師妹,你怎麼把鞋脫了。」
「啊,涼快,涼快嘛……果然,讓肌膚親切接觸大地,就是令人心曠神怡啊。」
「師妹,經常赤腳走路,腳底會長又厚又硬的繭子。長滿繭子的腳,你懂的。」
「別說了,我這就穿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