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章 正文完(大結局)
景飛鳶聽著當年的往事,一顆心總算是踏實下來。
她轉頭看著正在箱子里翻找大氅的譚嬤嬤。
她就說么,她這麼善良這麼仁厚的嬤嬤,怎麼會是背主的白眼狼呢?
景飛鳶又低聲問,「你既然知道這件事,那你為什麼不告訴秦太后?譚嬤嬤雖然只是一介下人,可她也是無辜的,她給你生了個孩子,你怎麼忍心讓她一直受秦太后憎惡折磨呢?」
離墨回頭看著身後周皇后的屍體。
他淡漠回答,「當時周皇後去世,對我的打擊太大了,我整日沉迷煉丹製藥,只想保存周皇后的屍體不腐,我哪有心情管一個丫頭的死活?等我後來重新振作,將這件事的真相告訴秦慕雪時,已經過去一年多了,秦慕雪不信我了,哪怕我將張嬤嬤丟到她面前說明此事,她也認為是我屈打成招,她堅持她父親和張嬤嬤不會害她,是譚氏勾引了我,我對譚氏動了心才故意將事兒推到她的嬤嬤身上為譚氏開脫——」
景飛鳶一時無言。
一邊是親生父親和陪伴自己長大的嬤嬤,一邊是生下了自己夫君野種的下賤婢女,秦慕雪固執相信她父親和張嬤嬤是無辜的,認定是譚嬤嬤下賤勾引了她夫君,倒也,在情理之中……
畢竟親疏有別。
景飛鳶撫了撫鬢髮,譏諷離墨,「你說周皇後去世對你打擊太大,你整日里沉迷煉丹製藥,沒有心情管一個丫頭的死活……可是讓你跟那四個丫頭同房,你倒是有心情了?孩子都弄出來了?」
「……」
離墨一時語塞。
他閉上眼睛不想回答景飛鳶。
女人哪裡懂男人?
越是苦悶無助的時候,越想發泄,他當時只是尋常發泄罷了。
景飛鳶又譏諷他,「當時那張嬤嬤只是給那四個丫頭下了葯,應該沒膽量給你這個國師下那葯吧?所以當時,你是自願跟那四個丫頭在一起的?一邊說周皇后的死對你打擊太大,一邊又能跟那麼多女人在一起,你可真是……」
離墨愈發不想搭理景飛鳶。
沉默了幾息,他又有點忍不住,嗤笑道,「我就不信你夫君姬無傷能一輩子不碰其他女人。男人都如此,能管住自己一時,管不住自己一世,總有那麼些時候想放鬆一下,姬無傷也會如此。」
景飛鳶不想與離墨爭辯。
她知道,人這一輩子太長了,總有禁不起誘惑的時候,所以,她才想將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裡,她不會給姬無傷背叛她的機會。
剛剛放下梳子,景飛鳶忽然問,「對了,你變成太監,是不是因為秦太后也受夠了你管不住你自己,所以索性閹掉你?」
「……」
離墨臉色猙獰了一瞬,然後徹底裝死不搭理景飛鳶了。
景飛鳶彎起嘴角。
哼,來噁心她是吧,看誰噁心誰。
景飛鳶站起身來等了等,終於等到譚嬤嬤找到了大氅拿過來。
她披著大氅,溫柔抱住譚嬤嬤。
「嬤嬤,你這一輩子,太苦了……」
譚嬤嬤愣了愣。
好好的,小姐幹嘛說她苦?
她笑著拍了拍小姐的背脊,柔聲說,「我不苦啊,我最苦的時候遇到了小姐,後來每一天過的都是好日子。尤其是如今,你看,我如今有小姐疼我,有恩兒整天跟我吵吵鬧鬧,有阿牛哄我粘著我,還有魚兒小公子纏著我玩,我日子越過越高興了,哪裡苦啊?」
她輕輕拍了拍景飛鳶的腹部,「等小姐肚子里這個出來了,我還要幫小姐帶小世子呢,那才是真的熱鬧了。小姐我跟你說,方才我過來,小公子還帶著他的小白狼弟弟到處炫耀,還纏著我給他的狼弟弟做衣裳呢,等他以後有了真正的弟弟,他肯定要帶著弟弟鬧得滿府雞飛狗跳的!」
景飛鳶失笑。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肚子,「所以我希望是個女兒啊,是個嬌嬌軟軟的妹妹,小鯨魚就不敢帶著妹妹上樹下河到處胡鬧了,把他拘在家裡陪妹妹翻花繩,別想去給我搗蛋。」
譚嬤嬤也捂著嘴笑不停。
等景飛鳶在譚嬤嬤陪伴下吃完了飯,周桑寧也被人帶到了房裡。
景飛鳶看著痴傻瘋癲的周桑寧,示意譚嬤嬤出去。
譚嬤嬤有些擔心,「小姐,她要是沒個輕重傷了您怎麼辦?您如今的身子,可禁不住她捶啊打的——」
景飛鳶搖頭笑道,「沒事,我能讓她安分下來。」
譚嬤嬤見景飛鳶自己有分寸,就轉身離開了。
景飛鳶去關好了門窗,然後來到周桑寧面前。
周桑寧正趴在桌邊偷吃糕點,見景飛鳶靠近,她歪著腦袋迷茫地看了眼景飛鳶,似乎不認識,又低頭繼續吃糕點。
十幾歲的人了,還跟小孩子一樣,吃得滿嘴都是糕點渣。
景飛鳶讓小玉給了她一顆解藥。
她搖晃著紅彤彤的解藥,遞給周桑寧,「吃這個,這個好吃。」
周桑寧盯著那極其鮮艷美麗的藥丸子,毫不猶豫就抓過去喂進了嘴裡,將「傻氣」二字表現得淋漓盡致。
景飛鳶坐在小榻上喝了幾口茶,周桑寧就慢慢恢復了正常。
景飛鳶放下茶杯,靜靜望著周桑寧。
這一次,周桑寧比上一次平靜了許多。
她一言不發坐在桌邊,回憶自己瘋掉這段時間發生的事。
當她眼前浮現出趙靈傑臉上的刺字時,她怔愣一瞬,忽然揪緊自己刻了字的大腿,低頭紅了眼眶。
不過瞬息之間,她眼裡蓄積的淚水就奪眶而出,啪嗒啪嗒掉在地上。
景飛鳶將她無聲啜泣的模樣盡收眼底,緩緩說,「不論你因為什麼那樣憎惡姬無傷,姬無傷都不會真的棄你於不顧,你被人欺負了,他還是會去為你討回公道。其實關於趙靈傑,我跟姬無傷商議過很多次,我一直告訴姬無傷,我希望看到趙靈傑去考科舉,我要他名落孫山,我要他大受打擊一蹶不振,我要徹底擊碎他的自信……姬無傷也答應了我,他一定會讓趙靈傑好好去考科舉,可是那天聽到你出事了,姬無傷還是去將趙靈傑給毀了……」
她凝視著周桑寧,「我承認,姬無傷是因為我而對趙靈傑積怨已久,可你也得承認,那天讓他衝過去毀掉趙靈傑的導火索,是你,他是因為趙靈傑傷害了我們二人才忍無可忍毀掉了趙靈傑,他是為我,也是為你。」
周桑寧淚眼朦朧地望著景飛鳶。
下一刻,她的雙肩顫動得更厲害,她哭得更難過了。
趙靈傑臉上那一行刺字,充分印證了姬無傷對她的父愛。
哪怕她重生以後這麼不孝,這麼忤逆姬無傷,姬無傷還是要為她出頭。
若她還是以前那偏執模樣的時候,她一定會認為,姬無傷純粹是為了景飛鳶才這樣對趙靈傑,她的事只是給了姬無傷一個弄死趙靈傑的借口而已——
可現在,瘋了這麼久,她再沒有以前那麼偏執了。
她能看出來姬無傷對她的父愛,她真的能看出來。
景飛鳶站起身走到周桑寧面前。
「能不能告訴我,你前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周桑寧抬頭望著景飛鳶。
好久好久,她才啞著嗓子回答,「好。」
她接過景飛鳶遞給她的帕子擦了擦眼淚,望著窗戶透進來的光,緩緩說起了自己前世的經歷。
「前世你和你的兒子被趙靈傑沉塘之後,他過了一年娶了我過門,他對我百般寵溺,千般呵護,我要什麼他給什麼,哪怕我大半夜的想吃街東頭的紅油餛飩,他也能立刻起身去給我買回來……」
「我生孩子的時候,他跪在我產房外面求老天爺保佑我和孩子,聽到我在裡面哭喊,他在外面哭得比我還凶,他一直拍著門說,如果有危險,不要管孩子,一定要保大人,他寧可沒有孩子也不能失去我……」
「他對我是真好啊,好到全京城女子都在羨慕我。」
「連我自己做夢都羨慕被那樣寵著的自己,真的,從來沒有人像他那樣寵愛過我。」
「我雖然是郡主,有個大權在握的安親王父親,有個坐擁天下的皇帝伯父,有個三天兩頭賞賜我好東西的貴妃伯母,榮華富貴我從小不缺,我一直被世家子弟追捧著諂媚著,可是,那些都只是浮於表面的,我生病了沒有人抱著我哄,我難受了沒有人真的心疼我,只有他趙靈傑,他讓我感受到了什麼叫真正有家了。」
「所以,沉溺在他那樣的溫柔寵愛里,我真的愛慘了他,他就是我的天,就是我的命,就是我的一切。」
「可是後來,他出事了。」
「在我二十八歲那一年,我的父王,攝政王姬無傷搜集了他的十大罪證,讓他下了獄,將他砍了頭。」
「我的美夢就這樣戛然而止了。」
「那個用了十幾年時間溫柔給我織造了一場美夢的夫君就這麼死在我面前,人頭落地,雙眼大睜,鮮血染透了我的鞋底。」
「而我,連為他收殮屍骨為他辦一場喪事都不行,因為他是罪臣,我父王將他拋屍於亂葬崗,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的屍骨被野獸啃噬……」
「我的兩個孩子日夜哭鬧,跟我要他們的父親,我安撫完孩子,睡在那華美卻冷冰冰的大床上,看著我旁邊的位置變得空蕩蕩,摸著那冷冰冰的被窩,想到它這輩子再也無法暖和起來,我陷入了魔怔。」
「我想起我夫君臨終前含淚對我說的報仇,我想起我的兩個孩子一直在我耳邊說他們長大后要去殺了王爺外祖父,給他們父親報仇——」
「我忽然就跟瘋了一樣。」
「我準備了毒藥,帶著滿臉的笑,想毒死我的父親。」
「可是,我的父王姬無傷發現了我的酒有毒。」
「這一次他沒有再縱容我,他將我的毒酒反手灌進了我嘴裡,冷漠的看著我吐血,直到我快死的時候他才讓人來救我……」
「雖然保住了命,可我還是被毒得癱瘓在床。」
「從此,我在床上躺了十年之久,也整整受了十年的苦。」
「我不能動彈,我不能自己擦洗身子,我的屎尿會拉在床上,來伺候我的人每次見我拉了都會偷偷罵我掐我羞辱我,我一開始還會跟我的兒女告狀,可是換了一個又一個奴僕,每個人伺候我幾個月後都會不耐煩都會罵罵咧咧,我就認命了。」
「一個癱瘓在床屎尿不能自理的人,沒有人會喜歡。」
「後來時日久了,我生了褥瘡,又疼又癢,鑽心的難受,而且還會散發惡臭味,就連我自己的兒女都不願意在我房間里待久了,他們每次來遠遠看我一眼就走了,都嫌棄我房裡有臭味,說熏再多的香也遮掩不住那臭味……」
「可我沒法責怪我的兒女,因為我自己,都厭惡那樣骯髒難聞的自己。」
「我這樣熬啊,熬啊,從漫長的白日直挺挺的熬到黑夜,夜裡睡不著,又要睜著眼睛從黑夜熬到白天,我從不知道原來一天時間會那麼漫長那麼折磨人,能熬得人想瘋掉,我就這樣一天一天的熬,熬得我整個人都呆傻了恍惚了,熬得我再也不想活著了,我終於,死了……」
景飛鳶聽著周桑寧的話,有些恍惚。
原來即便是上輩子,趙靈傑也並沒有落得好下場。
他被姬無傷這個攝政王斬首示眾,拋屍亂葬崗,最後被野獸啃噬了。
真好。
景飛鳶在周桑寧身邊坐下。
她聽到空間里國師離墨的嗓音在腦子裡響起——
離墨震驚地說,「周桑寧這些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前世?難道……難道周桑寧是活了兩輩子的人?」
景飛鳶沒有回答他。
景飛鳶側眸看著周桑寧。
她以為這個郡主前世過得很快樂,原來,也是不得善終。
周桑寧沉默了片刻,忽然,她想起了糾纏她許久的困惑。
她問景飛鳶,「你前世那個和你一起沉塘而死的孩子,趙煜,到底是誰的兒子?」
景飛鳶定定凝視著周桑寧,「你已經猜到了不是么?他是你父王姬無傷的親骨肉。前世,趙錢氏和趙靈傑在白雲觀算計我,我沒能逃過去,那天晚上我被人糟蹋了,那個糟蹋我的人就是你神志不清的父王姬無傷……」
周桑寧恍惚道,「果然是這樣,難怪他前世搜集趙靈傑的罪證時,特意將趙靈傑設計謀害結髮妻子一事加上去,他又讓人將你和你兒子的屍骨從池塘里撈起來,葬在西山腳下,此後每個月,他都會去你和你兒子的墳墓前待一兩個晚上,就好像,墳墓里埋葬的是他的妻兒一樣……」
景飛鳶一愣。
隨即她驀地睜大眼睛,眼裡滿是錯愕!
她以為她和煜兒會在池塘里被千夫所指萬人唾罵一輩子,可她死後十幾年,竟然有人將她和煜兒的屍骨撈起來安葬了!
而且,那個男人還每個月都會去她和煜兒的墳墓前面陪著她和煜兒……
景飛鳶怔愣過後,忽然紅了眼眶。
想必,那時候姬無傷已經發現了煜兒的身份吧?
姬無傷一定知道煜兒是他的親骨肉,所以他才會每個月都去看看他的兒子和為他生了個孩子的女人。
可是,他發現得太晚了。
他知道他兒子的存在時,他兒子已經在別人家裡受了幾年折磨欺凌,又被人殘酷害死,他找到他的兒子時,他兒子已經化作了一副白骨。
而那個害死他兒子的人,還是他親手扶持起來的便宜女婿。
他將害死他兒子的兇手一路扶持到了一品大臣的位置,給盡了那兇手權力和榮光,他與那兇手一起喝酒時,他的兒子就躺在冷冰冰的湖水裡……
突然發現了這殘酷的真相,那天他一定極其悔恨,極其痛心吧?
所以,他才會不顧他的女兒驕陽郡主苦苦哀求,非要將兇手斬首示眾,拋屍亂葬崗。
可即便他將兇手除去了,他仍舊換不回他的兒子了。
他除了將兒子小小瘦瘦的白骨親手安葬,除了每個月去看看冰冷的墳墓,他再也不能做什麼。
他……
真可憐。
他後半輩子,一定生活在懊悔和折磨里,沒有一天好過。
所以,他終此一生也沒有娶妻生子,他只守著一座冰冷的孤墳,守著他無緣得見的妻兒……
不知不覺,景飛鳶已淚流滿面。
原來前世他們一家三口,誰也沒有落得多好的下場,死了的,固然是慘,可是活著的,一樣荒涼。
周桑寧怔怔看著淚流滿面的景飛鳶,輕聲說,「你怎麼哭了?知道他前世一直守著你和你的兒子,沒有娶其他女人,你不是應該高興嗎?」
景飛鳶垂首,纖細手指輕輕擦拭著眼淚。
她說,「怎麼高興得起來,他前世太苦了,皇位就在他垂手可得的位置,可他體內有怪病,只能逼迫自己放棄稱帝,永遠退守在攝政王的位置。活了半輩子,他忽然知道自己有一個兒子,可剛知道兒子的存在,又發現,兒子已經被人沉塘死了多年了,兇手還是他的女婿……他殺了罪該萬死的女婿報仇,女兒又要給他下毒想讓他去死……他活了一輩子,將自己活成了個孤家寡人,到最後只有個癱瘓在床對他滿心怨恨的女兒,和一座西山腳下冷冰冰的墳墓……」
周桑寧怔怔望著景飛鳶。
幾息過後,眼淚又從她眼眶裡撲簌簌滾落。
是啊。
景飛鳶這麼一說,她忽然覺得父王前世好可憐,可是,前世她卻跟瞎了一樣,並沒有發現這些。
她並不知道父王殺趙靈傑是為了給兒子報仇,她並沒有看出來父王心裡的苦,她只知道父王冷血殘酷,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父王也不肯放過她的夫婿,不肯放過她孩子的父親……
可就是這個冷血的父親,這輩子在得知她被趙靈傑欺辱后,毫不猶豫去找趙靈傑為她報了仇。
周桑寧一把一把擦著淚,越哭越大聲。
景飛鳶看著她哭,心裡也覺得酸楚。
等她哭夠了,景飛鳶問,「你對前世的皇帝姬明曜知道多少呢?」
周桑寧抽噎著,努力回憶姬明曜的事。
然後她哽咽著說,「曜兒弟弟嗎,他是個好人,但是,不是個好皇帝,他太善良了,他耳根子也軟,他見不得別人受苦,見不得人跪下來求他,誰犯了錯跪下來哭哭啼啼求一求他,他就會饒恕人家,就連罪人的家眷他也能偷偷放走……為此,他惹了很多麻煩,父王出面捉拿那些人,他還嫌父王冷血無情……」
景飛鳶呼吸一緊,問道,「那曜兒前世跟姬無傷是不是反目了?」
周桑寧搖頭,「那倒也沒有,曜兒弟弟雖然耳根子軟,但是他乖是真乖,他雖然嫌父王冷血,會跟父王吵架鬥氣,可是消氣過後他也能想通父王是真的為他好,他又會主動來找父王撒嬌求和。即便有人在他耳邊說父王的壞話,說父王要造反,他也沒有跟父王反目。只不過,後來他……」
景飛鳶見周桑寧沉默了,皺緊眉頭問,「他後來出什麼事了?」
周桑寧擦了一把淚,嘆息一聲,「我死前幾天渾渾噩噩的時候,似乎聽人說,他自盡向天下人謝罪了。」
景飛鳶錯愕地望著周桑寧,「自盡?他是皇帝,他做錯了什麼事竟要自殺向天下人謝罪?」
周桑寧搖頭說,「我也不是很清楚,就是聽說,他身邊有個什麼人是敵國探子,偷聽了很重要的軍事秘密,全城通緝那個人時,他卻因為心慈手軟放了那人一馬,因此要引起兩國戰亂,要讓邊關百姓血流成河……反正當時朝臣都在指責他,百姓都在唾罵他,他也覺得自己對不起天下人,就自盡以謝天下了。」
停頓了一下,周桑寧又說,「聽說,曜兒死之前還寫了一張血書,上面的意思大概是——我從來都不想做皇帝,我很清楚我沒有做皇帝的本事,可是你們非要逼我做,你們不顧我的意願把我逼到了這個位置,又嫌我心慈手軟,嫌我不堪大任,那你們當初為什麼不肯放過我呢?你們不放過,無妨,現在,我自己要放過我自己了……」
景飛鳶恍惚地望著周桑寧。
曜兒竟然落得這樣一個下場。
可是,她卻不覺得奇怪。
因為曜兒如今的性子,就已經能窺見未來的端倪。
他太純善了,他太容易相信別人,太容易對人家掏心掏肺了……
只要對他好一分,他會十分奉還,這樣的孩子,遇到好人,人家能將他捧在手心裡疼,可遇到了壞人,必定會被人家騙得骨頭渣都不剩。
景飛鳶有些心疼那個可愛的孩子,問周桑寧,「前世,曜兒死前可有留下繼承人?」
周桑寧搖頭,「沒有,一個孩子都沒有,聽太醫說他身子有些毛病,很難讓妃嬪有孩子。」
景飛鳶閉了閉眼,愈發可憐那小娃娃。
她長嘆一口氣,想到空間里的離墨,又故意跟周桑寧說,「前世,阿瀾和你弟弟小鯨魚,確定是死在了白雲山的懸崖下面,對吧?」
周桑寧點頭,「是,前世安親王府沒有燕離瀾,沒有小鯨魚,只有一個假冒安親王兒子的鄭知恩。」
景飛鳶又問,「那,鄭知恩下場如何呢?」
周桑寧說,「他啊,還挺好,他是皇伯父派到父王身邊的殺手,後來他似乎投靠了父王,在王府做紈絝世子悠閑度日,瀟洒了好些年。不過他身高一直不長,十幾年過去也才長到七歲的身高,一出門就會被人嘲笑,他經常為這事兒暴躁發脾氣甚至自暴自棄。後來,那些小時候跟他一般高的小孩兒都相繼成親做了爹,唯獨他還是孤家寡人,聚會時跟小時玩伴站在一起,竟然還沒人家的兒子高,時日久了他也厭倦了這種被人嘲笑的日子,離開京城遊山玩水去了,我死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京城三年了,我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景飛鳶嘆息一聲。
鄭大哥也是可憐。
她又問周桑寧,「秦太后呢?」
周桑寧說,「太後娘娘啊,她好像中了什麼毒,需要神醫蘇婉兒一直給她解毒續命,後來蘇婉兒被人害死了,太後娘娘沒多久也死了。」
景飛鳶驀地看向周桑寧,「蘇婉兒被人害死了?」
周桑寧嗯了一聲,「有人覬覦她的醫術,她被害死了。所以後來曜兒才沒人能治他的病,三十幾歲了膝下還一個孩子都沒有。」
景飛鳶不禁唏噓。
前世,這些認識的人似乎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她又問周桑寧,「那麼王府的趙管家呢,你知道他前世的下場嗎?」
周桑寧愣了愣。
似乎沒想到景飛鳶會問起這麼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她仔細想了想,然後迷迷糊糊地說,「我記得不是很清楚了,好像,就是秦太后死的時候,趙管家也得了會吐血的重病,他跟父王請辭說想死在他家鄉,父王留不住他,只能讓他離開了……」
景飛鳶點點頭。
該問的人都問得差不多了,景飛鳶打算髮阿發周桑寧走了,「行,今天就問到這兒吧——」
周桑寧一聽這話就緊張起來。
她再也不想被景飛鳶喂毒藥做瘋傻之人了!
她一想到她這幾天在蠢兮兮的抓屎抓尿往趙靈傑身上抹,她就噁心得想拔掉自己手上的皮!
她怕了!
她真的怕了做瘋子傻子的日子了!
幾乎是一瞬間,她就飛快滑跪到景飛鳶面前!
她垂首磕頭,做足了卑微姿態。
磕完三下后,她抬頭望著景飛鳶,央求道,「我已經知錯了,我也想改了,能不能……你能不能別再讓我做瘋傻之人?」
景飛鳶低頭看著她。
許久之後,景飛鳶說,「可以,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周桑寧驚喜地望著她,「什麼條件?」
景飛鳶將手放在周桑寧腦袋上,輕輕摸了摸。
周桑寧愣愣望著突然對她這麼溫柔的景飛鳶,有些心驚膽戰,總覺得景飛鳶下一刻就會突然抓碎她腦瓜子!
景飛鳶摩挲著她的頭髮,凝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這世上,只有一個重生者才是最安全的,你說是不是?」
周桑寧心中一驚,「你要……你要殺了我?」
不等景飛鳶說話,她又搖頭說,「不對,你要是想殺我,不會留我到現在……」
她盯著景飛鳶的眼睛,「你想對我做什麼?」
景飛鳶一點點撫摸著她的眉眼,「忘了前世,忘了一切的不愉快,忘記你所有的往事,從一個懵懂的孩子做起,好不好?」
周桑寧錯愕極了。
忘記一切?
不,好好的誰想忘掉一切?
過去的事不管痛苦還是快樂,那都是她獨一無二的記憶啊,怎麼能忘記呢?
可是……
最初的排斥勁兒過去以後,周桑寧抿緊嘴唇,忽然又覺得,她的那些破事,忘記了也未嘗不可。
如果不忘記,她永遠都會記得前世趙靈傑對她的好,可偏偏今生趙靈傑又已經面目全非,她跟趙靈傑已經形同死敵,她再也無法跟趙靈傑一起擁有前世的那些快樂,那些記憶留著,只會讓她這輩子也沒有安寧日子過。
就算重新嫁人了,她也會拿前世趙靈傑對她的好來跟今生的夫君做比較,她會永遠不滿足,她會永遠不快樂。
周桑寧紅著眼眶。
她哽咽道,「其實,忘記了也沒什麼不好,我從小一個人在王府成長,我沒有父母教導,我沒有感受過真正的愛,所以才會那麼輕易就淪陷進趙靈傑這個漩渦里,如果能重新活一次,也許……也許我會與之前那個我截然不同。」
她抹了一把淚,哽咽道,「雖然我的不聰明已經是註定了的,就算重新活一次我也不會變聰明了,可是,我至少可以不那麼偏執,不那麼惡毒,不那麼任性,涼薄,惹人厭……」
她膝行著上前。
她望著景飛鳶,「我只有一件事求你,我忘記一切重新活一次過後,等我二十歲那年,你能不能讓我恢復所有記憶?我也想讓現在這個不堪的我,看一看我將來變得溫柔善良人見人愛的模樣——」
她眼淚撲簌簌掉落,含笑說道,「如果有那一天,我一定,會很快樂。」
景飛鳶看著淚流滿面哀求自己的周桑寧。
她與周桑寧同樣是重生者,她知道重生的優勢,她也知道過去的記憶有多麼難以割捨,至少,她自己就不肯放棄那些記憶,可是周桑寧卻答應了放棄——
從周桑寧願意捨棄重生記憶,只求跟她和平共處這一刻起,她就可以放下以前的所有芥蒂了。
她長長呼出一口氣,點頭答應了周桑寧。
「好,我答應你,等你二十歲那一年,我便讓你恢復記憶,讓此刻的你,重新見到未來的你自己。」
她含笑對周桑寧說,「希望接下來九年的快樂時光,能填補你所有的遺憾和不圓滿,能讓你即便恢復了記憶也可以對往事一笑釋然。」
周桑寧聽到這話,不知怎麼的,忽然就止不住自己的眼淚。
好一個,一笑釋然。
好一個,填補她所有的遺憾和不圓滿。
她好像知道父王為什麼喜歡景飛鳶了。
她含笑望著景飛鳶,「我現在還是叫你景飛鳶,希望等到二十歲那一年我重新恢復了記憶重新跟你重逢以後,我能心甘情願叫你一聲,母親——」
景飛鳶笑著嗯了一聲。
雖然,她並不怎麼期待周桑寧叫她母親。
她自己能生不是嗎?
她有孩子叫她母親。
景飛鳶垂眸,讓小玉給她一顆藥丸。
對於小玉來說,讓它選擇性的壓制周桑寧某一段時間的記憶很難,可是讓它徹底將周桑寧所有記憶壓制,變成一個毫無記憶的懵懂孩子,卻很容易。
早在景飛鳶跟周桑寧談話的時候,它就已經在製藥了。
這會兒景飛鳶讓它取葯,它立刻就將藥丸送到了景飛鳶掌心。
景飛鳶低頭看了眼藥丸子,遞給周桑寧,「來,這枚藥丸吃下去,你就會猶如剛出生的嬰兒,記憶全無,開啟嶄新的人生。」
周桑寧緩緩拿起藥丸。
她閉上眼睛,那些過往記憶里最重要的片段飛快在腦海里過了一遍,然後,她流著淚將藥丸送進了嘴裡。
但願多年之後,她能不後悔今日的選擇。
她睜開眼睛,望著景飛鳶。
「景飛鳶,你不會那麼輕易就殺了趙靈傑吧?你會留著趙靈傑的命,讓他活著受一輩子苦,對不對?」
景飛鳶點頭。
「對,他理應永遠生活在最底層,日日受活罪,每當我們日子過得不開心了,就可以去看看落魄的他,開心一下。」
周桑寧釋然了。
她笑道,「那我就放心了,希望等我二十歲恢復記憶那天,我能驕傲地站在落魄的他面前,跟過去,也跟他告別,從此轉身走向與他再無關係但比前世有他還要幸福很多的未來。」
景飛鳶莞爾。
她輕輕摸了摸眼前小姑娘的眉眼,「會的,你會像我一樣,遠離人渣敗類,擁有更好的人生。」
周桑寧望著眼前溫柔對她笑的人,也不由露出了燦爛的笑。
她想,她現在就已經看到了。
她從這雙溫柔的眼睛里,看到了。
景飛鳶一直溫柔凝視著周桑寧,直到周桑寧閉上眼睛昏迷。
景飛鳶摟住這個即將倒在地上的小姑娘,輕嘆一聲。
前世姬桑寧雖然嫁給了趙靈傑,可事實上,前世姬桑寧與她並無任何仇怨,她並不希望將這個陷入情愛里做了糊塗事的小姑娘跟趙靈傑一起碾入泥沼里,她希望這個小姑娘也能放下趙靈傑擁有更好的人生。
因為,她也曾像這個小姑娘一樣被趙靈傑迷惑過啊。
她也曾經糊塗過。
她已經用藥懲罰這姑娘這麼長時間了,已經足夠了。
老天爺讓她們倆一起重生的意義,大概並不是讓她們彼此為難,而是讓她們倆一起迷途知返,一起拋棄趙靈傑這個敗類,擁有各自最好的後半生。
景飛鳶扶著昏迷的周桑寧躺在小榻上,然後坐在桌前,一邊飲茶,一邊跟空間里的離墨交談。
景飛鳶說,「你相信嗎,我和周桑寧是死過以後重活了一輩子的人。」
離墨回答,「我信。」
景飛鳶一愣。
她本以為還要跟離墨磨會兒嘴皮子才能讓離墨相信,誰知道,離墨這麼輕易就相信了她。
她有些奇怪,「你,不會認為這是我和周桑寧在演戲騙你嗎?」
離墨搖頭說,「一開始聽你們說的時候,我的確懷疑過,可是當我聽到周桑寧說,前世秦太后死後我也得了吐血的重病,我就知道你們沒有撒謊。」
離墨平靜地說,「因為,秦太后體內有我種下的咒術,我們會同生共死。我死了,她活不了,她死了,我也得陪著她。」
景飛鳶手中的杯子一抖,茶水都抖落了幾滴出來。
她難以置信。
離墨明明深愛著周皇后,竟然又會跟秦太后同生共死,這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
她問離墨,「你為什麼要下這種咒術?」
離墨輕笑一聲,「因為她是我的妻子,是我屢次辜負一直利用的妻子。我騙她服用那所謂的青春永駐的丹藥時,我就知道她會折損幾十年壽命,我不敢將這丹藥的弊端告訴她,可我又於心不忍,所以我對我們二人下了同生共死的咒,我讓她折損了壽命,那麼,她死的時候我就陪她一起死,這是我能想到的補償她的最好方式。」
景飛鳶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
說他無情吧,他一個能活百歲的武林高手肯陪只能活四十幾歲的秦太后同生共死。
說他有情吧,他騙秦太后服毒的時候又能眼睛都不眨一下。
秦太后這輩子遇上這個人,真是倒霉透頂啊。
景飛鳶揉了揉眉心,問離墨,「既然你相信我和周桑寧是重生的,那麼方才周桑寧說的那些話,你也應該是信的吧?前世,你的幾個兒子沒一個有好下場,你和秦太后也一樣死得早,尤其是你精心謀算了半輩子的江山,最後還是落入了外人手中,你斷子絕孫了沒得到,姬無傷這個一生無妻無子的人也沒得到,白白便宜了外人,你甘心嗎?」
離墨一聲聲嘆著氣,不知道該說什麼。
景飛鳶自顧自的往下說。
「讓姬無傷做皇帝,他好歹還是你恩人周皇后的兒子,可讓外人把江山奪了去,人家可跟你半點關係都沒有了。」
「而且你看,你兒子姬明曜根本不適合做皇帝,他太過純善,前世你們趕鴨子上架逼著他上,最後結局怎麼樣呢?他歷經了那麼多年痛苦之後,自盡以謝天下了,你忍心讓他再經歷一回自盡以謝天下的苦嗎?」
「若是現在讓他退下來,做姬無傷承諾給他的逍遙王爺,他或許還能快快樂樂過完一輩子。」
「還有你的小瘋狗鄭知恩——」
「我能為他解毒,讓他恢復成年男子該有的身高,他再也不會像前世那樣受盡嘲諷后孤獨落寞的離開京城不知所蹤。」
「至於阿瀾么,我已經救了他,他前世死在了懸崖下面,今生他能好好活著,你不該感激我一下嗎?」
景飛鳶慢悠悠地說,「所以國師大人,你能不能好好考慮一下呢,你能不能,成全我和姬無傷呢?」
離墨閉著眼睛一言不發。
他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景飛鳶對他強硬威逼過,如果他執意不肯成全景飛鳶和姬無傷,景飛鳶便會將姬明曜是他與秦太后的野種之事公佈於天下,他的兒子姬明曜仍舊做不了皇帝,還會被斬首示眾,株連九族。
他的兩個兒子阿瀾與鄭知恩,也一樣得死。
最多,他能拉個姬無傷墊背……
可景飛鳶如今腹中已經有了孩子,姬無傷即便死了,景飛鳶也能讓孩子稱帝,他根本威脅不了景飛鳶什麼。
可他要是妥協,自願讓曜兒放棄皇位,那麼不光曜兒能好好活著,阿瀾與鄭知恩也能好好活著,秦家的九族也不用無辜受死——
他還有什麼好執著的?
就讓他和秦慕雪,來終結這一切吧。
讓秦家那些歸隱田園平淡生活的親眷,繼續無憂無慮的活著。
讓他的阿瀾,他的小瘋狗,他的曜兒,自由自在的活著,想闖蕩江湖行俠仗義的去江湖,想做逍遙王爺的去做逍遙的小王爺,這三個孩子不會知道任何不堪的真相,不用像他們可憐的大哥一樣被斬首死不瞑目,此後餘生不用背負任何污點,不用承擔任何罵名……
離墨苦笑一聲。
「這或許就是天意吧,機關算盡,蟄伏十幾年,最終還是一場空。不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全都是一場空……」
「我,認命了。」
他長嘆一聲過後,垂眸扯開自己的衣裳。
他並指如刀,輕輕劃開腰側的肌膚,從裡面牽引出一個血淋淋的小蠟丸。
他殷紅的指尖摩挲著小蠟丸,告訴景飛鳶。
「阿瀾之所以無法將姬無傷體內的咒術徹底解除,是因為,這咒術被我結合了蠱,姬無傷體內是子蠱,這兒是母蠱,只要母蠱在,姬無傷體內的咒術就永遠無法解除,一旦他將來背叛了你,你可以捏死母蠱,那麼,他也會立刻暴斃。」
「你若是想為他解除詛咒,也簡單,在他丹田處割開一條小口,將母蠱放在他丹田處,子蠱會受到吸引自己鑽出來。」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辦法可解。」
離墨將母蠱放在身邊草地上,然後轉身看向身後的屍體。
他望著容顏不改的周皇后,扯下了自己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那張英俊得無人能及的臉頰。
他含淚呢喃。
「師父……」
「當年我年幼之時,重傷瀕死,又被毒瞎了眼,猶如喪家之犬惶惶躲在山洞裡,是你如天神降臨,英姿颯爽手握巨劍大步踏入,從那陰暗的山洞裡救了我,牽著我的手領著我一步步走向光明,你治好了我的眼睛,你教會我本事,你親手將我送到了國師的位置,你讓我從鬼變成了人——」
「可是你知道嗎,我其實從來沒有變好過,我一直都是鬼,是只能生活在陰暗中的鬼。」
「你活著時,我願意為你披上一層人皮,可是當你死了,這世上再沒有你了,我便只想與你一起做鬼,活在不能見人的黑暗裡……」
「而如今,我是真的快要變成鬼了。」
「我要來找你了,師父,你還會像當初等我那樣,在黃泉路上等著我嗎?」
「師父……」
他的眼淚無聲滑落。
他輕聲說。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保存你的屍體嗎,因為他們說,只要屍身不腐,人的魂魄就會被禁錮,就無法轉世投胎……」
「我怕你早早就轉世投胎了,等我來生再遇到你時,你又已經是被那個男人捧在手掌心的愛妻,你又已經有了孩子,你又已經有了你想守護的家了……」
「所以,我得將你的魂魄留下,咱們先讓那該死的老皇帝早早去投胎轉世,等我死了,我們倆一起去投胎……」
「這一世我遇見你時太晚,我只能一輩子藏起自己的情感,像個晚輩一樣仰望你,希望來生,我能有資格正大光明告訴你,我愛你。」
「即便你仍舊不愛我,也沒關係,可至少,我能將我的情意告訴你,我能站在陽光下凝望你,不用再像個鬼一樣只能縮在陰影里偷偷的看你。」
離墨那染血的手指輕輕落在周皇后臉頰上,可他卻連撫摸都不敢。
他一觸即離。
然後,他抬起手,一邊凝望周皇后,一邊揮掌劈碎了自己的丹田!
丹田盡碎,讓他吐出了一大口鮮血。
他不在意自己的痛苦,從懷中掏出了火摺子。
「二十一年了,師父,你的屍體是我保存到如今的,如今我要死了,你也該解脫了,今後再也不會有人強行將你留在這個不屬於你的世上了……」
他手指顫抖著,點燃了周皇后的衣角。
看著周皇后一點點被火苗吞沒,他眼中有晶瑩的淚滴滑落。
他落著淚,吐著血,看著周皇后慢慢消失,他眼裡的光也一點點消失了。
他緩緩站起身來。
他擦拭著嘴角的鮮血,平靜告訴景飛鳶。
「我已經劈碎了自己的丹田,我活不了多久了,現在放我出去,我與你一起去找秦太后,我會在帶走她之前,將屬於姬無傷的皇位,還給你們——」
「你我君子之交,我信你能在我死之後善待我的幾個孩子,所以自碎丹田廢了武功,你也會信我此刻的誠意,是么?」
空間外面。
景飛鳶驚到了。
她沒想到離墨竟然這樣果決,決定放棄皇位便絲毫不拖泥帶水,直接就碎了丹田廢了武功!
她緩緩藏起震驚。
她無聲問小玉,那小蠟丸里是不是母蠱,又問離墨是不是真的要死了,都得到了小玉的肯定回答之後,她才將離墨從空間里放了出來。
她看著背脊佝僂站在面前的俊美國師,平靜笑問,「武功盡廢的國師大人,恐怕要挾持了我才能去到秦太後面前,是不是?」
說完,她走去拿起藏在枕頭下的匕首,遞給離墨。
離墨看著匕首,嘴角流淌著鮮血,也浮現了一絲絲笑意。
他說,「你跟你婆婆周皇后,真的很像,有膽識。」
景飛鳶搖頭坦誠地笑道,「我並沒有什麼膽識,我能讓你挾持,是因為我能隨時隨地逃離你的掌控從你面前消失罷了。我是因為能自保,才不怕你耍花樣。」
離墨一愣,隨即笑出了聲。
真坦誠啊!
他接過匕首,橫在景飛鳶脖子前面,兩人一步步走向門口。
隨著景飛鳶將門打開,她被挾持的一幕落入院子里那些人眼中,院子里的人都驚呆了!
「姐姐!」
「王妃!」
燕離瀾和鄭知恩兄弟倆立刻抽出兵器想衝上來,可是看到離墨的匕首已經劃破了景飛鳶的肌膚,有一絲絲血線流下,兄弟倆嚇得立刻停下了腳步!
他們震驚又警惕地望著挾持景飛鳶的人。
這人到底是誰!
什麼時候闖入房裡挾持王妃的,他們為什麼沒有聽到一點動靜?
鄭知恩暴躁道,「你這老賊趕緊放了王妃,否則你就等著被攝政王的弓箭手射成篩子吧!」
燕離瀾也凝重地望著離墨,「你是什麼人?你為什麼要挾持姐姐?她不僅是攝政王妃,她還是百姓擁戴的女神醫,她的醫術能拯救很多人,你不能傷她!」
房間門口。
離墨含笑看著他的兩個孩子。
他終於能以真容出現在他的兩個孩子面前了。
他聽到,景飛鳶在耳邊輕聲問他——
「你當年製藥時不是用這張臉出現在鄭知恩面前的嗎?為什麼他不認識你就是他師父?」
他垂眸。
他也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回答,「嗯,製藥時我用的是另一張看起來就十惡不赦的醜臉。」
回答完景飛鳶,他看向燕離瀾和鄭知恩。
他彎起眉眼輕聲說,「阿瀾,恩兒,我是你們的爹,我是離墨——」
「……」
院子里。
燕離瀾和鄭知恩傻眼了。
他們不敢置信地望著這個英俊的陌生人!
他們面面相覷,又重新看著離墨,上下打量。
不是……
這是什麼情況?
誰能這麼快接受他們十四年前就被砍頭的爹竟然活生生站在他們面前啊?
不會是騙子吧?
這人是不是想騙他們,然後從他們手中逃脫啊?
兩人震驚懷疑之時,院子外面又噠噠噠跑來了歡快的小娃娃。
「阿瀾哥哥,你看!你看譚嬤嬤給小白狼做了小披風,好好看哦!」
伴隨著話音,可可愛愛的姬明曜跟小鯨魚手拉著手跑進來。
抬頭看到被壞人挾持的景飛鳶,兩個孩子都傻眼了。
小鯨魚一愣,哇的一聲哭出來!
姬明曜也嚇得臉色都白了。
他緊緊抱著想衝上去救娘親的小鯨魚,一邊哭一邊說,「弟弟不要去,他已經有皇嬸做人質了,你再衝上去,他又要多一個人質啦!」
雖然不合時宜,但是景飛鳶還是沒忍住笑了出來。
離墨也笑了。
他溫柔看著他的曜兒。
這是他的小兒子,是人人都誇讚的純善之人。
一點也不像他和秦慕雪,不似他們這樣冷血惡毒。
離墨問姬明曜,「皇上,你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姬明曜深吸一口氣,大聲說,「只要你你你你不傷害我皇嬸,你問我十個問題都行的呀!」
離墨緩緩問道,「你是不是,真的不想做皇帝?」
姬明曜警惕地盯著離墨,「幹嘛?你不會想做皇帝吧?」
離墨失笑,「我不想。」
姬明曜這才放心了,他噘嘴說,「誰不想做皇帝呀,我想的呀,可以吃好吃的,穿新衣裳,可以管天下所有人,多好啊!可是……可是做皇帝要天天批閱奏摺,不能出去玩,不能任性,做啥都有大臣盯著,累了癱一下都不行,還要擔負天下重任,那,那我就不願意了呀……我就想擁有皇帝的權力,但是,我不想干皇帝該乾的活兒……」
「……」
離墨無奈地看著這小兒子。
罷了。
不強求了。
這孩子果然只適合做個被姬無傷寵上天的逍遙王爺,既能有權有錢,還不用承擔任何重任,每天只要吃喝玩樂就足夠了。
他問姬明曜,「如果讓你皇叔姬無傷做皇帝,你做個被他庇護什麼也不用管的小王爺,你願意嗎?」
姬明曜睜大眼睛驚喜地望著離墨,「嗯?還有這好事?那你跟我皇叔商量過了嗎?他干不幹?」
「……」
離墨無奈望天。
他示意姬明曜讓開,「我現在就帶你皇嬸去找你母后,只要你母后答應了,你皇叔不幹也得干。」
姬明曜一聽,立刻拉著小鯨魚往旁邊拖,拖得賊賣力,「弟弟快讓開!只要皇叔做了皇帝,我們就不用去邊關放羊啦,我們還可以繼續在京城瀟洒做紈絝嘿嘿嘿!」
他拉完小鯨魚,又對鄭知恩和燕離瀾說,「阿瀾哥哥鄭大哥你們也讓開,快讓這個英雄去找我母后呀,不要耽誤了大事,不然我皇叔就要帶我們去邊關放羊啦!」
燕離瀾和鄭知恩默默看了一眼傻子小皇帝,又看了一眼自稱是他們死而復活的國師爹爹的老賊,對視一眼,他們選擇了退下。
於是,離墨挾持著景飛鳶一步步走下台階,走出庭院。
剛出了庭院不遠,就見姬無傷領著他的八個心腹侍衛大步流星走來。
姬無傷站在距離離墨一丈遠處。
他已經看見了景飛鳶脖子上的血線。
他清楚,他要是敢輕舉妄動,這人是真的會殺了景飛鳶。
他揮手讓身後侍衛停下。
他眯著眼盯著離墨這張陌生的臉,幾息后,隱隱約約從記憶里找到了一丁點影子。
「離叔——」
離墨挑眉。
他說,「王爺竟然還記得我的容貌,真是我的榮幸。」
姬無傷沒有心情跟這個隱藏身份跟在他身邊多年的老東西許久。
他盯著離墨,冷聲道,「不知道您老人家為何要挾持我的王妃?有什麼事,您可以沖我來,不如我來交換王妃,我來做您的人質可好?」
離墨搖頭說,「不必那麼麻煩,我今兒誰也不想傷害,我只是想把一些早就該澄清的事情告訴天下人罷了。」
他示意姬無傷,「麻煩王爺去將文武大臣叫來,我有一些陳年舊事,要告訴大家。」
姬無傷皺緊眉頭。
他不知道這個老東西想做什麼。
他有些猶豫。
可是他見景飛鳶也在沖他點頭,他選擇了相信景飛鳶。
他示意身後人,「速速去請朝中所有大臣來王府議事,一定要快!」
身後侍衛立刻離開。
姬無傷與燕離瀾等人,前前後後圍著離墨和景飛鳶,隨著離墨的移動而移動,他們不敢靠近,也不會讓離墨離開擊殺範圍。
就這樣,一行人來到王府門口。
離墨看了一眼外面密密麻麻的皇家禁衛,又看向隔壁章大人的府上,示意姬無傷。
「去請秦太后出來。」
停頓了一下,他又說,「告訴秦太后,他姐夫,國師離墨在此。」
姬無傷意味深長地看了眼離墨,揮手讓人去請。
一行人在王府門口等了一刻鐘,秦太后才急匆匆跑出來。
看那惺忪模樣,應該是在小睡,被人強行叫醒。
她站在隔壁府門口,跟王府門口的離墨遙遙相望。
看清離墨那張英俊非凡的臉,她呼吸一窒。
怎麼會這樣?
這個狗東西隱藏得好好的,怎麼會忽然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
就不能用別的辦法阻止姬無傷回邊關嗎?
秦太後有些緊張。
離墨忽然露出真容,讓她覺得,今天一定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
正思索間,她忽然聽到離墨出聲——
「太後娘娘,我有一事想問問你,你能否過來一趟?」
「……」
秦太后抿緊嘴唇盯著離墨。
她身邊的人都在勸她別過去,生怕她也變成離墨手中的人質,可是,她沒有聽,她一步步走下台階,從隔壁走到王府門口。
她站在台階下望著三步台階上面的離墨,沉聲道,「何事?」
離墨示意秦太后,「我想問的,是關於皇上的事,請太後娘娘上來說話。」
秦太后掐了掐手掌心,死死盯著離墨,又看了一眼趴在門後面眼巴巴望著她的小皇帝姬明曜。
她微微眯眼。
曜兒是她和這個男人的親生骨肉,她賭這個男人不會在曜兒面前殺了她這個母親!
秦太后拎著裙擺拾階而上,來到離墨和景飛鳶身邊。
「現在,可以說了嗎?」
「可以說了……」
離墨輕笑一聲,忽然伸出手,飛快將秦太后拉過來一同挾持了!
趴在門後面的小皇帝驚呆了!
「母后!」
他急壞了,立刻叫嚷著想跑出去,「放開我母后!」
燕離瀾伸手拽住了他,制止了他去送死。
門口。
離墨左手握著匕首挾持著景飛鳶,右手掐著秦太后的脖頸,他掃了一眼姬無傷的侍衛和秦太后的皇家禁衛。
「誰敢妄動,我就讓這兩個人一起死!」
他冷冰冰地制止了底下蠢蠢欲動的人之後,低頭看著秦太后。
對上秦太后那雙滿是震驚的眼,他輕輕一嘆,用只有他和景飛鳶秦太后三人能聽見的嗓音,低聲說——
「阿雪,姬無傷和景飛鳶已經知道我們的真實身份了,他們還知道,曜兒是我們倆的孩子,若我們倆不放棄皇位,他們就會將曜兒的身世公佈於眾,到時候,你這個十四年前死裡逃生的國師夫人改頭換面以秦家二小姐的身份入宮為妃又跟我偷人生子混淆皇室血脈的事,就瞞不住了,不止你會身敗名裂遺臭萬年,你還會連累你秦家株連九族,連累曜兒被送上斷頭台……而我與你同謀,自然與你同罪,我們的阿瀾,也會被送上斷頭台,你得親眼看著咱們的曜兒和阿瀾像十四年的昌兒一樣在你面前掉下腦袋,死不瞑目……」
秦太后睜大眼睛錯愕地望著離墨。
她又驀地看向景飛鳶。
對上景飛鳶那雙淡定且含笑的眼眸,她的心沉入了谷底。
她牙齒顫抖著,她低聲問離墨,「既然他們已經知道了秘密,你為什麼……不殺了他們!」
離墨輕輕笑了一聲,低聲說,「我也想啊,昨天我已經抓住了景飛鳶,可是誰能想到,景飛鳶是個比我還神秘的高手,她反過來將我抓住了,把我困在了一個不見天日的詭異之地。如今,我已經丹田盡碎,武功盡失,我所剩的時間不多了,我之所以能挾持景飛鳶,不過是因為她想讓我來勸你放棄皇位,所以才假裝被我挾持罷了……」
秦太后聽到這話,驀地盯緊離墨的臉。
她這才發現,離墨的臉蒼白得出奇。
意識到她們籌謀多年的事要落空,她還要失去她最愛的男人,秦太后再也控制不住心底的悲傷和絕望,她整個人都開始顫抖起來。
她含淚望著離墨,哽咽道,「他們為什麼會知道這些事?是不是你……」
離墨搖頭,「不是我,是你。」
秦太后一怔。
離墨說,「景飛鳶是神醫,她為你把脈的時候就摸了你的骨齡,她知道你的真實年紀是四十二,你又與國師夫人長得一模一樣,你說,這些秘密還怎麼藏得住呢?」
秦太后緩緩望著景飛鳶,臉色變得慘白。
原來,這個賤人早就知道了她的秘密!
這些日子,這賤人一直在跟她演戲,每一次看似不經意的話茬其實都是故意在激怒她,就連去她寢宮被她下了葯也是裝的!
這賤人害得她和阿瀾決裂,逼她和離墨走到了今日這一步!
秦太后恨得想立刻奪過匕首殺了景飛鳶!
可是她的曜兒和阿瀾還在那兒,她要是敢妄動,姬無傷會讓她的兩個孩子變成肉泥……
秦太后看了一眼被阿瀾抱在懷裡仍舊哭著想跑來救她的曜兒,淚水從眼角滑落。
她質問離墨,「姬無傷體內不是有你的咒術嗎?你不是能控制他嗎?你為什麼不殺了姬無傷——」
離墨搖頭笑了一聲,「怎麼控制?你以為我為什麼能被景飛鳶放出來?正是因為她已拿走了我的母蠱,她已經廢了我所有手段。」
秦太后再也撐不住了。
她們所有的底牌,全都沒了!
全沒了!
看著悲從中來的秦太后,離墨心底也酸楚極了。
他輕聲說,「阿雪,認命吧,我們已經敗了,想保護咱們的曜兒和阿瀾,想保護你秦家九族,想死得乾乾淨淨不背負任何罵名,我們就得認命……」
秦太后哽咽著說,「怎麼認命?我怎麼能認命?我們束手就擒,他們就能放過曜兒和阿瀾嗎?」
景飛鳶回答秦太后,「能。」
她凝視秦太后的眼睛,「我能對天起誓,我能保證阿瀾和曜兒安然無恙,我和姬無傷會將這些陳年舊事掩埋,阿瀾不會知道他的母親是他厭惡的你,他只會以為他的母親十四年前不幸死在了那場滅門之禍里,他會永遠懷念他美麗又純潔的母親。至於曜兒……」
她柔聲說,「你的曜兒有多討人喜歡,你心裡很清楚啊,我和姬無傷想跟他做一輩子的親人,我們誰也不想傷害他,我們不會將他的身世告訴他,他可以一輩子做個逍遙自在的小王爺,一輩子受我和姬無傷庇護——」
秦太后陷入了極大的惶恐里。
她的所有底牌沒了,她的夫君也瀕死了,她知道她已沒有翻盤的機會,她如今只想讓她的兩個兒子能平安,不要像她可憐的大兒子一樣慘死。
聽到景飛鳶這話,她猶如墜入深淵之後忽然看到了一束星光。
她含淚望著景飛鳶,「你,你說話算話?」
景飛鳶點頭,「你若不信,我能以我和姬無傷的性命起誓,只要你們能讓今日之事圓滿解決,我們也絕不會傷害阿瀾和曜兒,除非他們要造反,除非他們想殺我們,否則,我們絕不先動他們一根毫毛,我們若違背誓言,必將不得善終。」
秦太后抿緊嘴唇,許久才點頭,「好,我信你。」
她又看向離墨,眼淚撲簌簌直掉。
如今這種局面,她除了信景飛鳶,也沒有別的辦法。
除非她想魚死網破,拉上兩個兒子和秦家九族陪葬,還要賠上自己一生名節,遺臭萬年。
她淚汪汪望著離墨,哽咽道,「雖然我們馬上就要死了,可是,我們夫妻倆能死在一起,也算是老天爺憐憫了。」
她目露遺憾,「只是可惜了,我們不能葬在一起……」
離墨溫柔望著她,「想與我葬在一起嗎?」
秦太后一愣,驚喜地望著他,「我們可以葬在一起嗎?」
離墨溫柔說,「只要你願意,就可以。」
他轉頭看向景飛鳶。
秦太后也期待地望著景飛鳶。
景飛鳶眼神複雜。
離墨這個男人啊……
剛剛還在她空間里對周皇后的屍體訴衷腸,想與周皇後來生再見,可這會兒又跟秦太后約定葬在一起,他還真是……
離墨看懂了景飛鳶的眼神。
他嘆息一聲。
他將來生許給了師父,而今生,他得給懷裡這個可憐的妻子。
他的妻子為他付出了一切,被他利用到這種境地還想跟他葬在一起,如果合葬能讓這個可憐的女人快樂一點,那又有何不可呢?
景飛鳶被兩人注視片刻,她點頭答應了,「好,我答應你們,到時候偷偷將你們倆合葬。」
秦太后的淚里終於見了笑。
離墨見秦太后這樣,也不由笑了。
他們在這裡說話,文武大臣也陸陸續續趕來了。
等他們說完話,抬頭一看,朝中大臣已經來了一大半。
還剩下那麼幾個沒來,也沒什麼關係了。
離墨看了眼姬無傷,緩緩開口——
「周大人,張大人,宋大人,你們幾位老大人,應該對我離墨不陌生吧?」
那邊被點名的幾位老大人,個個都震驚地望著離墨。
死了十四年的人竟然活生生站在他們面前,誰能不震驚?
已經做了丞相的宋大人上前一步,艱難問道,「國師大人,您……您竟然沒有死,您是怎麼逃過十四年前那一場劫難的?」
離墨淡淡說道,「易容術。」
宋大人歡喜道,「您既然沒死,那您現在能不能重新回到朝堂?您是不知道去年的大地動和今年的水災死了多少人,您要是還在朝堂,提前推算出這些,他們就不會死了啊!」
離墨嗤了一聲,「重回朝堂,為皇帝效力?皇帝斬殺了我國師府滿門,我可憐的夫人我年幼的兒子都死在了屠刀之下,我從高高在上的國師變成了無家可歸的喪家之犬,換成你,你還能為皇帝效力嗎?」
宋大人語噎。
然後,他老人家憐憫地說,「國師您節哀,可這些年過去,皇帝也已經換了人做,您……」
離墨再次嗤笑,「換了人,不也還是我仇人的子孫么?要不然宋大人你去做皇帝,我來效忠你?」
「……」
宋大人默默看了一眼還是那麼愛懟人的國師,輕咳幾聲,扭頭退下了。
離墨看向其他大臣。
其他大臣對上他冰冷的視線,也齊齊低頭裝鵪鶉,沒人敢跟他一個背負著血海深仇的瘋子說話。
離墨見大家都老實了,這才看向姬無傷。
「我隱姓埋名這麼多年,之所以忽然出現挾持攝政王妃和當朝太后,是因為我的兒子燕離瀾和鄭知恩——」
「他們倆暴露了國師後人的身份,我不能讓他們以罪人之後的身份活著,我要說出當年的事情,為我國師府洗刷冤屈,讓我的兒子能堂堂正正做人!」
大門後面,燕離瀾和鄭知恩呆住了。
尤其是鄭知恩。
他從小就是被國師府拋棄的,他以為這個國師親爹眼裡只有阿瀾弟弟,不會有他這個賤種,可是,他國師爹爹竟然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承認了他的身份,還說,要讓他今後能堂堂正正活著。
他望著爹爹高大的背影,眼眶微紅。
他其實,也是渴望父親疼愛的啊……
離墨回頭對兩個孩子輕輕笑了笑,重新看向姬無傷和文武大臣們。
他冷聲道——
「當年上位者栽贓我離墨通敵叛國,誅殺了我國師府滿門,這罪名,我國師府受得冤枉!」
「我十四年前之所以必須得死,是因為當年還是太子的姬靖堯謀害他親弟弟姬無傷,我被牽扯其中,姬靖堯要殺我滅口!」
離墨看向那一個個大驚失色的大臣們。
他微微眯眼——
當年他國師府滅門,雖有姬靖堯的栽贓陷害,可更多的原因是老皇帝知道他覬覦周皇后,早就對他懷恨多年,所以姬靖堯一告發他,老皇帝就立刻藉機殺他泄憤……
可是這件事,他不能說。
他得維護周皇后的聲譽。
他得將國師府滅門的事全部怪到姬靖堯頭上。
如此,姬無傷才能名正言順取代曜兒繼承皇位!
離墨繼續往下說——
「諸位老大人,你們還記得當年,年僅七歲的小皇子姬無傷在老皇帝微服私訪途中掉下懸崖之事嗎?」
「老皇帝對外說,姬無傷是自己頑皮不幸摔下了懸崖,其實不是!」
「姬無傷是被姬靖堯這個親哥哥抱著扔到懸崖下的!」
「幾位看著姬無傷出生的老大人應該知道,姬無傷與姬靖堯都是皇后所出,姬無傷從小聰慧機敏,經常得他父皇誇讚,當時朝臣們都喜歡這個一看就有儲君之像的小皇子,相比起姬無傷的聰明,姬靖堯這個已經成年的哥哥除了佔個『長』字的優勢,再沒有其他本事,又蠢笨又狹隘,經常被他父皇罵得狗血淋頭。」
「他知道,若是任由姬無傷平安長大,他必定爭奪不過姬無傷,所以在周皇后死後,他起了歹心,趁著他父皇帶他們微服私訪時,將還在睡夢中的七歲小皇子姬無傷丟到了懸崖下。」
「七年後,福大命大的姬無傷學得一身本領在邊關屢立戰功,繼承了他父皇母後年輕時的英勇和謀略,於是朝臣里已經有了聲音,說太子姬靖堯廢物無能,不如等姬無傷回京后,廢太子,改立姬無傷為儲君!」
「姬靖堯的太子之位不穩,他怎能不慌?」
「他當即就找到了我,威逼我必須幫他!」
「他從周皇后寢宮翻找出被周皇后珍藏的姬無傷之胎髮,讓我用巫蠱之術給姬無傷下咒,只要姬無傷死了,就沒人跟他搶奪皇位了。」
「可諸位也知,我離墨當年是周皇后救回來的,我一直感念周皇后恩德,姬靖堯要我殺姬無傷,我做不到,可我又不能不聽從姬靖堯的話,畢竟他以我滿門性命威脅,我只能選擇了一個折中的辦法——」
「我給姬無傷下了咒,這咒不會取他性命,卻會讓他神智大亂宛若瘋魔,一個失了智的瘋子,自然就不會跟姬靖堯搶奪皇位了,我也不用殺我恩人的兒子,兩全其美。」
「可是誰知道,姬無傷福大命大,他又一次躲過了我的咒術,他竟然神志清醒的回到了京城!」
「眼看著姬無傷已經逼近京城,姬靖堯又慌又怒,他怕我將他謀害親弟弟的事說出去,他怕我投靠姬無傷,他恨我害得他錯失殺姬無傷的良機,所以趕在姬無傷回京之前對我國師府痛下殺手!」
「可憐我滿門七十九人,就因為姬靖堯這樣一個禽獸不如的儲君而平白葬送了性命!」
離墨的話,引起了軒然大波。
文武大們錯愕地望著道出當年真相的國師離墨,又看著屢次被親哥哥加害的攝政王姬無傷!
當年年僅七歲的姬無傷失蹤,對此他們一直有所猜測,可是沒有人敢說……
原來,這件事真的是先皇姬靖堯乾的!
姬靖堯可是姬無傷一母同胞的親哥哥啊!
當時姬無傷才七歲,這個比姬無傷大十七歲的親哥哥是怎麼狠得下心這樣對待一個小孩子的?
可憐了攝政王,明明有帝王之能,卻因為無能哥哥的加害,失去了皇位,還平白受了這麼多罪過……
他怎麼會遇上這麼個黑心肝的冷血哥哥?
被所有人盯著的姬無傷,安安靜靜站在那兒。
他眯著眼盯著離墨。
他沒想到,離墨今日竟然是來幫他的……
離墨為什麼發生這樣的轉變呢?
姬無傷的目光落在景飛鳶身上。
眼睫輕顫過後,他又移開了視線,好像什麼也沒有懷疑過。
離墨等大家接受了姬靖堯殘害手足的事過後,對姬無傷說,「攝政王,我今兒挾持王妃,沒有別的目的,我要你答應我,為我國師府洗刷冤屈,讓我的兒子今後不再背負罪人之後的枷鎖,讓他們能堂堂正正做人!」
姬無傷勾唇譏誚地看著離墨。
他說,「你要我為國師府翻案伸冤?可你於我而言,並不無辜,你的確夥同姬靖堯加害過我不是么?只是我命大,逃過了。你時隔多年再次出現,不先為你當年做的事向我賠罪,反而來挾持我的王妃,你覺得我能答應你嗎,嗯?」
離墨彎起嘴角,「想讓我賠罪,多簡單的事。」
他看向文武大臣,揚聲道,「方才你們有人說,若我這些年還在朝堂為官,每年的水災和地動就不會死傷那麼多人,你們要我重回朝堂,用我的一身本領造福天下百姓,是不是?」
文武大臣愣了愣,齊刷刷拱手行禮,「請國師大人重回朝堂!當年您在朝為官時,那是何等的太平盛世啊!」
離墨輕笑,「我重回朝堂也可,不過,我不會效忠他姬靖堯的後人!他當老子的殺了我國師府滿門,殺了我妻子我兒子,我轉過頭就像狗一樣為他兒子效忠,你們覺得,可能嗎?」
文武大臣一愣。
有聰明的已經領會到了離墨這話的意思,他們下意識看向姬無傷。
果然,下一刻離墨就大聲說——
「只要攝政王答應,不放棄黎民百姓不重返邊關,只要攝政王登基為帝,我離墨就重回朝堂,效忠於新皇!」
「……」
所有人一片死寂。
嚯!
真不怕死!
國師藝高人膽大,敢說這種話,他們可不敢附和啊!
小皇帝還沒死呢,他們就敢擁立新皇,想帶著全家一起去死嗎?
雖然他們也覺得攝政王比小皇帝更適合做皇帝,攝政王登基更有利於天下太平,可是,攝政王不造反,他們也不敢擁戴啊!
在所有人不敢說話的時候,一道稚嫩的小嗓音劃破了靜謐——
「皇叔,你做皇帝吧,我真的不想做皇帝,我讓給你呀!」
「……」
所有人震驚扭頭,看向扒拉著門哭唧唧的小皇帝。
小皇帝姬明曜毫不猶豫就摘下了頭上的發冠,扯掉了身上的龍袍,一邊丟一邊說,「只要皇叔你能救我母后,然後管我吃,管我喝,管我一輩子不受人欺負,一輩子疼我,我就再沒有其他的要求啦!」
他淚汪汪望著姬無傷,「皇叔,求求你了,你來做皇帝好不好,我們換一換,我做王爺行不行?我真的不想做皇帝,做皇帝要要學好多東西,我沒你聰明我學不會的呀!還有,做皇帝每天要批閱奏摺到深夜,我好累,真的好累,我才八歲,我不想這麼早就累死嗚嗚嗚!」
「……」
所有人都沉默看著這個洒脫的丟了發冠丟了龍袍求著人家幫他做皇帝的小傻瓜。
他們隱晦對視。
如果小皇帝是真心想禪位於攝政王,那,他們也不是不能倒戈……
畢竟,給英明神武睿智的攝政王做臣子,比哄著個不懂事還愛哭的小娃娃省心多了,老實說,整天絞盡腦汁哄著這麼個奶娃娃皇帝,他們也累啊。
一片死寂中,秦太后緩緩開口。
她說,「此次與攝政王刀兵相見,是哀家一時糊塗傷害了王妃,哀家知道,有哀家在京城,王爺不會留下。可王爺是京城的定海神針,王爺一走,京城就會大亂,百姓又將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因此,哀家自願離開,請王爺你留下。」
她回頭看了一眼小皇帝姬明曜,含淚溫柔說道,「曜兒,不論你做皇帝還是做平民,你永遠都是母后的驕傲,母后永遠愛你。」
她又看向燕離瀾,「阿瀾,對不起,是我糊塗,傷害了你喜歡的人,我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寬恕我,不要記恨我一輩子……」
她看向離墨。
她希望這個男人能帶她離開這兒后再自盡。
她不想死在兩個兒子面前,讓兒子痛苦一輩子。
離墨知道了秦太后的意思。
他含笑看向姬無傷,「攝政王,我先走了,我等著王爺登基為帝。那時候,我定會再來拜見,與您共創太平盛世——」
說完,他看向景飛鳶。
景飛鳶心領神會,借著肢體接觸,瞬間就將這兩人收入了空間里。
等這兩人消失那一剎,景飛鳶也裝作受了驚嚇一般,踉蹌著退後兩步,與在場所有人一樣震驚望著方才離墨和秦太后所站立的地方!
剛站穩,姬無傷已如疾風一樣來到她身邊,將她摟入懷中。
景飛鳶知道他嚇壞了,輕輕拍著他的背脊,無聲安撫著他。
兩人安靜相擁時,文武大臣炸開了鍋——
「嚯!國師去哪兒了?」
「怎麼眨眼間,國師就不見了?」
「天哪,不愧是手段通天的國師啊,這一身輕功簡直出神入化,說不見就不見了,我都沒看見他是怎麼走的,他竟然就這麼消失了!」
「神奇!太神奇了!有這樣的傳奇人物坐鎮朝堂,難怪十幾年前是史書上也難尋的盛世啊!」
「方才國師說,只要攝政王登基,他就會重返朝堂,那我們不是又能見證那樣的太平盛世了嗎?」
文武大臣一邊議論,一邊隱晦地盯著姬無傷和姬明曜。
他們想尊姬無傷為帝,可是,小皇帝還在這兒呢……
大臣們猶豫,姬明曜沒猶豫!
他母后都被那個壞蛋國師帶走啦,不見啦!
壞蛋國師說皇叔登基了就會回來效忠皇叔,那,那他現在就請皇叔登基,他要壞蛋國師將母后帶回來!
姬明曜立刻跑出去,扒拉著姬無傷的腿撲通一聲跪下!
反正皇叔也跪了他好多次,他跪回來,沒事噠!
他抱著姬無傷的腿仰頭脆生生地喊,「皇叔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叔!你快登基救我母后吧!」
他自己跪還不說,他還著急地招手喊其他大臣,「你們快點呀!快跪下!你們還想不想救我母后了?」
「……」
文武大臣默默對視一眼。
這小皇帝,真是個給他們省事兒的好皇帝。
既然有了小皇帝帶頭,他們也就不用猶豫了,跪唄,換個年富力強又聰明有手腕的皇帝,大家省事兒,還能迎回國師,國泰民安!
在小皇帝又一次招手號召之下,大臣們齊刷刷跪下,向姬無傷磕頭,三呼萬歲。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所有大臣和禁軍全都跪下了。
目之所及,整條長街之上,只有身披黑色大氅的姬無傷和景飛鳶站立著。
姬無傷沒有理會跪著的人。
他低頭凝視著他美麗又神秘的妻子,修長手指輕輕擦拭著他妻子脖頸間的血絲。
他凝視著妻子的眼睛,用只有彼此能聽見的嗓音問,「鳶兒,你知道國師和秦太後去哪兒了嗎?」
景飛鳶抬起頭望著姬無傷,「王爺你知道?那你快告訴我他們去哪兒了?」
姬無傷靜靜望著她。
她知道姬無傷起疑心了。
畢竟昨晚離墨是進了有她在的房間才消失不見的,今天又突然出現在她房裡挾持她,方才又在眾目睽睽之下在她身邊消失不見,姬無傷有一點疑心很正常。
她無懼無畏地望著姬無傷。
她想知道,起了疑心的姬無傷會怎樣。
四目相對,片刻后,姬無傷輕輕一笑,溫暖的手指輕輕彈了彈她眉心,溫柔說,「我也不知道他們去哪兒了啊,我也想知道他們去哪兒了……不過還好,我還有一輩子,我還可以跟鳶兒一起慢慢尋找他們的蹤跡,也許在我死之前,我能找到,對嗎鳶兒?」
景飛鳶知道他這話,另有深意。
姬無傷要找的不是國師和秦太后,而是她的秘密。
景飛鳶靠在他懷裡笑著回答,「當然,如果我們真的能攜手走完一生的話,你一定能找到。」
姬無傷笑著擁緊了她,扯過大氅為她擋著寒風。
霸氣轉身望著黑壓壓跪下的臣民,姬無傷莞爾。
他當然會跟鳶兒攜手恩恩愛愛走完一生。
既是因為愛。
也是因為,他要命。
他的心,他的愛,他的命,他從此全都交給了鳶兒,一旦背棄,他姬無傷屍骨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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