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詩林劍道 第二章 定風波
許平生的重拳停滯在半空,許久許久,才在一陣深沉的呼吸聲中,將它艱難收回。
「你最好給我個合理解釋!」
他瞪了一眼許星牧,活動了下雙手,仍保留著出拳的可能。
兒子劈了老子的棺材板,這是犯忌諱的。
雖是獨子,平日里多有縱容,但在這件事上,必須得有個交代。
要不然,哼哼,許家的家法可不是開玩笑的。
許星牧看了一眼老爹的拳頭,眉心顫了顫,下意識將斧頭扔到一邊,這才開口,「爹,稍安勿躁,我且問您,是不是對自己的詩文不夠自信,以為自己此劫難逃,所以才想著替自己打幅棺材?」
許平生眼一瞪,「廢話!有屁快放!」
見老爹又要發飆,許星牧也不敢繞彎子,當即正色說道:「既然禍起詩文,那便以詩文自救!爹!您沒這個自信,孩兒有!請允許我替父寫詩!」
「你在想屁吃?」
許平生先是一愣,隨即很快板著臉質問道,「整個桃源縣有誰不知道我許平生的兒子是個文盲?別說寫詩了,平日里叫你多識些字都費勁!老實說你是不是想提前替為父送終!」
許星牧叫道,「爹!您這是什麼話?孩兒只是想盡份孝心啊!難道這也有錯?既然您都說了自己沒把握過翰林院那一關,讓我試試又何妨?」
許平生怒了,「你試試?你拿什麼試?你會寫詩嗎?…嗯?你這樣看著為父做甚?不服氣?那好!別說為父看不起你,今天就給你個機會!」
說完他一把將許星牧拽到了屋內書案旁,掀開最上面已作筆畫的紅色箋紙,露出空白頁,「你現在當著為父的面即興作詩一首,要是作得出來,那就當為父今天說的都是屁話!送入京城的那首詩便也由你完成……可要是做不出來,哼!以後你就給老子低調點,乖乖上衙幹活,再敢偷懶,打斷你的狗腿!」
本以為許星牧會知難而退,卻不想這小子竟絲毫不慌,自信開口,「既然這樣,爹您儘管出題便是,孩兒定然不會讓您失望。」
說完他沉澱思維,瞬間進入高考狀態。
無數古文詩詞猶如落葉飛花,自他識海中穿行而過,氣質陡然升華。
許平生大為詫異,心想這逆子怎麼跟變了個人似的,閑庭信步的姿態竟頗有幾分文豪風範。
來不及多想,窗外風聲忽急,雨勢漸大,隱約間伴隨著陣陣雷霆,天威極其恐怖……許平生望天搖頭,心中莫名多了無限愁緒。
他聯想到自己半生浮沉,仕途不順,混了半生依然只是個小小的縣衙主簿,不覺有些悲涼。
尤其近日又被詩文一事所困擾,很可能因此而人頭落地,與兒子天人兩隔,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讓他更是心力交瘁,有種郁滿心頭的傷感。
他嘆了口氣,將目光自窗外收回,說道,「為父今夜心情不太好,你便以『豁達渡己身』為題,寫首詩來勸慰為父吧,若能舒緩心緒,便是最好……」
說完他又立馬內心自嘲,「自己也真是心境亂了,還真能指望這渾小子寫出什麼好詩不成?」
暗自苦笑中,他看了許星牧一眼,卻見其已然閉上雙目,雙唇微動,低聲沉吟,似在勾勒心中意境。
不由覺得好笑,「作詩的神韻倒是有幾分,可惜都是些花把式,中看不中用。」
他卻不知,許星牧此時早已陷入忘我意境中。
耳聞窗外風聲驟雨,心念許老爹此時困境,識海中不由浮現出其父今夜自衙門獨行回家,一路孤獨穿越風雨的冷清畫面。
身有凄涼,故而自求豁達,此間心緒變化,唯有東坡居士的一首《定風波》方能闡述其全部真意。
許星牧突然睜眼,往日飄忽不定的眼神已然變得無比堅定。
他凝望著面色愕然的許老爹,靜默半晌,隨後俯身握筆,準備默寫詩文。
奈何這個世界的羊毫筆實在用不習慣,便只好將筆塞到許老爹手中,說道,「爹,我需集中精神勾勒心中詩篇,無法分心落筆,還請代寫。」
許平生呵呵兩聲,懶得計較,只不耐煩地催促了聲,「快點兒的吧。」
許星牧心裡大喊一聲蘇大爺附體!
隨後搖頭晃腦,先整一句,「莫聽穿林打葉聲……」
「嗯?」
只一句,便讓許平生筆落紙間,微微一頓,疲累眼神瞬間一亮。
「莫聽穿林打葉聲......」
他沉吟半晌,低語複述了句,隨後點點頭,聊表讚歎,「嗯,不得不說,畫面感卻是有的……」
靜默片刻,轉而手腕輕移,一筆一劃開始勾勒。
動作緩慢而慎重,且眉頭微皺,不知是在思索這一句中的意境,還是疑惑於家里的小文盲竟真的能作詩了。
許星牧注意到了許老爹的情緒變化,不由得意一笑,繼續下一句,「何妨吟嘯且徐行......」
此句一落,許平生直接渾身一顫,下落的筆頭再度停滯。
他猛然抬頭望向許星牧,瞪大的瞳孔中滿是見了鬼的神色。
許星牧卻根本不給自家老爹喘息的機會,忽然語速加快,聲調拔高,情緒也在瞬間變得激昂快哉,隨後以極度豪放的姿態轟出王炸,「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詩詞落幕,許星牧退後半步,無比鄭重地對著自家老爹拱手行禮,隨後說道,「謹以此詩,來助爹您度過此時困境,行遍此生風雨。」
許平生獃滯地站在原地,整個人已經完全陷入那首勸慰詩所描繪的意境當中。
他彷彿看到在一個雨驟風狂的惡劣天氣下,一位孤勇者毫不在意路途困境,依然緩步徐行,從容吟詠的洒脫畫面。
不知不覺,許平生自我代入,聯想到自己今夜帶著滿身疲憊,從衙門獨行而回的那一路情緒變化,初覺悲涼,可親聞此詩過後,就只剩下滿身的豁達。
他忽而洒然一笑,重重落筆,一首震古爍今的《定風波》便已躍然紙上。
趁著自家老爹情緒尚未回落,許星牧趁熱打鐵,上前邀功討巧,「爹,怎麼樣?孩兒這首詩可還過得去?」
許平生望向他,沒有回話,而是深吸一口氣,反問道,「說吧,在哪抄來的?」
以他對許星牧的了解,這逆子絕無可能作出這等攝人心魄的奇詩!
不僅這逆子不行,放眼整個桃源縣,乃至巨海府,天龍省,只怕都找不到能寫出這首詩的人。
大夏詩文之道落寞久矣,近年來早已沒有像樣的詩文大家問世,要不然此次寫詩取悅劍聖,何須舉全國之力?
這首令人心潮澎湃的勸慰詩,絕對是前人所作!
只是不知這小子從哪本古籍上偷學來的,歪打正著,倒剛好應了景。
許星牧早料到老爹會懷疑,但他絲毫不慌。
只要北宋蘇大爺不曾像自己一樣穿越大夏,那這首詩的署名在這個世界就得姓許!
「爹,您這就沒道理了,無憑無據,可不敢這樣詆毀您兒子啊!」
許星牧與自家老爹對視,目光坦蕩,「我敢對燈起誓,這首詩絕非抄襲古籍,您若是在大夏朝任何一本詩文典籍中找到這首詩的出處,哪怕只是雷同,兒子我當場變成孤兒!」
「這話怎麼聽著這麼不對勁?」
許平生來不及細品,很快微微皺眉,「不過他竟然如此有底氣,很反常呀,莫非這首詩真是他妙手偶得之?」
「罷了罷了!」
許星牧忽然一聲長嘆,打斷老爹思緒,「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爹,既然您毫不領情,兒子我也就不強求了,此次詩文證道,您,好自為之!」
說完他便毅然決然轉身,留給許平生一個寫滿故事的背影。
他沒注意到,自家老爹此時已然瞳孔地震,整個人獃滯地站在原地,喃喃自語,「我本將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這,這,這張嘴就來的天外詩詞真的是出自我兒之口嗎?」
屋內很靜,靜到只能聽見許星牧離去的腳步聲。
許平生突然一個哆嗦,從失神中蘇醒過來,他大喝一聲:「鳳麟留步!」
「爹,還有什麼事兒?」
許星牧未曾轉身,看似漫不經心開口,嘴角卻歪出龍王笑。
此時許平生對兒子已然半服,本應虛心請教詩詞之道。
但爹味上頭,他一時間不能完全放下身段,只能先放一半,於是說道,「爹見你一片孝心,頗有些感動,這樣吧,爹就給你個機會表現自己,明日一早,你再交詩一篇給為父,記住,是以頌揚劍聖大人為主題,切莫亂搞,若是比較之後勝過為父所寫,那代表咱桃源縣送往京城的那首詩,就用你的了。」
「知道了,我這就回去準備了。」
許星牧淡淡回應,不聞悲喜。
他迅速離去,回房之後方才咧嘴狂笑:「許某人人前顯聖的機會終於來了!」
「夫人,是你顯靈了嗎?鳳麟他,終於開竅了!」
許星牧一走,許老爹就綳不住了,他抱緊了擺在屋內的亡妻靈位,悵然落淚。
夜,深了。
大夏詩林的天,要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