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廚房裡,鍋底燉著湯,備好食材,高媽媽站在流理台邊剝石榴。
陳昭靠在一邊,盯著地板上的花紋出神。
「喃喃一個人在院里呢?」
「嗯。」
「老太太說你結婚,我都不敢相信。」
陳昭從桌上順了個半個剝好的橘子,掰一瓣塞嘴裡,「這有什麼不敢信的,不是年年催嗎。」
高媽媽將石榴籽撥到玻璃盞里,「年年催也沒見你有動靜,也怕催多了你不愛回來。你不知道老太太看見別人家的小重孫有多喜歡。」
「老太太這輩子五個子女,都成人生子了,重孫、重外孫加起來能把這裡圍了,不差我這一個。」
老太太今年九十五,虛歲九十六,膝下子女眾多,三十年前就開始當太奶奶了。
陳昭將果盤放一邊石桌上,看著她,忽然勾唇笑,「沒想到你是這個反應。」
先前收拾東西的時候,她看見課本上那些字。青春期哪個孩子還不喜歡那麼一兩個異性,但是沒必要教現在老婆看見。
「小偷。」劉婕咕噥。
陳昭忽然明白高媽媽什麼意思,他看向窗外,天色暗下來,院里開了兩盞燈,「沒事。」
「喃喃,過來。」陳昭揚聲。
「怎麼?」陳昭笑。
劉婕半是埋怨,說話時哽了一下,陳昭低聲笑著,「你是高興了,高興之後以後還敢見我?」
十多年前好像就喜歡我。
「為什麼?」
「這件事」劉婕眨了眨眼睛,她晃鐵盒,裡面的東西窸窣作響。
「叫她過來幹嘛,有油煙。你過去。」
「你說了這個盒子送我。」
「嗯,送你。」
她暗戀別人好多年,甚至做不到被接受。從來沒想過『被暗戀』這件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你倆都結婚了,還看那些幹嘛,這不是給她心裡添堵嘛。」
陳昭頓了頓,舉著最後一瓣橘子,沒吃,遞給她。高媽媽擺手,被他氣笑了,「我不吃。有油煙,你站遠點。」
「她看重誰也比不過你,這兩天曬東西,專門囑咐我跟你張伯,把你那些東西整理整理,原樣放回去。」
「這個,拿去給喃喃吃。」高媽媽放下切水果的刀,往果盤裡放兩個小叉子,轉身將果盤塞到陳昭手裡。
「——別轉移話題,你偷我東西,還是這個姓名牌,上面照片好醜的。」
「這有什麼好哭的。」他笑著拽她坐自己腿上,用拇指輕輕捺掉她眼角淚痕,「又不是什麼大事啊,掉這麼多淚,叫人看去了以為我欺負你呢。」
「吃點水果,等會兒開飯。」陳昭走近了,低頭看著她,她仰頭,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
陳昭垂眸,看到她掌心精躺的姓名牌。
陳昭握住胳膊叫她轉身,她不要轉過去,卻也抵不過力氣。
「反正說出來我高興一下嘛。」
「告訴你幹什麼。」陳昭扯過她剛才坐的竹椅,坐下。
「看到了啊。」
劉婕想說小偷是你,剛張開嘴巴,被他塞了半粒葡萄。
十一年的時間跨度,中間未曾見過,早早把這件事捅破了,她躲還來不及。
「碰見小偷了?哪兒?」陳昭朝四周看。
陳昭單手端著盤子,慢悠悠走出去。
高媽媽不解,但也沒有說什麼。
高媽媽取了一小串新鮮的葡萄,沖了沖,剝下來切半,「哎,你那些書也拿出來晾了,我看裡面寫得亂七八糟的,別叫喃喃看了吧。」
陳昭問:「什麼。」
「真哭了?」陳昭微訝,看著她濕漉漉的眼眶和聚在下巴處的淚滴。
「我應該是什麼反應。」劉婕別開腦袋,小院一角栽了四季秋海棠,花團鮮艷錦簇,「.幹嘛不告訴我。」
劉婕蜷起掌心,抱著鐵盒站起身,仰著腦袋看他。
院里的東西全被搬進室內了,劉婕一個人坐在竹椅上,背對著他彎下腰去,抱著腿,身影嬌小。
「你不說我哪知道你.」
確實不敢。
高媽媽將石榴剝好了,小玻璃盞放到果盤裡,忽發覺果盤缺了一塊,半個橘子沒了,她看向陳昭。
劉婕含著葡萄,口齒不清,攤開掌心,「你幹嘛偷我東西。」
劉婕也不知道有什麼好哭的,但她忍不住掉眼淚。
陳昭無法,只好輕拍她的後背,「好了好了,你要是實在過意不去,可以現在跟我表白。」
圓他一個少年夢。
劉婕要是性格外向一點,大概就答應了,可她就是這種性子,只能默不作聲。她嫌自己這麼大人還掉金豆豆,太丟人,於是用手掌捂住眼睛,不叫別人看見。
緩過這陣情緒,她張開指縫。陳昭看到一雙黑色的瞳仁。
「好了?」他問。
劉婕點頭,「嗯。」
高媽媽揚聲叫吃飯啦,劉婕怕被陳昭笑話,也怕別人看見,趕緊站起身,用手背擦掉眼淚,整理裙擺。
「我去一下洗手間。」
陳昭起身,順手在她臀側揩油。劉婕忍不住回頭看他。
「陳昭。」
「哎。」
陳昭坦蕩蕩。
劉婕:.
他的本性要是早點暴露,她絕不可能跟他到現在這樣。
晚餐是四菜一湯,小炒黃牛肉、白灼秋葵,鹹蛋黃蝦仁豆腐和清蒸鱸魚,另外還有一道鮮湯,劉婕以為高媽媽也會坐下一起吃,她說你們先吃,我還有。
兩個人怎麼吃這麼多菜。
劉婕坐下,接過筷子,陳昭夾了一筷魚肉給她,「嘗嘗。」
劉婕小聲說謝謝。這魚肉鮮甜軟嫩,湯汁厚而不膩,她忍不住驚艷,「很好吃。」
「高媽,她說好吃。」陳昭揚聲。
高媽媽在一邊收拾剛搬進來的柜子,聞言笑逐顏開,「喃喃,好吃就多吃點,以後常來,我還有好幾樣拿手菜。」
劉婕怕點頭答應顯得自己是個吃貨,又覺得不說話不禮貌,只好彎唇笑著,小貓一樣乖巧的弧度。
這裡距離部隊駐紮地不遠,晚餐后兩人單獨待了會兒,陳昭要回隊里,另在院里找了輛車送她回去。
越野車停在路邊,陳昭懶散地斜靠車門,看著另一輛車緩緩倒車調頭。
後排車窗降下,劉婕的腦袋露出來,她揮手,「走啦,下周再見。」
「去吧。」陳昭抬下頜,「下周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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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城季節變化柔緩,由春到夏溫度升的慢,由夏入秋冷得也柔和。秋冬交替,溫度慢慢降低,覺察出十分冷的時候,已經進入臘月。
上個月月底,國家放開對疫情的管制,寒冰許久的小商品營業開始復甦。
門前陰影處幾塊尚未融化的積雪,玻璃門內,劉婕將毛衣袖子擼到手肘,穿著圍裙,正在招待客人。
「.嗯嗯,就是這樣,可以先做著,有不懂的隨時叫我。」
劉婕跟客人打了招呼,忙裡偷閒看了看手機。
置頂的消息沒有期待中的小紅點。
她有點失望,還是拍了張照片發過去。
喃喃:【今天生意也不錯】
喃喃:【有好多大學生,據說他們全都被遣回家上網課了】
消息發過去,屏幕上全是綠色的消息條,在各個時間。
她上拉了幾頁,發現他上次回消息還是兩個多周前,那個周末他回來了一趟,再離開,就斷了音信。
劉婕垂眸,眼睫耷拉下來,沒什麼神采。
喃喃:【奶奶說你出任務去了,不回消息很正常】
喃喃:【可是已經兩個周了】
喃喃:【這個周末應該可以回來?】
喃喃:【快到春節了嘛.】
「還是沒有消息啊?」鄭希文早上就過來偷懶了,見劉婕對著手機不停打字,猜到她在給誰發消息。
劉婕點頭,整個人蔫蔫的。
「相思成疾嘍。」鄭希文捏她的臉頰。
「才不是。」劉婕否認。
「你最近瘦了不少,人也不精神,再這麼下去可就剩骨頭了。」
劉婕訕訕,「最近吃飯沒什麼胃口,可能因為總熬夜吧。」
前兩天將上一本小說寫完,這一年的寫作事業算是收了個尾,可以休息休息了。
鄭希文提議:「不是要看婚紗嘛,明天去商場逛逛,順便吃頓飯。」
劉婕說:「再找時間吧。明天有大雪,出行不方便。」
「宋律齊送我們。」
劉婕頓了頓,看著她說:「你有情況。」
鄭希文笑嘻嘻搖頭,劉婕撓她腰,她連聲求饒,「哈哈哈哈哈別鬧真沒有,沒騙你,求你了。」
兩人笑鬧,直到有客人進來,才各自整理衣服和頭髮,乖乖罰站。
-
下午天氣不大好,烏雲壓城,天氣預報顯示一小時內會降雪。
店裡沒什麼客人了,劉婕怏怏趴在自己的小桌上,撥弄信封。
小鐵盒敞開,裡面除了醜醜的姓名牌還有一沓信件,桌上拆開的信封空白泛黃,信紙字跡輕狂勁峭,落款是陳昭。
她看了好多遍,已經快背下來了。
實在是無聊,她從抽屜里摸出紙筆,開始寫回信。
筆尖摩攃信紙,發出窸窣聲響,劉婕眉眼低回柔馴,眸中倒映信紙。
叮鈴鈴。
風鈴響。
劉菲推門進來:「你怎麼不回消息啊。」
「欸?」劉婕懵然。
劉菲撣掉腦袋上雪花,「媽去醫院複查啊。嫌我煩人,所以讓你去。」
劉婕一驚,連忙起身,脫掉圍裙,取外套。她走出幾步,又折回來將桌上的東西一併塞回抽屜。
「你幫我看一下店。」
「知道。」
劉婕匆匆出門。
李寶梅已經在計程車上等她了,劉婕趕緊上車。兩人一起到了醫院,挂號、繳費、做彩超,幾棟樓之間來回奔波。
興許因為即將過年,彩超室旁等待區人滿為患。
人與人擠在一起散發奇怪的味道,混合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被暖氣一起蒸騰上來。
劉婕有點想吐,捂住胃部位置。
「還有九十多個人呢,估計得排一陣子。」李寶梅說著,注意到劉婕臉色不對,立即扶住她,「你怎麼了?」
劉婕擺手,「沒事,可能這裡味道太大,有點反胃。」
李寶梅四下看了看,「這裡沒位置了.這樣,小陳奶奶不是在這住院嗎,你過去看看,順便休息一下,我做完檢查就上去。」
劉婕應著,坐電梯下了樓。
住院樓離門診樓不遠,外面仍然在飄雪花,地上覆了薄薄積雪,劉婕望了望天上的烏雲,戴上棉服的帽子,將手揣兜里,快步走過去。
進入大樓,外頭的冷氣被隔絕在厚重的門帘之外,劉婕鬆了口氣,走去電梯。
等電梯的人很多,三五閑聊。
「.又下雪了。」
「對啊,衛城嘛,不下雪就怪了。」
「天氣預報說是小雪,晚上就停了。還是上次的雨夾雪比較可怕。」
「雨夾雪?我怎麼不知道。」
「我聽我妹說的,她住禮台,那邊下得特別大。」
「哎,去年的雪才大,進十二月就下了兩三場,機場連飛機都不能飛。」
劉婕壓抑著胃部的不適,抄兜,看向窗外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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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樓病房裡,黑衣黑褲的中年男人敲門,裡頭應聲,他推門進入,畢恭畢敬叫了聲老太太,老太太回頭,神情嚴肅,「昭兒還沒回來,到底怎麼回事?」
兩周前。
兩架殲擊機以雙擊編隊在空中執行日常巡邏任務。
晴空萬里。
陳昭俯瞰這片早已熟稔於心的區域,海岸線與公路縱貫線。
塔台:【天氣轉差,注意省油,提前返回】
陳昭與羅林茂回復收到,巡邏任務提前結束,開始返回。
返程途中晴朗的天氣驟變,烏雲團聚,電閃雷鳴。
塔台進入應急狀態,指揮眉頭緊鎖,「這個降落條件.」
【708,709,注意燃油余量。】
通訊另一端回復收到。
低溫使降落場天空上段凝結薄霧,雲層積聚,飛機周圍不斷有閃電放出。
周圍沒有可使用的備降場,燃油余量也不足以支撐他們飛去別的地方。
可他們沒有猶豫的時間,因為然後耗盡后,飛機只有一個下場,墜落。
羅林茂掌心開始冒冷汗,看了眼身後不遠處的陳昭,隔一層頭盔面罩,想必他也不輕鬆。
陳昭也朝他看過來,打了個手勢。
塔台指揮:【708,709,可以盲降,打開DME】
【注意航向道台和下滑道台】
羅林茂回復收到,耳機里另一個聲音也回復收到。陳昭打了個手勢,叫他先降落。
【落地跑道洞四,飛機現在由南向北飛行兩拐洞,高度4200米,開始下降】羅林茂的飛機破雲層,從閃電中開始降落。
僚機降落需要幾分鐘時間,陳昭駕駛飛機盤旋,緊盯儀錶盤上即將告罄的燃油量。
【709可以降落】
【709收到】
陳昭按照規定開始操作。飛機開始下降,逐漸脫離雲層。
預警燈忽然閃爍,耳機里也傳來報警信號。
【預警燈閃爍降轉信號燈閃爍,嘗試檢查儀器運轉】
陳昭目光炯炯,檢查身邊每一個儀器的情況,盲降還在進行,飛機會自己調整航向,他慢慢將飛機降速,然而警報燈再次閃爍。
耳畔響起一道令所有飛行員膽寒的聲音。
發動機空中停車的聲音。
【0101,709發動機停車】
發動機停車意味著飛機所有動力系統停止運轉,而飛機仍然保持600公里每小時的速度向斜下方下降。
海拔一千五百米的位置太低,在這種天氣條件下,貿然重新啟動發動機,很可能會導致撞機。
陳昭後背衣物瞬間被冷汗打濕。
塔台:【709發動機停車,目前高度海拔1300米,不符合發動機重啟條件,五秒后準備棄機跳傘】
視野下熟悉的,守護了六百多個日夜的山河湖海,身下是陪了他許久如戰友般親昵熟稔的飛機,陳昭握緊操縱桿,眸色深黯,盯著儀錶盤。
跑道已經可見。
塔台滴滴的倒計時聲音提示他應該跳傘,但他咬住后槽牙,調整姿態。
【準備迫降】
羅林茂察覺不對,兩分鐘前拔腿就跑,跑到塔台指揮室外拍門,「他媽的讓他趕緊跳下來!趕緊跳!」
保機還是保人的抉擇機會往往會在稍縱即逝,一定高度內不能跳傘,最終只能機毀人亡。
天空中濃雲密布,戰機已出現在視野中,姿態怪異,指揮室里團長額頭直冒冷汗,【709這是命令,立刻跳傘!】
戰機依舊在往下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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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嚴肅報告,老太太聽得直念阿彌陀佛,雙手合十,念珠飛快轉動,「佛祖保佑,佛祖保佑,我兒順利平安」
咚一聲。
門外有什麼砸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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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婕以前因為低血糖暈倒過,知道暈倒前的感受,只是沒想到這次來得這麼強烈。她握住病房虛掩的門框,大腦一片空白。
她聽不懂那些專業的辭彙,卻也能猜出事情的嚴重性。額頭冒虛汗,身體發冷,有種嘔吐的衝動。
劉婕手指攥緊泛白,強撐身體,還是倒了下去。
暈倒是無意識的。
可是她做了一個夢。
新婚夜,春潮過後身上黏膩,陳昭抱她去浴室清理。她醉意上頭,渾身軟得沒力氣,就倚在他腿邊,視線剛好對著他肌肉流暢的肩頸線條。
他在說話,喉結上下滾動,但是她聽不清,她強忍醉意,用手摸他的臉,「你沒事啊。」
太好了。
他低沉沙啞的聲音卻清晰起來,「.我不能保證這職業沒有危險,喃喃,我只能保證我出任何事情,你都不用擔心後半生。」
劉婕一愣,心臟被人捏住似的難受,「我不要,我不要你這保證,我要你好好回來。」
「.有一個姓羅的男人,你們以後會見面,他跟我差不多大,手裡有我具體的資產名單,至少保你衣食無憂.我們應該很快去見奶奶,她會喜歡你的。如果她聯繫你,給你任何物質上的補償,不要拒絕。」
劉婕拖著哭腔,用力拍打他的手臂,「你在說什麼喪氣話,我才不要。」
「誰要你的錢啊,誰要啊。」
陳昭只是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劉婕撕心裂肺地哭嚎,卻哭不出一滴淚水。她原地打轉,心裡好像打開一扇空窗,冷風呼嘯著從外面吹進來,幾乎讓人失溫。
陳昭!
陳昭。
陳昭
劉婕動了下手指,幾乎是惶然地睜開眼睛。
輸液器里冰冷藥水的味道,慘白的天花板。
她扭頭,看到守在一邊的媽媽,還有陳昭的奶奶。兩人看到她動,立即湊過來,李寶梅如雨後初霽,握住她的手,「醒了?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奶奶也熱切地重複。
劉婕嗓音嘶啞,「陳昭回來了嗎?」
她心臟似一大通絞在一起的布條,拉扯擁擠。
病房門被推開,李寶梅和奶奶都看過去。
「回來了。」
熟悉的低磁的男聲。
劉婕眼睫微顫,偏頭看過去。
兩位長輩對視一眼,相繼離開。
陳昭闊步走過來,一身軍裝,風塵僕僕,眉目倦怠,身材頎長健朗。
「我沒事,喃喃。」男人在病床邊站定,俯身,用額頭親昵地蹭了蹭她的額。
「我以為你出事了。」劉婕鼻尖一酸,淚就掉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