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霜蘭
第六章霜蘭
◎眼下最要緊的事◎
大約是誠摯當真有用,第二天賀思今終於是按時上了課。
罰抄的紙頁交上去,周先生拿在手裡翻了翻,又翻了翻,最後一字未留地哼了哼走了。
好在是沒有因著這字命她重來。
賀思今大大地舒了一口氣回位,就見前頭訾顏扭身趴到了她的案上。
「聽說你啞巴了?」
也太不客氣了,將軍家的女兒都這般不拘小節么?
雖是不樂意,賀思今卻仍是點了頭,想開口,怕公鴨嗓子嚇了人,只能又點了點自己的喉嚨,晃了晃爹爹給她的藥瓶子。
「病啦?怎麼病的?這病氣不會過給我吧?」
賀思今眼見著這人謹慎地收回剛剛還搭在自己几上的胳膊,突然壞心地就往她面前一湊,作勢要傳給她才罷休,惹得後者吱哇亂叫。
打鬧間,有人自後頭行來,迎著夕陽落了一點拉長的暗影在地上。
賀思今雖然只來了幾天,可這書院里的各家公子小姐的學業,她還是摸了個大概。
阿錦覺得,老爺想要小姐入學做個大家閨秀的願望怕是不能成了。這前有訾小姐,後有吝公子。
「嗯,挺好的,」吝惟道,「養好了再說吧。其實,做啞巴也沒什麼不好,多自在。話多了也不是什麼好事兒。」
「嗯。」賀思今答得乾脆,丑則丑矣,可已經是她仔細斟酌后的結果了,所以心態也是坦坦的,沒覺得什麼不對。
賀思今略微掩了唇,壓下一陣翻攪的咳嗽,開了口:「我……好好寫了。」
出神的下一刻就被逮了,賀思今茫然望向少年,不知道這鬥嘴里有自己什麼事。
「真的說不出話了?」
訾顏氣得不輕,跺腳跺得紮實:「就他!還跑馬!還射箭!等朝哥哥回來,叫他嘚瑟!」
這三個人,沒有哪一個是她賀思今的身份能評頭論足的。
吝惟今日穿的是窄袖的騎射裝,想來應是準備與先頭出去的幾個公子去跑馬的。
訾將軍是開國大將軍,有鎮國公府的門楣在。
這會兒也聽不出個所以然來,光是知曉了訾顏與吝惟也很熟悉罷了。
訾顏也覷他:「吝公子放了課不走,偷聽我們閨房話可就不好了。」
訾顏一把摟住賀思今:「怎麼的,我收的妹妹,還能替你講話不成。」
記憶里宴朝從來話少,她跟著話也不多。
賀思今收回手,卻不見那地上的影子再動,一時好奇,回頭去瞧。
「哎呀,這是你的字?」阿錦手腳沒得青雀利索,叫訾顏逮著了一張寫壞的紙。
「偷聽?這麼大的書堂,不許人走路了?」他說著順手理了理袖口,「再者說,閨房話擱大庭廣眾之下談,莫不是怕人聽不見?」
賀思今眨巴一下眼,想禮貌笑一笑,又發現她訾姐姐正虎視眈眈盯著自己呢,立刻就抿了唇,裝作未聞。
也是,吝惟與宴朝是朋友,又與訾顏做同窗幾年,不熟才不對。
他們家小姐竟已經是最端莊的那個。
啊?!
她點頭。
「咳咳……」她等著阿錦收拾書箱,清了清嗓子。
賀思今聽得腦瓜子疼,她不知道少年人是不是都愛抬杠。
「賀小姐。」
「你啊……」吝惟話說一半沒了音,折身就往外走。
「好好寫也就這樣?!你這也……也……」也了兩次,訾大小姐也沒也出個所以然來,「周先生竟然沒罵你!他最討厭字丑的了!我給你講,我字寫得可比你好多了!」
倒是訾顏提起宴朝,賀思今又想起那葫蘆里賣著葯的和親。
這話沒頭沒腦的,應是要刺激訾顏的,可落在兩世為人的賀思今耳中,又覺別樣的悲涼。
應是再過半月,戰事就該起了吧。
只是不知,這般人當真啞了的時候,是否也能如是開解自己。
哦?
「你這麼驚奇做什麼?」訾顏將那紙甩得嘩啦啦響,「我只是不愛讀書,但我字可是跟朝哥哥一塊兒練的,我第一日入學的時候,周先生就誇我了呢!」
此時,這個尾巴尖尖上的小姐愣是看著她露出一副「你好好一個姑娘家怎麼還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荒唐表情。
「你這個人!你怎麼一點都沒君子風度!」訾顏叉腰站起來。
訾顏卻是驚詫:「還嗯?!我就說周先生怎麼吹鬍子瞪眼的,你這個字交上去,不是存心氣他老人家嗎?哎,你怎麼還這麼平靜?」
「跟你還要講君子風度?會不會辱沒了你這女將軍的威風?」
眼前這位,實打實是個墜尾巴的。
這一瞧,就瞧見一張帶著酒窩的笑臉。
這個賀思今真的不知道。
只能隨便那麼一聽。
「哎!你別以為你現在啞巴了就能腹誹啊!你是不是不信!」
「咳……我信!」
「騙人。」訾顏不依了,轉頭對阿錦道,「你,鋪紙!研墨!」
阿錦都已經把傢伙事兒都收起來了,當下傻了眼。
好在訾顏性子急,見小丫頭沒反應過來,扭身就將自己散在案上的硯台端過來,又就著手上賀思今那張鋪開:「快點!我現在就寫給你家小姐看!」
怕是將人給得罪了,賀思今使了個眼色,阿錦趕緊忙活著替她舔了筆。
訾顏歪頭想了半晌,終於落了筆。
寫的是「萬里草木,一日終看遍」,宴朝的句子。
「喏!」擱了筆,訾大小姐勾起下巴。
她說是跟宴朝一起練的字,賀思今是留了心的,原以為會是有些相似,可她湊近看了半晌,只覺好看,卻全然陌生。
「這字……」也不像啊。
「幹嘛?!」這字確實下了功夫,訾大小姐容不得旁人有一點遲疑,「不好看嗎!」
「好看。」賀思今趕緊接道,「就是……咳……就是覺得,這麼清秀咳……的字,應該不適合咳!七殿下練吧?」
「哎呦哎呦,你這嗓子。」訾顏一時又急了,親自替她拍了背,「你是傻子么,我雖與朝哥哥一塊練字,可他練他的,我練我的,我的字是我娘寫的字帖。」
原來如此。
賀思今喘勻了氣,怎好意思叫訾顏擔心,趕緊擺擺手將她手拉下:「我無事。今日太晚啦,咳咳!訾姐姐也趕緊回去吧。」
「昂,也是。」訾顏瞧瞧窗外,復又頗為語重心長地教導,「不過你啊,可一定要好好練字,你既叫我一聲姐姐,就不能丟我臉,聽著沒?」
「聽著了。」
說來可笑,這一世,眼下最緊迫的事情,竟然是練字。
晚間房中點著燈,賀思今鋪了新紙,於習字一道,她沒有什麼十足的天分。
悟性高的人大概先是臨摹,然後離帖,最後自成風骨,一眼辨之。
大多數人,便是形不成什麼獨到風骨,總也有自己的特色。
極少數的人,臨摹的什麼,便就只能寫成什麼。
宴朝是第一種。
很不幸,賀思今就是那最後一種。
燈盞明滅了一下。
阿錦撐著手在邊上打瞌睡,賀思今鋪開紙,打開回府路上新買的梅花小楷。
無論如何,七殿下的字,自然是碰都不能碰了。
這一練,便就是兩個時辰。
阿錦抹了嘴巴醒過來,正見自家小姐專註的側臉,地上鋪了一層,揉揉眼才發現是寫過的紙。
一動,身上就滑落了衣裳,竟然是她睡著時不知誰給她披上的。
可屋子裡也就她跟她家小姐,又能有誰。
「醒啦?」賀思今偏頭瞧她一眼。
「小姐!」阿錦一震,趕緊爬起來,「我錯了!我不該睡著,小姐你罰我吧小姐!」
「嗯,是要罰的。」賀思今擱下筆,揉了揉手指,左右還是個小孩子,長久執筆實在酸澀,「這些,還有這些,都燒了吧。」
「啊?」
「燒了。」改變寫法當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這些練過的紙上,留了太多習慣的痕迹了,「快些!」
「哦!好!」
「還有,別告訴別人,聽著沒?」
阿錦先是狐疑,而後,忙不迭點頭:「我知道了,小姐這是想偷偷努力,然後,叫他們刮目相看!」
「……」
怕是說錯,阿錦小心瞧自家小姐眼色:「不……不是嗎?」
「嗯,是。」
「嘿嘿~」
「不錯,都會用詞兒了,這幾日課沒白聽,」賀思今笑,「行了,快去辦吧!」
睡蒙了的小丫頭單是聽著前半句,便就笑出了小白牙,歡快應了聲去端燒紙盆子。
等到賀思今這字終於能有點離了往日的影子時,西戎的戰事也報進了京城。
一大早,馬道上便就揚起塵煙,帶得避讓的賀家馬車帘布輕揚。
罅隙里匆匆一瞥,能瞧見驛使高舉的戰報。
賀思今輕嘆,歷史終究開始。
只是不知,不久后的恆王歸京,會跟爹爹有什麼關係。
這些日子熬夜練字的事兒被爹娘知道后,心疼得緊,兩人生怕她好容易好了的咳嗽又起。
是以商量半宿,一家人決定改換練字時間,就變成了按時睡,早早起。
此番馬車停在書院門口的時候,洒掃的小廝正打著哈欠開門,瞧見外頭等著的人很是熟稔地打招呼:「賀小姐今日又早了。」
「早。」賀思今扶著青雀下車,有些不好意思,不確定是不是因著她這般早才叫他們不得不提前幹活,復看了一下阿錦。
後者會意,端著兩個食盒下去甜甜道:「開院時辰還未到,大家不如先用些點心茶水吧?」
「這……不合適不合適……」善學書院的小廝畢竟都是國公府出來的,自是不敢隨便怠工,趕緊擺手,「小姐趕緊進去,天涼了,莫在外頭吹著風。」
阿錦機靈,也不多勸:「是我們考慮不周啦,那我先把食盒擺在歇堂里,還請各位莫要嫌棄!」
「哎哎哎,好好好,謝過賀小姐!」
賀思今這才認真又道了謝進去。
清晨,入了秋的檐下草葉上還粘了一層清霜。
白絨絨的,賀思今俯身多瞧了一眼。
阿錦抱著書箱子跟在後頭:「小姐,這是什麼草?」
「幽客為蘭。」賀思今直起身板攏了攏披風,「人道是空谷幽蘭,生在這書堂檐下,看著也是自成一處,挺好。」
「賀小姐好有興緻呀。」
這一聲來得突然,賀思今恍惚了一下才回的身。
實在是連著好幾日,都是起碼半個時辰后書堂才會來人。
吝惟也沒帶書童,就這麼大喇喇一人跨步進來。
賀思今心思微變,竟有些覺得,這人像是特意等在這兒的。
「奴婢去擺案。」阿錦低頭退進書堂內。
等那一襲月白長衫近前,賀思今鄭重施禮:「吝公子。」
「我聽外頭人講,最近這書院里啊,來了位聞雞起筆的,」吝惟歪頭瞧那著了霜的蘭草,「沒想到竟然是賀小姐。」
「是聞雞起舞。」賀思今糾正他。
沒想到,這人竟是笑得更歡了,乾脆就蹲在了蘭草前,胳膊隨意往膝上一搭,目光上挑落在了她身上:「賀小姐真是一本正經,沒聽出來我故意換的字么?」
「……」賀思今愣了一息,從善如流,「吝公子真聰明!」
吝惟噙著笑的嘴角一滯,而後,重新看回蘭草,手指往上一抹,那霜色便就散了。
「嘖。」
賀思今不知他什麼情況,只瞧著他。
「真奇怪。」
庭下便就二人,國公府的公子發了話,她自是要應的。
「吝公子奇怪什麼?」
眼前的身影一晃,是吝惟起了身。
賀思今仰面,正聽得他道:「奇怪這本是該朝氣十足的小東西,怎麼就平白染了風霜呢?」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