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回甘果
第十三章回甘果
蕭妙音看著陸觀泠提著琉璃宮燈,引著她進房間,心下有些恍惚,半夜三更,和小毒物同處一室,她總有種羊入虎口的感覺。
她可真是倒霉催的。
心裡嘆了口氣,她來到他面前,反客為主,「陸師妹,既然你都受傷了,還是我來提燈吧。」
陸觀泠卻問道:「我受傷不就代表蕭師姐也受傷了,你不疼嗎?」
蕭妙音心裡輕哼一聲,忍不住得意,「我不一樣,我可比你更懂得照顧自己,你看,我特地將自己傷口包紮好了才過來的,我還準備了跌打損傷的膏藥。」
她拍了拍腰間的袋子,又故意將手伸到陸觀泠面前,「我包紮的,好看吧?」
陸觀泠看著她紗布包裹的手指,上面還系著一個輕飄飄的蝴蝶結。
他頓時覺得刺眼,眼裡的諷刺一閃而逝,淡淡道:「蕭師姐總是如此博愛,我三番四次害你,你也能夠……」
又開始了是嗎?
陸觀寒如釋重負般,露出個笑來,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阿泠,這支也給你吃。」陸夫人笑著打趣道:「小獃子,不能讓妹妹吃那麼多,不然對胃不好。」
一陣奇異的酸苦味在嘴巴蔓延,陸觀泠臉色劇變,立刻想吐出來,卻被她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嘴。
可醒過來后,陸家卻被阿娘毀了,之後,陸夫人也被阿娘奪去了性命。
像是為了證明她的話,果子味道迅速舌尖的瀰漫,不一會兒他竟然慢慢感到一種清淡的甘甜,不像是葯,反而像是零嘴。
他的心徹底凍僵,又冷又硬,他看著阿娘,唇瓣翕動,一字一句道:「是我,害死的。」
身體結成冰那一刻,她還想著用她的體溫溫暖著他,她以為他真的是她的女兒。
蕭妙音感覺聽他說話自己會少活幾年,氣得一把拿東西囫圇塞進他嘴裡,「說得嘴皮子都累了,吃點東西吧你。」
他夢到他真的是陸夫人的孩子,他健康活潑,沒有被阿娘換血,他的心也沒有凍成一塊冰。
那支糖葫蘆,又酸又甜,味道新奇,他吃得乾乾淨淨,吃完后,他在陸夫人懷裡睡去,做了一個久違的好夢。
他安靜地看著兄長,兄長似乎有些害怕他。
陸夫人在他過生日的時候送給他一隻漂亮的黑貓,他們一起奔跑在春天的曠野下,在山坡上打滾,稚嫩的笑聲飄蕩到好遠,同陽光一樣暖融融的。
陸夫人是個疼孩子的母親,自然二話不說叫人給兄長買糖葫蘆,還特地吩咐買了兩支,兄長接過時,她笑吟吟地對兄長道:「阿寒,你是哥哥,應當讓妹妹先吃呀。」
他從小不愛吃零嘴,唯一一次,是陸夫人帶著他和兄長去街上遊玩,那個時候,只比他大三歲的兄長更像個調皮搗蛋的小少年,在馬車上,望著外面熱鬧的街衢,鬧著要吃糖葫蘆。
阿娘追到如意閣,告訴他,「都是你的錯,你明明討厭被背叛,可你卻背叛了阿娘,阿娘才會恨,你要時時刻刻記住,應霏雪是被你害死的。」
可她萬萬不會想到,她會死於他真正的阿娘——雪羅剎之手,最後應雪成劫、灰飛煙滅。
他安安靜靜地偎在陸夫人懷裡,透過馬車帘子望著群山綿延,陸家屋頂的嘲風獸綴在一片蒼茫中,檐鈴的聲音輕輕傳來,宛如天籟。
兄長臉都憋紅了,有些緊張地將糖葫蘆遞給他,「阿泠,給你。」
下手真狠啊,小毒物!
蕭妙音也來了脾氣,不肯放手,甚至笑了起來,「這是回甘果,能夠治氣虛血淤症,陸師妹天天瞧著鬱鬱寡歡的,多半是氣血鬱結,吃點這個也許能治好,你別看它第一口下去酸苦生澀,慢慢就甜了。」
他烏黑的眼睛冷冷地望著蕭妙音,一把掐住了她的手腕。
或許是因為他明明是他弟弟,卻要扮作妹妹,像個與所有人格格不入的怪物,可他沒說什麼,將糖葫蘆接了過來,「謝謝,哥哥。」
應霏雪是陸夫人的名字,陸夫人告訴他,「娘出生的時候是大雪天,剛出生的時候,娘同阿泠一樣體弱多病,可是娘的孃孃,也就是你的外祖母,一直悉心照顧著我,我才能順利長大,嫁給你爹,還擁有阿泠這麼漂亮的女孩兒和阿寒這麼健康的男孩兒。」
他的阿娘,最擅長殺人誅心。
她的愛像是執著一把刀刃,將他割得鮮血淋漓的同時,一邊一遍遍哄著他,我愛你。
年幼的他分不清那究竟是愛還是痛,待他可以分辨的時候,扭曲的種子已經將他徹底困住了。
他乾脆將兩者混淆,越讓他痛,他越痛快,他如願將所有情緒剝離,然而瘋狂的因子始終藏在骨子裡,蠢蠢欲動的火種隨時要將他燒成灰燼。
然而,他很理智,他清楚,他的瘋都是拜阿娘所賜。
腦中驟然浮現起那隻狐魅的話,「雪羅剎吩咐我,要我幫她迷惑一個人,讓那人時刻求而不得、無法饜足、猶如置身煉獄、烈火燒心。」
狐魅笑容輕蔑,「而那個人,就是你。」
甜味莫名變得難以忍受,他鬆開了蕭妙音的手,忽然將回甘果嚼碎,連同骨頭一同吞咽下去。
蕭妙音見到他的動作,頓時嚇了一跳,連忙鬆開捂著他嘴巴的手,「陸師妹,你怎麼不吐核啊!」
他不應,她就手忙腳亂地將他推進房裡,一把將琉璃燈放在桌面,倒了一杯茶水,遞到他面前,像在教訓頑劣的小孩子,喋喋不休,「也不怕把嗓子弄壞,還有,要是裡面的種子漏出來,在你肚子里發芽,遲早把你肚皮撐破,快喝水緩緩。」
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指,忽然笑了起來,「蕭師姐,我不是傻子,種子發芽這種話,騙騙三歲小孩子就夠了。」
粘稠的鮮血在她指尖暈開,蕭妙音攏住他的手,冷笑了起來,「你不是傻子,你可機靈了,三歲小孩都知道吃帶核的東西要吐核,你連這都不懂!快鬆手,我給你包紮!」
她臉上帶著怒氣,他心情卻很好,難得聽話,乖乖應了句,「好。」
蕭妙音本來還以為他會忤逆自己,還準備好了腹稿同他長篇大論,卻被他突如其來的溫順弄得瞬間沒脾氣,她只好坐了下來,開始給他包紮。
一邊塗抹藥膏,她一邊又忍不住碎碎念,「陸師妹,你到底是怎麼傷到自己的?」
他不答,蕭妙音忍不住嘀咕,「我知道,你肯定是自己故意弄傷的。」
她從不覺得難堪,或者冷場,熱熱鬧鬧的生人,彷彿沒有什麼會讓她不快。
陸觀泠忽然顫了顫睫毛,很正經地問道:「蕭師姐,有什麼東西是讓你一接觸到就覺得快樂的嗎?」
蕭妙音一怔,抬眼看著他,撞見他困惑的眼睛,心竟然像被火舌燎了一下。
他的困惑帶著一種稚童般的天真,然而越天真,便越殘忍。
她思索了一會,同樣認真道:「很多,冬天出的太陽,夏天送來的涼風,還有美妙的音樂,很多很多,反正一生這麼多的美好,都是很值得銘記的。」
這位「蕭師姐」可真是博愛啊,他心裡諷刺,「如果要分出最喜歡呢?」
她搖了搖頭,「我沒有最喜歡,我每個都很喜歡。」
「是嗎?」他對這個答案有些失望,博愛的人總是慈悲,卻從不偏愛,所以他厭惡,他只覺得虛偽。
他安靜地看著她的動作,又不說話了。
感覺到他興緻突然不高了,她又問,「那陸師妹有什麼喜歡的嗎?」
他輕輕笑了起來,乾脆利落,「沒有。」
他喜歡的總是傷他,所謂的迷戀疼痛,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歡愉。
而歡愉是妄相,唯有痛才是真的,一如那句,「歡樂須臾,死墮地獄。」
蕭妙音動作一頓,嘆了口氣,「什麼都不喜歡的話,那樣豈不是很無趣。」
怎麼突然就人生不值得的樣子?
真不知道小毒物這種怪誕的性格是怎麼養出來的。
「我本就是這般無趣。」他笑了起來,耳邊的貓眼石耳環幽幽閃爍。
她認真看著他,「那為什麼不想辦法讓自己變得有趣。」
他心裡冷笑,真是說得輕巧。
看著她將他手上的紗布繫上一個蝴蝶結,他評價道:「蕭師姐的打結手法有些花里胡哨,輕飄飄的,卻是碰一下就鬆開。」
他忽然伸手,指尖一勾,輕易就拆開她手上的結,像是解衣般繾綣,「就像這樣。」
蕭妙音手指莫名發麻,也許是夜色深了,一些瑰麗的情緒也潮水般蔓延,帶出一片潮濕,她竟然覺得好像自己被他一點點拆解,暴露軟肋與傷痕。
她瞬間漲紅了臉,「你幹嘛!」
小毒物有時候給她感覺真不像一個矜持的古代少女。
奇奇怪怪。
他凝視著她,又認真地為她紗布繫上結,「蕭師姐,禮尚往來,你幫我上藥,那我教你打出讓人掙脫不得的死結,這樣才有趣。」
這算哪門子禮尚往來!又哪裡有趣了!
他不知在想著什麼,又用那種奇怪的、拙劣的撒嬌語調,「然後,蕭師姐學會了,再幫我繫上。」
繫上……死結……
蕭妙音頭髮發麻,就像是一個黃花大閨女被迫接收什麼奇怪的知識,她心口狂跳,一把攥住了他的手,義正言辭,「住手!」
她簡直像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對面的是比狐魅還要蠱人的妖精。
她莫名面紅耳熱。
蕭妙音,住腦!你到底在想什麼鬼東西啊!
他無辜地看著她,感覺到她手心發熱,剛才莫名的不快竟然消散,像是惡作劇趣味得到滿足的小惡魔。
她迅速將手從他手心抽離,眼神掃來掃去,想到什麼,又快速鎮定下來,多了幾分底氣,「陸師妹,你背上不是受傷了嗎,脫下衣服,給我看看。」
她越說心下越定,從懷裡掏出跌打損傷的藥膏來,笑了起來。
少女在燈下展顏,眼裡流光四溢,「我給你上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