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香囊
第十四章香囊
門外。
文卿接過文念恩遞來的素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冰冷的指尖。
他以前貼身帶著的那條不知遺落在了何處,上面綉有他的名和私印,但願不要多生事端。
環顧四周,門庭蕭瑟,斷牆殘垣,三皇子還年幼,英嬪又卧病在床,派來的太監還趾高氣揚妄圖欺主,崇明帝當真是不想給他們留活路。
況且,這處宅子,以前是死過人的。
「先生!!」
房門吱呀一聲拉開了,只著內衫的小皇子雙臂翼展而開噔噔噔跑過來,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眉眼彎彎,唇紅齒白,看起來甚是可愛。
公儀戾一下子撲到文卿身上,興許是曾經往腿上抱過一次,這次便駕輕就熟,文卿看他穿得單薄,怕他冷著,雖有些不適,終究沒說什麼。
「怎的穿這樣少?」
文卿抱緊他,將小皇子籠進微涼的鶴氅里。
「你先帶英嬪娘娘離開,路上若遇阻攔,殺無赦。」
文念恩辦事利落,倒為他省了不少心。
公儀戾睡著了。
若他表露出絲毫害怕,文卿都會覺得不值,可若他絲毫不怕,就該多加提防了。
語罷,文卿垂眸,想看看公儀戾對這些事作何反應。
似乎是訓斥的口吻,眸中的關心之意卻並不作假。
「念恩,車馬備好了嗎?」
「是。」
大概有那麼一點吧。
「做得不錯。」
好像很累,嘴唇微微張著,呼吸聲顯得很疲憊。與醒著的時候不同,臉上天真爛漫的笑容不見了,眉心蹙起來,顯出一點苦相,溫熱的小手還搭在他手背上。
文念恩不卑不亢道:「多謝公子嘉獎。」
「……」
文卿沒見過這陣仗,肩膀不由得慢慢僵了,略有些無措地望向春陽,可春陽關鍵時刻也不靠譜,竟大著膽子俯身湊近文卿懷裡的皇子,用氣聲說道:「三皇子殿下長得真可愛——」
興許是幼子體熱,而他身上又格外冷,雙手碰到一起就像是火澆在冰面上,莫名灼熱,又格外寒涼。
若是再被公儀戾背叛——
這樣自相矛盾的念頭,文卿自己也覺得有些可笑,但重來一世,謹慎些總是好的。
「冬袍給娘親了。」公儀戾溫順地靠在他肩窩上,乖乖地不動,「阿昭不冷,先生摸摸手,熱的。」
是嗎?
文念恩俯身稟報:「偏門往西南行,按照公子的吩咐準備了兩駕馬車,周圍的眼線都處理掉了,後續事宜將由暗衛應對。」
確實是熱的。
——
狀元府西廂。
聽見府院外傳來馬蹄聲,文濯蘭收起巫咒符,拂了拂外袍,對鏡整理了一番妝容,才姍姍出門。
門外僕從恭順地跟著,像兩隻提線木偶一般,若是仔細辨別,會發現她們根本沒有呼吸。
「晏清。」
隔著重重疊疊的樹影山石和黯淡光線,文濯蘭和一個骨貌病弱的女子對上了視線,她一眼就認出了這是當年寵冠六宮的淑貴妃。
十七年過去了,歲月似乎格外優待這位傾國傾城的美人,只有那雙杏眼中刻下了歲月沉重的傷痕。
穿著粗布衣服,尋常的婦人裝束,然而將門之女的風骨猶存,未曾向任何人諂媚逢迎,也未曾佝僂過脊樑。
那女子只循聲看了她一眼便移開了目光。
然而只是這一眼,文濯蘭便發現了蹊蹺之處——看起來如此病弱的女子,眼底卻沒有病氣。
「姑姑,怎麼出門了?」
雪落不止,屋檐下,文卿正在安排英嬪和三皇子的住處。
「你平常休沐都不出門的,今日卻出去了兩三個時辰,姑姑有些擔心。」
文卿淡淡地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正好姑姑來了,我便介紹一下。這位是孟夫人,這位是阿昭,以後都住在狀元府。」
公儀戾下馬車的時候才醒,睡了一個多時辰,臉頰紅撲撲的,整個人卻有些犯懵,不似平時那般活潑聰明。
「姑姑……」
他暈乎乎地跟著喊。
英嬪臉色微變,輕輕拍了拍公儀戾的後腦勺:「叫姑奶奶。」
文卿是他的老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公儀戾跟著文卿喊人便是差了輩,當心得罪不該得罪的人。
那女子頸側有苗疆蠱印,絕非善類。
文濯蘭放聲大笑,卻並不反駁。
公儀戾叫不出口,下意識往文卿的方向一望,正對上他好整以暇的目光。當他覺得先生也在捉弄他的時候,便有些犯委屈了。
「小阿昭,你叫一聲姑奶奶,我便送你一樣見面禮,如何?」
文濯蘭蹲下來,墨發如流水般傾瀉在地。
她和文卿一點也不像,文卿性冷,絕色容顏像是隔了一層無端疏遠的薄紗,淡漠到連靠近似乎都是一種褻瀆。
而文濯蘭美得熱烈,如同苗疆絢爛迷人的夏花。
公儀戾一手攥住娘親,一手抓緊先生,和文濯蘭大眼瞪小眼,雙唇抿得很緊,彷彿在面臨什麼洪水猛獸似的,全身的刺都豎了起來。
「姑姑,別欺負他了,你平常不都喜歡小孩子叫你姐姐嗎?輩分亂了便亂了,左右我和阿昭也沒差幾歲。」
文濯蘭挑了挑眉,還沒說話,英嬪便不贊成道:「文大人,你太溺愛阿昭了。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今日他不願喊人,文大人縱愛他,長此以往,以後還不知如何悖逆。」
公儀戾突然沮喪極了,欲言又止,卻終究沒反駁娘親,乖乖地叫了聲姑奶奶,語氣卻悶悶的,腦袋也耷拉著。
文卿蹙起眉。
氣氛稍微有些焦灼。
「好乖。」文濯蘭揉揉他的腦袋,從腰間取下一枚鏤空飛鳥葡萄紋苗銀香囊,「這個是姐姐送你的見面禮哦,裡面有一枚香丸,香丸中裹著一顆解毒藥,能解百毒。」
這葯有多珍貴,從文濯蘭每天佩戴在身上就可見一斑了。文濯蘭的衣物首飾數不勝數,每天幾乎不會重樣,只有這香囊從不離身。
文卿微微放下心,示意公儀戾收下。
「多謝姐姐,阿昭會好好戴著的。」
「真乖。」
真是亂輩了。
文卿覺得有些好笑,心情也隨之愉悅了些。文濯蘭起身看向他,竟稍稍怔愣了一下。
那雙墨眸里竟有了笑意,不似平時那樣淡漠疏離,那股無論如何都無法接近的悲涼之感慢慢散去了,笑起來,勉強有了一絲少年的影子。
「晏清……」
「怎麼了,姑姑?」
文卿抬眸,目光里傳遞著不解之意。
文濯蘭卻垂眸看向一旁年紀尚小的皇子,喃喃道:「……真是太好了。」
馬車回府時已經是傍晚昏暗時分,不多時,夜風驟起,文卿體弱畏寒,便早早地進屋關上了門。
英嬪和公儀戾都安置在東廂房,特地囑咐管家在兩間屋子裡多燒些煤,拿上好的絲綢錦被出來鋪床,吃穿用度和正房一樣,並安排了煎藥的丫鬟。
雖然他也知道,即便不喝葯,英嬪的身體也會慢慢好。
那時候他太心慌了,公儀戾哭得傷心,又那麼依賴他,以至於讓他忘了細想其中蹊蹺之處。
十二暗衛,至少有兩個是南境聖手神醫,如今雖距南境千里,但憑他們的身手在紫禁城裡抓到想要的草藥並非難事,無論如何不會讓英嬪有性命之危。
拿公儀戾來試探他?
萬一那日他未經過那條路,公儀戾在雪地里跪出病來又當如何?
雪地極寒,衣著單薄之人跪的時間長了,寒氣自然入體,恐怕到時候受損最嚴重的便是雙腿。
「……瘋女人。」
文卿閉了閉眼,沐浴在熱水中,任憑氤氳的霧氣將墨發浸染得越來越潮濕。
他和正常人不一樣,雙腿一點知覺都沒有了,腿根到胯骨的一小截知覺也有些遲鈍,腿間的物什從來沒有使用過,也未曾有過使用的衝動。
時隔九年,故而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感覺——腰腹以下空落落卻無比沉重的感覺。
但那時候,失去雙腿對於一個沒爹疼沒娘愛的孩子來說無異於滅頂之災,和死也沒什麼兩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