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選師
第三章選師
三日之後,曲江夜宴。
往年會試春二月放榜,今年的春闈因撞上日食天象,欽天監認定國運有異,春闈推遲為冬闈。
曲江亭邊的紅桃粉櫻早已不見蹤跡,江水凝冰,曲水流觴也只能改為普通宴飲,唯有亭台樓閣邊梅林如荼,宮燈盞盞,推杯傳酒,觥籌交錯,新科進士跪坐席間,崇明帝和寵妃居主位,左丞右丞分坐兩側。
「諸位寒窗十餘年,今夜暢快酌飲!翰林院,三省六部……往後仕途光明燦爛,朕的朝堂上也要多添些生面孔才是。」
顧岱叩首,舉杯笑道:「臣謝主隆恩。」
眾進士跟著叩首:「臣謝主隆恩。」
唯有一人沒跪,也未曾開口。
三元及第的新科狀元,大夏建朝以來第一位,可惜是個殘廢,騎馬遊街后還得讓小廝扶著下馬,如今更是連跪都跪不穩,聖上開恩,准予暫坐輪椅。
席上不乏有宴飲捉婿的皇親國戚,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鍾堂雖未能奪得魁首,但才學未必輸給文卿太多,更何況刑部尚書之子,前途無量,又身無殘疾,儀錶堂堂,自然是眾人心中當之無愧的首選。
文卿雖好,可疾病纏身,雙腿也早就廢了,連能否敦倫都未可知,把自家千金閨女嫁與此人,那不是守活寡么。
文卿望向辛稷安,俯身行了一禮。
入夜後風大了些,文卿向來受不得寒,咳了兩聲眼尾便紅了,溫酒入喉,才堪堪緩過來。
文卿莞爾:「早就備好了禮,等著辛大人開口呢,若不是怕那侍衛不讓我進去,便也打算不請自來了。」
辛稷安不再言語,文卿也沉默下來,聽著耳邊細細的風聲,柔軟的狐絨拂在頰邊,襯得臉似乎巴掌大,右眼眼皮上藏著顆硃砂小痣,只有垂眸時才能被看見。
紅酥果,顧名思義,便是以南境數十種花蜜果混以麥粉揉為圓球烘烤製成,外酥內軟,香甜可口,但因果實從南境運到長安需要汗血寶馬一日不歇,在路上還極易磕碰損壞,故而難以製成,除了宮廷宴飲,也就曲江夜宴才能一品其味了。
辛稷安微微頷首,看他席上的紅酥果快吃完了,便把自己席上的一份紅酥果贈與了他。
「十七年,也不過彈指一揮間。」文卿臉色愈發蒼白了,那盞紅酥果一枚也沒動,放在金絲楠木的席面上,冬天的葡萄也是珍品,只是吃著太涼。
辛稷安看著這張臉,有些恍然:「你這性子……倒是和你祖父大不相同。」
「咳咳……」
席間喧鬧,可新科狀元坐得離左丞最近,辛稷安捋了捋鬍子,放下杯盞,吩咐了句什麼,不一會兒,下人便抱著一個湯婆子過來了。
文卿明知故問,裝作微微驚訝的樣子,心裡卻實在有數。
神武帝登基后,他日夜忙碌,輔佐朝政,本來就貧瘠的身體在十餘年的折騰下早已如同日暮殘秋,用膳時總是沒有胃口,皇帝命人送來的那些山珍海味在他眼裡和白粥沒有任何區別。尋常人難以一見的紅酥果,國力空虛前他捨不得吃,國力強盛后,也沒有他的份了。
「辛大人識得我祖父?」
文卿是博學宏詞科進士,歌賦詩詞信手拈來,明經策論洋洋洒洒幾十篇,加之前世經常處理公章文書,這點小兒科的遊戲自然難不倒他。
「多謝,辛大人。」
「……官場上略略識得,沒想到長孫都這般大了。」
春陽趕緊上前,為文卿攏了攏狐裘。
哪怕是前世,文卿也沒有吃過幾回。
不僅是識得,而且私交甚篤。辛稷安和他祖父是同年,他祖父客死他鄉時,辛稷安也在隨御車出行的隊列之中,可蹊蹺的是,他在人生的前十七年裡,從未見過這位祖父的故人。
「不必言謝,十日後老夫曾孫滿月,在麟雲閣祝酒,晏清來吃一杯么?」
進士們又鬧著玩飛花令,傳盞作詞,問起從哪兒開始,皇上沒回話,便都看向狀元郎。
「風雨如晦翳無月,長安城外馬聲嘶。
知君莫非凜冬雪,戲柳飛花次次遲。」
第一個擬詞反而最簡單,不需完全按照前人格律,文卿也只是隨口一吟,未見水準,從榜眼開始,作詞就越來越難了。
四下慢慢安靜,連皇帝也從寵妃的溫柔鄉里回過神來,饒有興趣地看著新科進士即興傳擬。文卿淡淡地聽著,卻想著其它的事。
他記得前世曲江夜宴后,崇明帝是為眾皇子選過少師少傅的。新科進士大多入翰林院,一甲三名備受推崇,在大夏王朝能直接升任翰林學士,而非從翰林院修撰開啟仕途。
若是能得到皇子公主賞識,互相認可,一步到位,成為少師少傅也不為過。
半個時辰后大概就是宮宴,前世他未曾在宴席上見過那位三皇子,興許是他不曾注意,但以防萬一,還是該派人去華英殿看看。
是誰都好,總之這一世,他不會再為公儀峻做嫁衣。
「……」
「晏清。」
文卿微微側頭,循聲望去,竟是鍾堂在喚他。
「明統兄,何事?」
「待會兒還有宮宴,少喝些。」鍾堂好心提醒。
文卿體寒多病,從小就習慣了飲溫酒取暖,特別是冬日缺炭火的時候,僅有的一點火苗拿來熱酒,喝一點能輕鬆不少。
「多謝。」
「晏清,你知道宮宴和曲江夜宴為何安排在同一天嗎?」
「不知。」
他們並不熟絡,前世鍾堂也是如此,很願意和他結識,曲江夜宴後幾乎天天往文宅跑,後來政見不同,倒沒再來找過他。
「唔……我也不知,不過家父說秘書省似乎要遣派教書先生,你願意去么。」
「若是天子之命,又哪能由得了我等情不情願。」
顧岱聽著他們閑聊,也湊過來加入,壓低聲音道:「什麼天子之命?」
鍾堂看了他一眼,冷哼一聲,竟不說話了。
文卿還未見過鍾堂這樣失禮,前世也是這般么……記不清了,在他印象里鍾堂和顧岱大概並無交集。
「明統哥哥,好哥哥,你就告訴我吧!」
「誰是你哥哥!滾開!」
鍾堂這一聲吼得有點大,四座俱是驚了一跳,好在未驚動聖上,只是大臣們看著這位近乎完美無瑕的榜眼,有點摸不著頭腦。
顧岱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文卿只是淡淡地飲了一口溫酒,面色不改。
他並不關心。
半個時辰后,宴飲果然移步御花園,皇子們剛剛練完劍術,此刻正在御花園恭迎聖駕。
文卿刻意避開了為首的皇子,以免自己御前失儀。
「諸位英才,皆朕所愛。朕有十五個皇子,個個聰明伶俐,英勇賢德,因太子未立,故諸皇子一視同仁,當從新科進士中擇選一人為師,左輔右弼,以佐成材,以正視聽。」
話音未落,大皇子便跑到文卿身邊,禮數周到,俯身稟報:「父皇,兒臣想要這位進士做兒臣的先生。」
周圍的大臣紛紛恭維道:「明珠必待識者,所言非虛啊!大皇子,這可是新科狀元,大夏王朝三元及第的頭一人吶!」
進士們紛紛祝賀:「恭喜晏清兄。」
真心祝賀的人恐怕屈指可數。
文卿雙手護在腰前,借著狐裘的遮擋,下意識做出了防禦的姿態。腰身無端地痛起來,像血淋淋的骨肉被大雪浸得更濕,又慢慢凍僵,融化,凍僵,反反覆復,痛不欲生。
臉色煞白,好在夜色闌珊,擋去了些。宮燈暖光照在臉上,落在衣褶間,卻讓人覺得冷淡而遙遠。
「如是,便多謝大皇子殿下厚愛了。」
大皇子公儀峻,年方十五,寵妃李氏的長子,只要皇后一直無後,他自己再德行端正些,他的地位就不會動搖。
皇子們清一色的紫貂蟒袍,金絲袞邊,可大皇子身上的總是要比別的皇子好些,腰間的珮環發間的羊脂玉簪皆是藍田極品,身被薰貂,上綴朱緯,吃穿用度皆是上等。
而文卿今日赴宴穿得很是簡單,普通的袞邊藍袍,一件禦寒的狐裘,陳舊的冬靴,腰邊的玉佩是最值錢的物件,其餘的都不過寒士衣著。
坐在輪椅上,雙腿早就廢了,可背脊是挺直的,長發用玉冠束起,垂下時鋪滿肩背,眉眼中不見絲毫諂媚和對榮華富貴的渴求,只是淡淡的,冷冷的,像雪后梅花落滿的孤山。
公儀峻看得痴了,失了皇子儀態,愣愣地看著輪椅上的新科進士。母妃讓他選輪椅左側的鐘堂,可鍾堂哪比得上這人風華絕代,他以後可是太子,先生之位自然只有狀元能配。
皇上滿意地大笑起來:「晏清……朕的長子便交給你了,大夏的狀元郎,可莫要令朕失望!」
文卿淡然一笑,忍著切齒的恨意:「微臣雖愚鈍,然瀝盡肝膽,定不負聖上所託。」
他改變主意了。
避其鋒芒不過是下下之策,總之要入事台閣,不如將公儀峻當做踏腳石,好好利用,好好折磨,以後諸事自然水到渠成。
大皇子選了文卿,二皇子自然選鍾堂,之後便是四皇子五皇子。文卿夜晚目力不佳,也不清楚三皇子小時候模樣如何,四下打量許久,卻沒找著想見的人。
「先生在尋何物?本宮命人幫先生找。」
文卿頓了頓,忽地有些後悔方才答應了。
先生先生的,聽起來真是無比刺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