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離恨
第五十六章離恨
禮祭過後,新詔問世,詔令條款皆由文卿親自所擬,清理門閥,重定賦稅,江南改制,軍屯匡規,澤被天下,百姓莫不歡欣鼓舞,如今天下穩定,又有新帝大力支持,改革元年便有了前世改革三年的成效。
可文卿近來卻總是鬱鬱寡歡。
蘇拙玉從那次不歡而散后便沒再敢踏進相府,但今日下朝後見文卿心情格外差,不知怎的,就跟著進了許久不曾踏足的地方。
文念恩非但沒攔他,反而朝他行禮致意,眼神中透露著感激。
蘇拙玉回禮,心中隱隱有些猜測,匆匆進府,就這麼一眨眼的工夫,便已經不見文卿的蹤影了。
「……晏清?」
「既然已經下定決心追隨別人,又何必再來相府呢?」文卿淡漠的聲音竟從身後響起,「你也不是不清楚,中書省和欽天署勢不兩立。」
蘇拙玉被嚇了一跳,連忙轉身撤後,張了張口,一時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支支吾吾的,文卿看著他,就聽見他說了句:「……近來如何?」
「托九機塔的福,過得並不好。」文卿的聲音依舊沒有起伏。
「什麼意思?」
蘇拙玉抿了抿唇,溫聲道:「我會幫你問的。如果他願意告訴我的話。」
「你兄長如此疼愛你,都沒有告訴過你他的秘密?」
「姑姑小心茶燙。」
春陽行了一禮,毫不懷疑地將托盤遞給了她,文念恩是在文濯蘭的培養下成長起來的,整個相府如今井井有條也離不開文濯蘭的操持,在下人們心中,西廂和正房住的都是主子,再加上文濯蘭性情比文卿好上太多,相府中幾乎沒有不喜歡她的人。
蘇拙玉這兩輩子被人利用得太慘了。
「晏清!我可以……幫你問問!你想知道什麼?」
蘇拙玉愣了愣,面色有些難堪。
公儀戾和蘇紀堂對此越是緘口不談,他便越是迫切地想知道。近來他總是做噩夢,夢到前世公儀戾和蘇紀堂走後的事,他不知道那些到底是什麼,浮光掠影般地飛逝,想抓抓不住,醒來后只是覺得心口絞痛不已。
重來一世,他異乎尋常地謹慎,天下之事,只要他起了疑心,就沒有瞞得住他的。
什麼事值得公儀戾這樣煞費苦心地瞞著他。
「陛下的命數。」文卿看向他。
「你問我,我也不知道。」文卿焦躁不安地按了按眉心。
將一切串聯起來並不難,只是他無法理解。
文卿定定地看著他,眸光複雜。
「多謝。」
文卿苦澀地笑了笑,徑直走向煙汀亭,春陽正要給兩人布茶,文濯蘭卻從西廂款款走來,示意春陽將茶具給她。
如果不是情非得已,他不會利用蘇拙玉。
思來想去,就命數一事,既與蘇紀堂相關,又和前世牽連,還有了隱瞞他的苦衷。
文卿也自知失言,遷怒了無辜的蘇拙玉,卻沒有心力再去解釋什麼,正要拂袖而去,胳膊卻被人一下子抓住了。
「你我之間,何須言謝。」
「陛下……陛下出什麼事了嗎?」
「知道了,多謝小春陽,你去府外陪念恩解解悶罷。」
春陽臉色驟紅:「姑姑!你說什麼呢!」
說完沒等文濯蘭再說什麼,便一溜煙跑開了,跑開的方向不是別處,正是大門朝向的北方。
往日文濯蘭見此場面必定要笑一笑這孩子的,而今天卻一點也笑不出來,她端著茶盤,將茶壺和青花瓷杯放在石桌上,倒茶時袖中的藥粉傾入杯中。
「姑姑,你且放著罷。」文卿沒心思喝茶。
「今日的茶你一定要嘗嘗,是姑姑去年特地炒制的長壽茶,這塊是第一塊,剛剛拆開,你品一品,看好不好喝。」
文卿如今一聽長壽二字便怒火中燒,因著他是藥罐子,所有人都盼著他長壽,可長壽長壽,若最重要的人命數渺茫難得善終,再長壽又有什麼用?
「既然是長壽茶,那姑姑和拙玉喝罷,我便不喝了。」
蘇拙玉和文濯蘭俱是一怔,異口同聲道:「什麼?」
文卿忍著怒怨,重複一遍:「我說——我不喝,你們喝。」
「不喝也罷,我只是想著若是晏清你喝著好的話,帶回去給皇上也嘗嘗,看看姑姑炒制長壽茶的手藝如何。」
文卿聞言終於抬了抬眸,看向茶杯中澄黃的茶水,一股特別的清香隨著氤氳水霧縈繞鼻尖,首先茶香便讓文卿很滿意,和平時喝的藥茶沒太大區別,只是仔細嗅的話,能嗅出其中若有若無的辛澀。
辛澀?
文卿端起面前的茶杯,小小圓圓的水面倒映出屋檐邊嶙峋的樹影,他將茶杯湊近鼻尖,仔細嗅了嗅,突然臉色大變,砰地一聲將盛滿茶水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瓷片盡數碎裂四濺,把蘇拙玉嚇得不輕。
「離恨香?」
文濯蘭見事態不好,腳下蓮步換影,瞬間出現在文卿身後,袖中撒出一把微黃藥粉,趁文卿伸手捂住口鼻的空隙,狠心在他後頸上用力落下側掌。
誰料文卿卻似乎早已洞悉了她的計劃,堪堪側身躲過那一掌,袖中梅花箭扣一松,一支淬毒袖箭便擦過文濯蘭的長發,咻地一聲釘入柱子上,箭鏃入木三分。
文卿難以置信:「姑姑……」
文濯蘭一生什麼生死苦樂沒見過,聽到這聲姑姑的一瞬間眼淚卻奪眶而出,她回眸看向文卿,眸中浸滿了愧疚和心疼的酸楚,蘇拙玉衝過來將文卿翼蔽在背後,呼喝道:「來人!」
暗衛卻並不回應。
府衛和蘇拙玉帶來的隨從全都被錦衣衛扣押著,緊閉的府門外人人自危,不知道文卿犯了什麼事,當今聖上調動錦衣衛精銳,似乎欲除之而後快。
即便文卿再功高蓋主,也不該這麼快就過河拆橋。
「錦衣衛……」
皇城之中,只有錦衣衛能在這麼短時間控制住相府所有的人手,朝廷鷹犬代表著天子權威,他府上的死士暗衛一半也都是公儀戾的人手。
前世,一把火焚盡文府的也是錦衣衛。
他又被背叛了。
這個念頭剛一冒出腦海,便被他徹底否決了。
他的阿昭絕對不會背叛他。
絕對不會。
「我要見他。」
文卿看著文濯蘭,生平第一次這樣冷聲和她說話,兩人對峙著,對方眼裡的情緒都看不清晰。
「皇上日理萬機,恐怕無暇見你。」文濯蘭不忍道。
「不要讓我再說第二遍。姑姑。」
蘇拙玉怔了怔。
他從來沒見過文卿這麼痛苦而扭曲的臉。
「晏清……」
「你們都瘋了。」文卿怒極反笑,「告訴陛下,今日之內將所有隱情告知於我,今日發生的所有事,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於您也是如此,姑姑。」
——
中書令權勢滔天,相府被錦衣衛團團圍住,顧命大臣文卿如遭軟禁,文黨群情激憤,群臣跪在太和殿外上書控訴,聲聲泣血。
相府內,文卿一整天滴水未進。
他不吃錦衣衛送來的食物,離恨草的味道令他幾欲作嘔,這味草藥是朝廷禁藥,南境極潮極瘴之地生長的一種微毒的植株,經過特殊製法研磨成藥粉,加以苗疆巫術,能達到抹除特定記憶的藥效。
前世,公儀峻不知從哪得來了這個方子,在他膳食中加了這味草藥,試圖將他腦中的記憶全部抹去,把他變成一個痴傻的廢人,身邊的嘗膳官都沒發現,如果那時沒有從南境來的跛足藥師,他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
公儀戾完全沒有這樣做的必要。
他整顆心都是他的,完完整整,滿滿漲漲地撲在他身上,他究竟還想要什麼?
是因為……他讓蘇拙玉去問他的命數?
文卿騰地站起來,徑直向府門奔去,如今他已經能很熟練地使用好這副腿甲,可送給他這副腿甲的人已經不在身邊了。
蘇拙玉被錦衣衛指揮使強制帶走了,留在他身邊的人現在只有春陽,春陽著急,可是毫無用處,容炳也請文濯蘭離府,文濯蘭卻並未離開,西廂房門也沒有閉合,但文卿經過時一眼都不曾往那邊看過。
他停在大紅色的府門前,手指扣住椒圖獸面所銜的環,叩叩敲了幾聲,大門緩緩開啟,映入眼帘的不是容指揮使,而是當今聖上。
他的阿昭。
兩人隔著一扇門相望,一時俱是無言。
最終還是公儀戾先說話:「先生,一整天不吃飯的話,身體怎麼受得了呢?」
如此尋常的語氣,好似那時年少的三皇子殿下,京郊練靶策馬回府後家常的關心,可是三皇子不再是當年的三皇子,文卿也不再是當年的文卿。
府門外,紅紙墨字的春聯似乎還能看出書寫時的酣暢淋漓,那時公儀戾陪在他身邊,像以前那樣執意幫他研墨。
「臣為何食不下咽,陛下不是比誰都清楚嗎?」
公儀戾卻皺眉,一副不知情的模樣,走進府中關上府門,不顧文卿的反抗,蘸著月色低頭將月下的人深吻。
離恨草的藥味充斥在唇舌之間。
淚珠順著長睫滾落,一行行淌濕了臉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