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校園9
第三十八章校園9
隨著汪星燃向前推動的動作,心牆的阻力幾何倍地累加。寒意透體而出,在汪星燃體表凝結成一層厚厚的白霜。他勉強推開一道能夠容納他側身通過的縫隙,便再也推不動了。
汪星燃張開凍住的嘴,冰霜撲簌簌落下,他艱難地對周琦說道,「抓緊我,我們進去了!」
周琦驚恐地凝視著分開的心牆后漆黑無光的混沌深淵,身體不由地戰慄起來,心中萌生無限退意,她無意識地往後連退兩步,「我,我……」
「你要是不去,那我就自己去吧。」汪星燃雙臂顫唞,他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等待周琦做心理建設,而且他也沒有第二次推開心牆的力氣了。看準時機,他縱身投進心牆后的深淵。
「啊——」周琦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在最後的關頭抓住汪星燃的衣擺,與他一同隱沒在深淵之中。
嘭!
失去汪星燃的掌控,裂開的心牆快速回彈,重新歸攏成完整的牆體,哪裡還找得到一絲縫隙的痕迹。
心牆后的深淵無光、無聲,汪星燃異空間里的照明設備全部失效,聲音也無法傳遞出去。沉浸在深淵的體感,就像是漂浮在深海的水體中,極度的壓力緊密地包裹住每一寸皮膚,汪星燃甚至連自己的呼吸都感覺不到了。
周琦在校園中幾乎無所不能,可置身深淵后,那些作弊般的能力統統消失,她抓住汪星燃衣擺的手漸漸變得無力,卻無法出聲呼救。就在周琦即將徹底和汪星燃分開,獨自在無盡深淵沉淪之時,汪星燃抓住了她。
汪星燃的視覺和聽覺被完全封鎖,徹底失去感知方向的能力。處於這種對人類來說近乎絕境的狀況,汪星燃卻奇異地沒有產生任何負面的情緒,他就像一台冰冷的機器,安靜地漂浮著,精密地調動身體的全部力量,去感知深淵中的能量波動。
在深淵無盡的同質體中,某個特殊的坐標規律地發出極度細微的脈搏般的跳動。那個坐標彷彿觸手可及,又彷彿在千萬里之外。
班主任對周琦的父親兩次都沒能到場也很無奈,只能電話叮囑他,要好好和周琦進行溝通。
這個破舊的客廳中,連張沙發都沒有,只有飯桌的兩張椅子。汪星燃身體還在不停地叫囂著想要休息,頭疼的感覺還在持續不斷地折磨他的神經,但他沒有在周琦對面的椅子坐下,而是斜倚在牆面上,勉強算作休息。
難道他的汗水全被深淵帶走了嗎?深淵原來是這種屬性的嗎,汪星燃光是想想就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他抱緊雙臂,用力地上下搓動幾下胳膊,把雞皮疙瘩壓下去,這才忍耐著隱隱作痛的頭疼,從地上爬起來,跟隨周琦的腳步走進居民樓里。
連句問候的招呼都沒有,這就是周琦對父親說的最後一句話。
但凡能找到第二張合影,也不至把這張尷尬到近乎窒息的照片當做全家福擺出來。
「嗚嗚嗚嗚嗚……」周琦透明的眼淚逐漸染紅,變成艷紅的血淚,她慌忙放下碗筷,從椅子滾到地上,不敢讓血淚污染這桌父親給她做的飯菜,她狼狽地趴在地上,一路拖著血色爬到汪星燃的腳邊,伸手抓住汪星燃的褲腳,「這都是我的錯。」
汪星燃走到三樓,站在周琦家門外,抬手敲了敲敞開的大門,「我可以進來嗎?」
周琦悶悶的嗚咽聲從裡屋傳來,「你進來吧……」
汪星燃握緊周琦的手,帶著她在稠密的深淵中遊動起來。
周琦和劉一鳴談戀愛,第一次被他們的班主任約談時,兩名班主任就叫了家長。那時劉一鳴的家長來了,周琦的父親沒來。第二次約談也是同樣的結果,劉一鳴的家長來了,周琦的父親沒來。
不知過去了多久的時間,汪星燃轉換無數次方向,游得周琦都快要絕望之際,一點微光點亮了兩人的視野。
周琦和她的父親,關係並不好。
周琦在晨會講話中就有提起過,她的母親早年病逝,是她的父親又當爹又當媽地把她拉扯長大的。
照片是周琦和父親在遊樂園拍的合影,雙鬢斑白、臉上布滿褶皺的男人,和一個十三四歲滿臉稚嫩的女孩,兩人的站姿有些疏遠,男人臉上掛著憨厚的笑容,微微側頭看著女孩,女孩則臭著臉很不情願的模樣。
她邊哭邊拿起碗筷,把那些冷掉的一點也不好吃的菜往喉嚨里塞,想要堵住自己的哭聲,卻怎麼也堵不住從靈魂深處傳出的悲泣聲。
汪星燃剛進屋,通過短短的玄關,便在逼仄的客廳兼飯廳找到了周琦,她趴在殘留著油污的飯桌上,把頭埋進雙臂里,面前是一桌擺得滿滿當當的飯菜。
她的家啊!
周琦自己回去取的話,來回一趟就要趕不上晚自習了,而且她也想快點見到劉一鳴,只得勉為其難地給父親打去電話,「幫我把我床頭那個粉色的筆記本送過來。」
可是他消耗的體力是實打實的,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總該是汗流浹背的狀態才是,然而並沒有,他的身上清清爽爽,還殘留著今天早上使用的沐浴露的香氛。
汪星燃的精力和體力幾乎消耗殆盡,他身體搖晃幾下,脫力地跌坐在地,等待身體慢慢緩過勁來。
深淵不具實體,那種如同海水包裹全身的感知是虛假的,沒有在他的身體上留下痕迹也屬正常。
還沒走到周琦的家,汪星燃就對她的家境有了一個大概的判斷。
一直在後面被汪星燃帶著往前游的周琦,忽然生出無限的力量,她大力地划動手腳,越過汪星燃的肩膀,拖著他飛快地朝居民樓游去。
這幢居民樓少說也有二三十年的歲月了,很陳舊,沒有電梯,樓道燈也全都壞掉,對上下樓造成很大的困擾。
汪星燃輕輕按摩抽疼的額角,四處打量,在滿是破舊傢具的屋子裡找到了唯一一張照片。
周琦緩緩坐起身,她盯著飯桌對面的空椅子,試圖像召喚劉一鳴那樣把父親的投影召喚出來。模糊的影子數次出現,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凝成人形,周琦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她腦子想的都是如何才能挽回劉一鳴,她不想聽父親的念叨,不想再待在這個令她感到無比窒息的家。
周琦的父親是在工地打工的,如果工程緊張,想要請假確實有些困難。當時周琦只是慶幸她的父親沒有來學校,卻並不知道,她的父親查出癌症,藥石無醫,他拚命工作,是為了能在自己生命結束之前,為周琦湊齊大學四年的學費。
周琦的淚水奪眶而出,那是——
然而周琦當時滿心被劉一鳴拋棄的酸楚,本來就沒多少食慾,再加上她父親的廚藝十幾年如一日地差,她就更沒有食慾了。
穿過一層無形的薄膜,兩人虛懸的雙腳終於踏踏實實地踩在地面上。周琦鬆開汪星燃的手,跌跌撞撞地跑進樓梯口,瘋了似的奔往家中。
那是一幢老舊的居民樓,在三樓的位置,柔和的燈光從客廳的窗戶透出。
經濟能力不行,做飯也不行,能看得出來,周琦的父親是一個很笨拙的男人。汪星燃從他目前所掌握的信息,唯一能從他身上找到的優點,就是把這個破舊的家打掃得乾乾淨淨。這樣的一個男人,確實很難讓叛逆期的女兒對其產生崇拜和憧憬。
骨頭湯的成色一般,熬煮得並不到位;魚煎得有些糊了,好幾處黑乎乎的;青菜放的油很少,炒得很老;賣相還算不錯的白切雞和燒鴨,都是直接買回來的熟菜。兩碗冒尖的米飯擺在小小的飯桌兩側,正等待著主人的享用。
周琦的父親,兩次都是電話溝通。沒能來學校的理由,兩次都是工作很忙,抽不出時間。
那桌豐盛的菜肴,正是剛才周琦狼吞虎咽的那桌飯菜。
周琦回學校回得太急,等到公車到站時,她才發現劉一鳴買來送給她的筆記本落在家裡了。那個筆記本里寫了許多她教劉一鳴寫作的內容,也有劉一鳴按照她布置的小作業書寫的片段。這是周琦最珍貴的東西。
休息的過程中,汪星燃有些古怪地摸索自己的身體。
周琦第一次被叫家長,休息日回家后,父親嘗試著想要和她溝通,她卻非常不耐煩,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一句話都沒和父親說。第二次被叫家長后的休息日,父親改變溝通策略,給她準備了一桌豐盛的晚餐,想在飯桌上和她談談。
其實周琦剛剛離家后,周琦的父親就接到工頭的電話,工地那邊出了點事故,需要人手趕緊處理。周琦的父親飯都沒吃,便匆忙趕去工地。好不容易忙完,他回到家裡,又接到了周琦的電話。
每周唯一一天的休息日,她和父親大吵一架,在家裡才待了小半天,就急匆匆地返校,那麼多菜,周琦一口都沒動。
周琦要得很急,他就以為是非常重要的考試資料,他的身體已經吃不消冷飯冷盤,那些涼透的飯菜重新加熱還要些時間,他怕周琦等得急,便一口飯都沒動,拖著疲憊的身體,去給周琦送筆記本。
筆記本沒有送到,周琦的父親就出車禍了。
當場死亡。
周琦用盡全部的力氣去愛的劉一鳴,不是她世界的支柱。為她撐起一片天空的,是她那個百般嫌棄、已經好多年都沒好好說過一句話的木訥的男人,是她的父親啊。
人們總是願意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給外人,卻把最壞的一面留給家人。在處理父親的後事時,周琦才發現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她的世界崩塌了。
一個自欺欺人的夢境隨之誕生,在這個夢境里,有著周琦最嚮往的愛情,而那些不斷扼殺愛情的教職工怪物,並非影射班主任對她愛情的阻撓,而是她對自己的自我懲罰。
而周琦的父親,被密不透風地鎖在心牆之後,徹底地遺忘。
周琦在這個夢裡已經徘徊很長很長的時間,她確實該清醒了。她看向汪星燃,「我的父親已經為我存了兩年的大學學費,我不想辜負他的遺願。我想醒過來,你能幫幫我嗎?」
周琦知道害死父親的自己非常無恥,她已經做好準備接受汪星燃鄙視和唾罵了,然而汪星燃什麼都沒有做,只是安靜地看著她。
周琦感覺到有些不對勁,緩緩抬起頭,和汪星燃的視線碰個正著。汪星燃之前看著周琦的時候,眼神是溫暖的、包容的,然而此時此刻,他的雙眼沒有任何情緒,室內的燈光打在他漆黑的瞳孔上,全部光芒都被吸了進去。
那是一雙非人的眼睛。
汪星燃屈膝蹲下,神色漠然地平視趴在地上的周琦,伸手按住她的頭頂,冰冷的聲音傾瀉而出,「收容,收容,收容——」
心牆另一邊的校園世界。
由於汪星燃的囑咐,周琦加強了心牆附近的迷惑效果。本來就徹底遺忘汪星燃要去做什麼事情的調查員們,就更找不到汪星燃去哪了。
周琦想起被她遺忘的父親時,本就充滿不穩定因素的校園世界,徹底動蕩起來。那時距離他們進入心牆之後的深淵,才過去不到三個小時。
就算調查員們的能力再出色,在他們的記憶不斷被虛假記憶同化的情況下,他們能查出周琦和劉一鳴的戀情經過就很不錯了。
校園世界動蕩,虛假記憶同化的速度陡然加快。完全想不起來還有家長這個角色的調查員們,不得不在蘇寂言靈的作用下開始報數。
一名長相徹底變成紙片人畫風的男調查員率先撐不住了,他唯一還能察覺到的違和之處就是他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他是調查員。在最後的時刻,他選擇對劉一鳴寫給周琦的情書進行了收容。
結果顯而易見,收容失敗。
第二名、第三名……五名調查員接連出局,就剩下陸厭和蘇寂了。
蘇寂還能察覺到的違和之處也只剩下兩個,他神色癲狂,「陸厭,在我收容失敗之後,你利用調查官的許可權脫離這個副本!」
說這句話時,蘇寂不惜動用上剩餘的全部言靈之力。
陸厭身體僵直十多秒后,他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拒絕道:「該使用調查官的許可權脫離的人是你。」
蘇寂抿唇不語,顯然是不肯輕易離去。
「你的夢想不是讓污染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嗎?死在這個副本,你還怎麼實現這個願望。」陸厭聳了聳肩,「你可別指望我,我雖然副本進得多,但我的願望從來都不是消滅全部的污染。」
蘇寂繼續朝陸厭發射死亡視線。
「我向你保證,這個副本不會再迎來下一批調查員,我們會徹底關閉這個副本的。這樣你總沒有理由繼續留下來了吧。」能讓陸厭如此有耐心對待的人,除了汪星燃,真的就只有蘇寂了。
蘇寂沉默不語,他讀過所有陸厭上報給特調科的報告。
陸厭不是不知變通的人,他使用調查官的許可權從副本脫離的經驗不止一次,那他為什麼要執著地停留在這個副本呢?
對女人向來敬而遠之的陸厭,怎麼會突然對一個女人那麼親近。結合前段時間在調查員圈子裡傳得風風火火的汪星燃的照片,蘇寂忽然就想明白了。
那個女人,是汪星燃偽裝吧。
三年前的那個人物走馬燈,雖然蘇寂看不出陸厭對汪星燃的感情具體是怎麼樣的,但他看得出來,汪星燃對陸厭非常重要。
深知自己勸不動陸厭,蘇寂真的很想嘆氣,但是因為祈使句的限制,他連氣都不能嘆。
他堅持留下來,和陸厭滿副本尋找汪星燃的蹤跡,直到能察覺的違和之處僅剩下最後一個時,才不情不願地使用調查官許可權。
「你給我活著回來!」
「會的。」
校園世界里的活人,就只剩下陸厭一個了。
陸厭抬起頭看向天空,灰濛濛的天空,突然烏雲翻湧,閃電穿透厚重的雲層,雷聲炸響,大雨傾盆而至,瞬間就把陸厭全身都淋濕了。
陸厭沒去躲雨,他站在原地,從異空間取出一個標本瓶。透明的標本瓶中盛放著一枚血紅的心臟。心臟漂浮在營養液中,正有力地跳動著。
這顆心臟散發著幽冷且危險的氣息,如果汪星燃看到這顆心臟的話,他就會發現,這顆心臟的氣息曾經在第一個副本中的貪吃蛇和複印機道具上出現過。當時的貪吃蛇和複印機非常不老實,接觸過心臟的氣息后,一下就變得乖巧了。
陸厭解開襯衫的扣子,下手極穩地用手術刀剖開了胸`前的皮肉,他露出肋骨下的心臟。他的心臟和標本瓶里健康的心臟正好相反,不僅一動不動,還有三道貫穿傷交叉穿透心臟。
癲狂的神色從陸厭的眼中閃過,他取出標本瓶里的心臟,將其按進了自己剖開的胸膛。
跳動的心臟在肋骨的縫隙中和陸厭壞死的心臟產生接觸之後,奇異的事情發生了。兩顆心臟逐漸融合,陸厭壞死心臟緩慢地跳動起來,心臟的貫穿傷和切開的胸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修復,轉眼便徹底痊癒了。
隨著心臟的跳動,無數瘋狂的囈語湧入陸厭的大腦,在極致的痛苦中,被同化的記憶全部都回到了他的腦海中。
汪星燃,去了學校的正門。
陸厭站在教學樓的天台,只往前踏了一步,便出現在了學校正門的位置。
那道汪星燃竭盡全力才推開一小道門縫的心牆,陸厭單手便輕輕鬆鬆地推開了。陸厭走進深淵,往前行走百步,突兀地閃現在周琦的客廳之中——
此時的汪星燃已經召喚出收容之匣,收容之匣將周琦的家囊括在內,包括周琦和汪星燃。
陸厭出現之時,外黑內白的立方體已經合攏了五面,最後一面的盒蓋,正緩緩合攏。
陸厭從身後擁住汪星燃,在他耳邊低低地說道:「我們出去吧。」
汪星燃在陸厭懷裡微微側過身,冰冷的視線從陸厭的臉緩緩下移至他還沾著血的胸口,「是我的……」
「是啊,我是你的,所以你不能離開我。」陸厭腳尖微點,帶著汪星燃離開了收容之匣。
在周琦絕望的吶喊聲中,陸厭扣住汪星燃的後腦勺,兩人的唇瓣親密接觸,抵死纏綿。滾燙的溫度在身體各處不斷被點燃,汪星燃空洞的雙眼漸漸恢復了神采。
他上一刻的記憶還停留在周琦說她班主任兩次叫家長,她父親都沒有去,怎麼突然間就和陸厭親到一起了?
不等汪星燃推開陸厭,他身體一個踉蹌,便跌在了純白的過渡空間之中。
碎片收容,結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