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床邊
第五十二章床邊
格洛爾的聲音卡在了喉嚨里。
他慢慢地收回了剛想邁出去的腳。閉眼深深吸氣,睜開眼,對方的身影依舊在那,一動未動。
他們隔著不到百米的距離。
夜燈昏暗,冬風吹拂樹枝,飄零的葉片在他們之間打著旋落下。
格洛爾忽然沒有膽量繼續向前。
他知道,克萊門特既然敢站到他的面前,肯定是已經做足了把握的。
可他呢?他並沒有把握。
或許曾經是有的。
但再強的把握,再堅定的防線,在半年不間斷的信件與禮物的轟炸之下,都會變得脆弱不堪。
格洛爾的指尖有些發涼,翅膀也有些發抖。他希望這時候有人可以牽一牽他、抱一抱他,再親一親他,可是這不能有。
那個方向,就是格洛爾陛下的房間。
他坐在床沿,安靜了會兒,抬起頭對著伯爵露出一抹溫和的笑容:「我想睡了,塞利安。你去忙吧,不用管我,晚安。」
可是陛下連這開口的機會不想留給他。
他悄無聲息地繞過了一切看守和監控,繞過了一切塞利安伯爵可能的行動路線,摸到了陛下的窗戶外面。
想問問陛下還記不記得他們一起相處的時光。
沒想碰他,也沒想吃他。
比如說,他想問問陛下為什麼忽然翻臉。
他也是帝國的好子民,所以陛下笑著回應了他的招呼,默許了他的碰杯,與他正常地說著話。
陛下的鹿角重新長了出來,但還沒有長完全,大概只有十幾厘米,比一隻手掌稍微能長上一點。
可他偏不。
*
克萊門特站在花園的幽徑上,不發一言地看著帝王在見到他之後轉身繞開的行為。
克萊門特想,他明明沒有想做什麼的。
陛下的面色與之前差不太多,但看上去化了妝,看不出實際的氣色怎麼樣。身形倒是又瘦了點,之前抱起來就已經沒什麼重量了,也不知道現在更得輕到什麼地步。
窗戶,被悄悄地打開了。
他的腳步也是沒有聲音的。
克萊門特站在黑夜與寒風中,抬頭望著一個方向。
所以他只好用盡自己最後的力氣,抓住塞利安的衣袖,轉身走向另一條小道。
只要陛下沒有親口拒絕地將他推開,他就不甘心這個結局。
終於在某個時刻,他動了。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到終於回到卧室,繃緊的脊背才緩緩松下,泛白的指尖也從塞利安的衣袖上落下。
——然後再在暗地裡,當面繞開了他的路。
不過,至少見到了不是嗎?
房間的燈亮了,房間的燈又暗了。
陛下還是和從前一樣溫和,對每個人笑顏以對,溫柔地對待著所有人。就像歐斯特之前向他說的那樣,他是陛下,他愛著帝國的每一位子民。
他覺得自己應該明白,應該接受。
他跟隨著格洛爾生活了三個月時間,早就對這個王宮了解得一清二楚。
陛下的意志是沒有人能夠抵擋和轉移的。
房間里只開著一盞床頭小燈,十分昏暗,像是隨時都有可能散掉的光亮。
男人的身影,無聲無息地踏入了房中。
陛下的窗戶又沒有鎖。
他只是想單獨與陛下說兩句話,聊會兒天。
與年宴廳的熱鬧歡笑不同,陛下房間的方向向來十分安靜。
想問問陛下到底有沒有收到他的信,又將它們怎麼處置,為什麼一封都不願意回給他。
門鎖沒鎖他不知道,但這不重要,他只是……只是想要一個當面詢問的機會而已。
尤其是……他的房間。
如果是,直白了當地告訴他,他是可以自己消失的。
他可以回到他們最開始的關係,他可以為後來的一切逾越行為道歉,他可以只求一個「平等被愛」的資格。
他自嘲一笑,對於這個反應沒有感到任何意外。
想問問陛下是不是真的那麼討厭他,那麼不想見到他。
克萊門特閉上眼睛,心裡默數起了時間。
這是他時隔大半年的時間之後,第一次踏入帝王的房間。
但他僅僅是向前走了兩步之後,就頓住了腳。
他忽然如同做夢一般地意識到,自己似乎不用問了。
他緩緩地走到床邊,在床邊坐下。
伸出手,安靜地觸碰上陛下枕邊那些被整整齊齊擺放著的雜物——是的,雜物。那是他的信件,那是他的禮物。
克萊門特記得,格洛爾在第一次收到他的禮物的時候,也就是那本寫滿了鎮西軍手寫祝福的筆記本,他開心得整整一個星期都把本子放在枕邊,方便什麼時候空了便摸來看。
陛下也向他承認過,他喜歡那個禮物,所以才會將它床邊。
原來,他都收著。
原來,他都看了。
原來,他很喜歡。
信件被整齊地疊著。照著時間順序,最新的被疊在上面。有幾封被單獨抽了出來,放在枕上。每一封信件都被整齊地用小刀撕開。
克萊門特的目光從信件上移開,緩緩落到睡著了的安靜少年的身上。
陛下的呼吸很淺,很慢,顯得輕飄飄的。
輕輕卷著的淺金色髮絲散落在額邊,帝王的眉間微微皺著,像是又夢到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他的眼尾淺淺地泛著紅,帶著一點潮濕。
克萊門特忍不住地伸出手去,輕輕撫摸上少年的眼尾。尚未乾涸的半滴眼淚化在指腹,在白皙的臉頰上拉開一道淚痕。
一起被拉開的,還有尚未卸掉的妝容。
克萊門特皺起眉,不知道塞利安怎麼會犯這種錯漏。
*
格洛爾在睡夢中途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
剛醒過來,他就見到了自己床邊坐著的黑影。
溫熱而微帶粗糙的手指在他的臉上輕輕劃過,拿著什麼冰涼溼潤的紙張一點點地擦著。
見他醒來,對方伸手遮住了燈源的方向,沉穩而磁性的嗓音在耳邊響起:「抱歉,弄醒您了?再睡會兒吧。」
格洛爾還沒清醒,恍惚間竟然有種回到了八個月前與克萊門特一起生活的錯覺。
他還記得那個時候,他們在深夜偷溜出門回來之後,克萊門特會在床邊坐很長的時間,有的時候他睡不安穩,半夜醒來,上將就會像現在這樣幫他遮著燈,低聲哄他繼續睡覺。
格洛爾在記憶與現實間恍惚了一小段的時間,才緩緩偏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枕邊。
克萊門特的信件全部都在,禮物也被整齊地放著。枕上原本還放著的兩封信已經全被收到了一旁。
格洛爾閉了下眼。
「……晚上好,克萊門特。」他主動打了招呼,聲音有些沙啞。
「晚上好,陛下。我在給您卸妝。」
克萊門特自然地應了一聲,語氣溫和而耐心:「只差一點就好了,您稍等一下……閉一下眼睛。」
格洛爾猶豫了一下,聽話地閉上了眼睛。
克萊門特繼續擦拭著,力道十分溫柔。終於,上將再次開了口:「好了,陛下,可以睜開眼睛了。」
格洛爾睜開眼,見克萊門特將剛剛擦拭過的紙片扔掉,然後重新走回,坐到了床邊,對著他露出了一抹笑容,問:「甜糕好吃嗎?」
格洛爾記得它。
那是克萊門特給他寄過的一樣米斯特拉小特產。
格洛爾沉默了一下,小聲說:「好吃。」
他抿了抿唇,沒有等克萊門特回話,他就拉起被子遮住了自己的半張臉,只露著一雙眼睛在外面。他充滿歉意地說:「抱歉,克萊門特,但我希望你能理解。」
克萊門特注視著他,眼中的色彩比起宴會時候,要更加像格洛爾曾經所熟悉的樣子。
他緩緩說:「我本以為,它們的歸宿是會去到某個不知名的垃圾場里。但現在看起來,它們應該還是給您帶來過愉悅的。」
「嗯,」格洛爾低聲應道,「我很喜歡這些禮物,你寫的信我也全都看了。謝謝你,克萊門特。」
「如果您想要躲我,用冷暴力的方式來拒絕我,那就應該乾脆一點,直接把它們全部處理掉。或者至少,不應該這樣讚揚它們。」克萊門特說。
處理掉它們?
他怎麼忍心呢。
格洛爾就差把整個腦袋藏到被子下了。
「我沒有辦法對真誠的心意做出這麼殘忍的事情。」他小聲地說。
克萊門特忽然低低笑了一聲。
寬厚的手掌勾住被子的邊緣,將它往下拉了一小段。格洛爾陛下的腦袋被重新露了出來。
「別蒙著頭,陛下。」上將笑著。
格洛爾沒有想到克萊門特能夠這麼簡單地就被他的一句話鬨笑,這讓他內心的愧疚更甚。
「克萊門特,你走吧。我的決定不會改變,還請不要做出會讓我為難的事情,」他抿唇扭頭,不去看克萊門特,「我知道你想要什麼,但是……抱歉。」
克萊門特的手指並沒有收回去,而是順勢撫摸上他的臉頰,捧著將他的腦袋偏了回來。
上將沒有回答這一句話,而是用一種相當仔細的目光端詳著他,指腹在他的臉頰上輕輕撫摸著。
「您的氣色看上去比我離開之前差了很多,陛下,」克萊門特的聲音裡帶著一種非常不解的心疼,問,「發生了什麼事,這段時間您……是不是生了什麼很嚴重的病?」
他抿著唇,語氣不安而關心:「現在呢,現在身體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格洛爾低下眼睛,不說話。
克萊門特便自己彎下`身,伸手往被子里摸了摸,很快捏住了一隻手掌。
他將手掌在被子里撐開,將它握住。
軟軟嫩嫩,卻十分冰涼。
克萊門特當即將另一隻手也伸進被子,摸住另一隻手掌,將它們一起抓著,捂在一起。
「怎麼這麼冷?」他皺著眉,「最近好好喝葯了嗎?」
「我喝了,好好地喝三個月了。」格洛爾有些委屈地說。
克萊門特的心臟漏了一拍。
三個月?當時陛下連喝一周都會難受成那樣,三個月該得……
克萊門特忽然感覺到一股酸澀。
這股酸澀比起他大半年裡積攢下的無處言說的委屈,以及被愛慕之人單方面冷淡對待的悲哀都更加濃烈。
他看著安靜的少年不自知地皺著眉的樣子,心裡難過得像是被刀割過一樣。
「我可以抱一抱您嗎?」他抿了抿唇,問,「我幫您暖一暖,可以嗎?」
格洛爾的睫毛輕輕顫動。
他現在比起之前的狀態其實已經好了許多,並沒有那麼需要被呵護著。
更何況……要是這時候點了頭,那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他這半年多的拒絕和遠離都將付之一炬,他將再無法忍心第二次將上將推開。
「我沒有那麼冷。」格洛爾小聲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