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山上
第七十五章山上
雲間破開了第一縷陽光。
人少車稀的道路上,逐漸變得喧囂起來。
一名少年走在這條大街上,很慢。他靠著牆,時不時伸手撐住牆,停下來歇會兒,有時候遇到路邊長椅,他也會坐上去,用雙手撐住長椅,低頭淺喘。
他的身影看上去非常單薄。
單薄到了偶爾起風一吹,他都要偏過腦袋、拉起衣領躲風的地步。
每次一吹風,他就會靠在路邊,低低、悶悶地咳上幾聲,咳得停不住時,那張雪嫩蒼白的臉頰上就會泛起病態的紅暈,眼角也會擠出幾滴生理性的淚水。
他的口袋裡帶了好幾條手帕,每次咳嗽都會拿出一條捂著嘴。手帕總會染紅,帶上令人惋惜的血腥味。
有不止一位途經的路人停下腳步,擔心地詢問他的狀況,想要幫忙將他送到醫院。
只是都被他笑著婉拒了。
然後,就再次變回一個人的漫步。
天色還早,山頂見不到幾個人影。
這兒很安靜,只有偶爾闖入枝葉里的鳥兒帶起沙沙聲。
沒有引起主人的注意。
他來到了納里山腳下,乘索道上了山。
這是一處高高的懸崖,周圍拉起了一圈警戒帶,大大的警告牌子上限定著六級及以上的縱能師才許入。因為很少人能找到這裡,地上的雜草都分明一副亂長的勢頭。
然後,像是做下了什麼決定一般。
清風拂過長長的雜草,少年悄無聲息地越過了警戒帶。
這也是他放棄原定目標羅薩大平原來到這兒的原因。
像是天使落入塵間,纖塵不染。
「這就是克萊門特上次提到的樹呀,」格洛爾自言自語地低聲喃喃,「居然真的在崖邊。」
他閑庭信步地穿過樹林,跨過小溪,最終找到了一處寧靜之地。
帝國醫療部這麼多年的研究不是完全沒用,至少他們生產出了這款特效藥,能夠短暫地激發出他的生命力,讓他在一定時間裡重新擁有力氣來擁抱自由。
他在徹底倒下之前停下腳步,找到路邊一家小店,向店主討了口水喝,服下了最後的一片藥片。
克萊門特檔案上記載一句話:「十五歲在家鄉克里斯小鎮遇到了三十七世陛下,並在陛下的指引下參軍入伍。」
當格洛爾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已經坐到了一根粗壯的枝幹上。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沿著克里斯小鎮的中央大街慢慢地向前走去。
他所坐的枝幹這正懸空地伸在懸崖之外,在他的身下,穿過枝葉,是山腳下一覽翠綠的樹林。再遠一些,便能看到整個小鎮的縮略圖。
隨著時間推移,他的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艱難。
可惜,這一看發現,這座城市對他而言果然很陌生。
格洛爾小心翼翼地低頭看去。
猶豫半晌,他慢吞吞地脫下外套,卷在腰上的潔白羽翅在他身後徹底展開。
他的臉上,慢慢露出了微笑。
這裡,生長著一棵極其粗壯的蒼天大樹。
所以,他想來看看。
一根羽毛隨風而起,在空中打了兩個旋兒,輕輕緩緩地悄悄飛離。
他在樹下停下了腳步,純白的手套輕輕撫摸上粗糙的樹皮。
吃完葯后,他繼續向前走著。
他緊緊地閉上眼睛,翅膀一扇!
山間起了風。
他一手抱著樹榦,一手扶著坐著的枝幹,身體綳得很緊。翅膀重新卷回到了腰上,微微顫唞著,像是完全失了力。
倒也算不錯。
他靠著樹榦,慢吞吞地披上了外套。
在微風與鳥鳴中,偽裝的臉龐漸漸消去,露出帝國人盡皆知的原貌。
格洛爾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不知從哪起了一陣風,涼意順著外套敞露的縫隙鑽了進來。
外套,在他的懷裡。
因為它的主人正仰頭看著樹上,有些緊張地舔了舔嘴唇。
平和而欣喜,就連後背的肌肉也慢慢輕鬆了下來。
不過,他總想到克萊門特的家鄉看一看。
羅薩大平原有著廣袤的草原,有最亮的星空,也有最為新鮮的空氣。
克里斯小鎮,克萊門特出生的地方。這裡的人們以他為榮,街上貼著的招兵宣傳標語都是用著他的名號。
他走到懸崖邊上。
格洛爾重重地咳嗽起來,樹枝也被帶著顫動搖晃,樹葉摩攃帶起一陣簌簌聲。
大概是藥效要過了。
頭暈目眩,身體的機能在向他發出極其嚴肅的信號。
格洛爾覺得有些可惜。
他坐在枝幹的根部,靠著樹榦,不舍地望著山下的城鎮。很有生機,遠遠望著都能感受到鎮子的活力。
可惜,他只能這樣看著。
他又放眼望向更遠的南方。
那裡是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帝都,是他的家。在家時,總想著跑到外面。可現在真正出來了,又有些想念起王宮的味道。
他輕嘆一聲,閉上眼睛,靠在樹榦上不再作聲。
他的呼吸緩慢而均勻,比起平常人更慢、更輕。就算將手指放到他的鼻下,也很難捕捉到它。
漸漸與微風吹拂的節律混為了一體。
少年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清澈的天空中,潔白的羽毛隨風飄飄揚揚,悄無聲息地越過了警戒帶。
兩名早起登山的路人恰從警戒線外經過,羽毛就這樣闖入了他們的視野。
純白,聖潔,像是從天堂中落下的。
一人看得有些愣,下意識地伸出雙手,小心地接住了白色的羽毛。另一人伸手想去摸,卻又忽起一陣風,將羽毛重新帶到空中,飄然遠去。
「它好像是從懸崖邊飛來的。」
「懸崖?唔……可那兒沒有人啊。」
兩人疑惑,向懸崖邊上眺望半天,卻沒見到人影。
風漸漸大了起來。
在耳邊呼嘯,在樹葉間嘶吼。
寂靜的懸崖之上,蒼勁的大樹沉默地佇立,枝葉隨風搖擺起來。
格洛爾也聽到了風的聲音。
澄澈的天藍色眸子緩緩撐開,像是蒙上了一層薄紗。他迷迷糊糊地醒了,意識到自己也在隨著枝葉而晃動。
他伸手想要撐起身體。
五指按在粗糙的樹榦上,指骨反折,卻一點力氣都用不出來。
看樣子,藥效已經完全過了。
「簌簌簌簌……」
格洛爾感覺自己正在逐漸傾斜。
視野,一點點地向下挪磚。
起初,這樣的趨勢很慢。
但風不止,漸漸的,他的視野也越來越向下。
樹榦就在他的手邊,他卻沒有力氣去抓住它。
就像生活里發生過很多次的情況一樣,他握不住勺子,也沒有辦法從浴缸里撐起身體。
失重感緊緊包裹住了他。
外套在空中揚起,被風吹得鼓鼓的。淺金色的髮絲在空中劃過,飄揚著亂了髮型。
風聲在耳邊悲鳴,空氣冷冽地打在臉頰上。
可當他的手徹底離開樹榦的那一刻,格洛爾望著遠方的小鎮,內心卻湧起了一陣輕鬆的感覺。
像是掙扎了許久的問題,終於在這一刻被一錘定音。
這樣也好,他想。
他早就已經做下決定了,不是嗎?
他生而為王,整個帝國的責任便與生俱來地落在他的頭上。他要對所有人民負責,他要對帝國的興衰負責。
如果一個帝國的君王,在病床上不清不醒地躺上五年時光,這個帝國會變成什麼樣?
或許,這些鎮子就不會像現在看到的一樣,這麼漂亮而又充滿生機了吧。
帝國很美。
它不應擁有這五年的缺失。
他活著,三十八世就無法誕生,無法接位,帝國也無法迎來它的新的君王。
所以,主動離開,才是最好的選擇。
是啊,他不該猶豫的。猶豫什麼呢?
格洛爾自嘲地笑了笑。
墜落。
墜落。
從懸崖上墜落。
他的眼睛和嘴巴被風吹得無法睜開,急速的降落中,心臟急促得像是要跳出胸腔,砰砰砰地在耳邊狂響。
他的腦海中出現了一剎空白。
什麼帝國、人民,終於在這一刻被他拋之腦後。
清香,被挾入了狂風裡。
有點像是王宮後花園中的那簇鬱金香,只要聞過一次,就能夠將它徹底記住。
塞利安很喜歡鬱金香,每次帶他去花園散步的時候,都喜歡把他往那條路上帶。
克萊門特不喜歡,他喜歡的是花園東邊的小池塘,所以他們每次散步,總會不知不覺就散到池塘邊上。
王宮啊……
王宮。
王、宮。
時間似乎過去了很久。
耳邊的風聲減弱了一點。
他知道,他大概快要摔到地面上了。
這是一場無法挽回的墜落。
是他應該做下的選擇。
可淚珠忽然奪眶而出。
在這一刻,他想到了塞利安,想到了里斯蒙德,想到了克萊門特。
塞利安跟他承諾過,等他身體好一些后,會親自為他製作蛋糕作為慶祝。他還沒吃到呢。
里斯蒙德向他保證過,只要再有十年安穩,哪怕世界上其他國家全都聯合起來,帝國的軍力也不會懼怕他們。他也還沒見到呢。
至於克萊門特,他答應了他好多事情,他答應要帶他去好多地方,吃好多東西,答應要帶他去羅薩大平原徹夜通宵……這些都還沒來得及做呢!
快速墜落帶起的風在耳邊不斷呼嘯。
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手抬起,握住胸`前飛在空中的藍色項鏈。
克萊門特,克萊門特……
「陛下——!」
嘶聲裂肺的吼聲在山間響起,下一秒,一個堅實的懷抱一下攏住了他。
「轟!!!」
巨大的衝擊力帶來土石碎裂的咔嚓聲,大量煙塵瀰漫,騰空而起。
他的身體,他的頭部,全都被緊緊抱著。他的額頭,也被用力地抵在胸膛之上。
「撲通、撲通。」
急促而有力的心跳聲在耳邊響如擂鼓。
溫度,觸感,都過於熟悉。
格洛爾根本不需要睜眼,就能知道身下的人是誰。
「克萊門特。」
小陛下帶著哭腔,沙啞地喊了他的名字。
「我好怕。」他說。
(本章完)